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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年。
究竟会走向哪里?这天地间无尽的善恶轮回。
列缺盘坐在家中屋檐下记载最近的事情,他偶尔会将生活写下来,因为人生本没多少能被记住的光阴,若再不停遗忘就太可惜了。眼下,他用惯常拿刀的右手拿起了笔,字迹却意外优雅,似乎不符合他残酷的个性。
明嘉靖二十七年仁义堂佚事
[腊月十八]
深夜大雪,仁义堂发生挖心命案。死者大夫叶君行、其妻聂冰、其子叶诚。无目击者。
[腊月十九]
小和尚乾元报案,罗恒与刘毅于查案中救得藏身屋内的女仆春梅。
刘毅带兵搜山,发现关押一百二十二名疯子的石房,并运走石房中书籍资料。
深夜,不明黑影出现,以挖心手段杀春梅灭口。
(判断:虽动机不明,但怀疑黑影乃凶手。)
[腊月二十一]
城中有恶鬼杀人的风言风语。梅大人前往刑部,刑部尚书钱斌将案件移送孝陵卫。
[腊月二十二]
我往仁义堂查看,后往刑部验尸,发现叶家三口与春梅的被杀方式微妙不同,叶家三口的心脏被凶手吃掉,此人有三十颗牙,其中两颗真齿。
乾元称仁义堂每夜传出三弦琴声,乃一身份不明的重病病人所拉。但查无此人、无尸体、无乐器。
我从乾元处得知叶君行有一废徒叶白。
(判断:黑影杀春梅。但杀叶家三口的凶手另有其人,目前最大嫌疑人是叶白。至于三弦之事真假难断。叶君行并非好大夫,仁义堂背后有故事,可能是招致死亡的最大原因。)
[腊月二十三]
审讯石房内疯子,屠夫初九对我下跪,咬舌拒绝招供。妓女七七和秀才江二三行为诡异,江二三称有人让他们在此等我。
(判断:虽动机不明,但确定初九不仅是杀死叶家三口的凶手之一,也是失踪已久的食人魔。七七和江二三作用不明。我怀疑自己是凶手,企图自溺找回记忆,然无异常。)
[腊月二十九]
找到叶白,引我往山中洞天寻找线索,得知仁义堂暗中贩卖人血馒头。
回家后有人射箭恶语相向,极可能是与本案无关的恶作剧。
审问初九三人,发现缺少编号壹壹零玖的病人,但刑部资料库恰巧大火,资料被烧。
(判断:仁义堂豢养众多疯子,助其暗中从事人血馒头的买卖。这是初九等三人挖心仇杀的动机,壹壹零玖可能是帮凶。案发后,黑影杀春梅灭口以掩盖真相。那么壹壹零玖是生是死?他是黑影?是叶白?是深夜拉琴的神秘病人?是否与我有关?难道此人是我?)
[腊月三十]
刑部侍郎聂贞令快速结案。
梅大人令深查,因叶君行之妻聂冰乃聂贞胞妹,而聂贞乃严嵩走狗。
列缺写罢一页纸,感到指尖结了一层冷霜。
除夕夜的金陵城像淹没在寂寞的灯海里,远不如往常热闹。罗恒家的院墙外响起一串尖锐的炮竹声,院中一棵上了年纪的大柿子树下摆了一张圆桌,已放着些家常菜。
罗昕竺抱着一摞碗筷走出屋子,正巧遇见列缺父子走进大门。
列缺第一次见她,安静地站在挂着红灯的树下,将好奇的目光投过来,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挽成桃花髻,顶上簪了一支流苏簪,配一身青色布衣更衬得玲珑素净。他估摸她不过十七八岁,眉眼与罗恒一样低垂、也一样温柔。
见这陌生的二人走来,罗昕竺羞涩行礼:“是列伯伯和列大哥吧?小女罗昕竺。”
一屈身,怀中一只碗滑落下去。
罗昕竺忙伸手去抓,一时间大概昏了头,竟松开怀中所有碗——一串刺耳的碎裂声后——她抓住了滑落的碗,却笨拙地将其他碗摔碎在地。
列风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
罗昕竺懊恼地抬起头,发现列缺已走到身边,正拨弄地上的碎碗,他也禁不住笑起来。
“你看,你对大家的饭碗干了什么?”
罗昕竺丧气地摇头。
列缺捡起几个还算完整的碗放到桌上:“这样也还能吃。”他深深嗅了一口气,好奇问到,“好浓的药味,你病了?”
罗昕竺垂下眼睛不吭声,因他这句话而受了伤。
列缺正对她的反应感到不解,有人当头一掌向他劈来,但被他敏捷躲过,回身一看,是怒气冲冲的刘毅,他端着一碟热气腾腾的腊肉挤到两人之间,刻意将罗昕竺挡在身后。
“你给我滚远一点!竺妹不是你这无耻之徒可以调戏的!”
见刘毅不同寻常的愤怒,列缺料以为两人关系非比寻常,便摇手退后。身后,罗恒拎着几瓶酒走到院中,见这一地碗筷狼藉,直摇头。
一轮烟花骤然绽放,照亮天际,在这一瞬的寂灭中,嘉靖二十八年、一个更为冷酷艰难的年岁来临了。
刘毅非要挤在罗昕竺身边坐着,罗妻则非要列缺挤在罗昕竺身边坐着。折腾了一番,列缺和刘毅分别坐在了罗昕竺左右手边,及至开席,罗昕竺已羞得满脸通红。她是乖巧的平凡少女,喜欢男子是本性,但自幼抱病、深居简出,平日有交集的同龄人只有五大三粗的刘毅,哪里见过世上风格迥异的男人,何况是突然杀出来的列缺,她禁不住偷偷瞅列缺清冷的眉眼。
列风和罗恒喝罢一轮,酒醉半酣,两人搂着肩膀东倒西歪的。
罗妻忽道:“你们有没有听到最近流传的一首童谣?”
罗恒醉醺醺道:“又有童谣了?”
“我给你们念念!”罗妻观望过四周,压低声念到,“万人头上葬英雄,血染山河紫金川。金陵自有真知子,八千神鬼乱朝纲!”
列风口齿不清地笑道:“油……有……点黄乎……”
罗恒回味了片刻,骤然直起身子,脸色一变:“谁写的,不怕杀头?!”
骨子里因醉酒而绵软,他差点摔下椅子。罗妻忙抽手扶住他:“城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说这天要变了!严嵩打算在紫金山的龙眼位给自己修千岁祠,让他家公子严世蕃来南京监工。那严世蕃是什么人?可不得翻手万人下葬、覆手血染山河?就说对面街上老黄家,顶梁柱被官府抓去出苦力,没熬过这冬天就死了,他家女儿就把自己卖到妓院去了……”
这一席话说得众人心中寂寥,连尝在嘴里的年味儿都淡了。列缺正神游,依稀听到严嵩父子的名字恍然回神,见刘毅正在幽暗的烛光中盯着自己。
罗恒推开妻子的手:“捕风捉影的事儿就别说了。”
罗妻反驳道:“这么多人说,我看不是空穴来风!”
列缺又在心里将童谣念了一遍,只觉可笑:“紫金山是龙脉,建千岁祠,严嵩他不怕破了风水局而改朝换代?”
话音未落,罗恒和列风遽然酒醒,齐齐扑到列缺面前捂住他的嘴。一晚上都沉默着的刘毅也皱眉头瞪他。罗妻更是吓得直翻白眼,哆哆嗦嗦的盛着汤,一边假装大声讲话。
“来!大家趁热喝汤!这豆腐是我今早磨的,可新鲜爽口了!”
罗昕竺坐近列缺轻声提醒:“列大哥,小心番子。”
番子是百姓中默认的对东厂和锦衣卫密探的代称。自从城府极深的嘉靖皇帝登基,这位喜欢将大臣和百姓当成提线木偶玩耍的年轻皇帝就从未放弃监听天下,因此东厂和锦衣卫的潜伏范围遍及天下。列缺无心的话,如一点夜风,引得桌上的烛火微微晃动,众人的影子在地上恰如风中枯叶般摇摆。列风趁这间隙又一碗酒喝下肚。
列缺低声道:“放心,四下无人。”
罗妻夹了块肉放到他碗里,继续念叨:“这挖心案让我心里不踏实,叶君行的夫人是聂大人的胞妹,天下间能有这么巧的事?聂大人是江宁聂家的大当家,听说前任当家那一代就和严嵩关系匪浅,蚍蜉能撼动大树么?你们啊,趁早收手!”罗妻戳了下罗恒的额头,又语重心长地告诫列缺,“你还年轻,都升到千户了,前途光明,可别荒废了大好机遇!”
列缺摇头淡淡道:“仁义堂被灭门之日正是夏言被严嵩所害之日。一报还一报,岂非天意?”
闻言,罗昕竺再次将欣羨的目光投向列缺。她知晓自身软弱,反倒对桀骜不驯的人更有好感。
刘毅借口去热一壶新酒而离席了。他快步躲进厨房的角落。即便罗恒对他恩同父母,罗妻也向来嫌弃他的出身而不肯将竺妹托付给他,她那番话看似对列缺说、实则警告自己断了痴心妄想。他从窗缝里偷偷看树下的一桌人,嫉妒占据了全部思绪,在无数次午夜梦回时的想象里,家,就是窗外这一桌人和睦的模样,慈父严母,更有一双儿女。
为什么偏偏是列缺!那个想取代自己位置的人正堂而皇之地坐在她身边,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实则是个十恶不赦的凶手!
纵然他们欢声笑语不断,刘毅却好似被抛入无边无际的寂寞里,恐惧地发现自己是多余的。在被亲生父母抛弃后,他不想再被罗恒一家抛弃。想到这里,刘毅下定决心从怀中掏出一只白色瓷瓶,将其中透明的液滴倒入酒中,端了出去。就让半瞎陈的诚言剂引发点什么!他期待着当众撕开列缺伪善的面具。
无色,无嗅,无味,刘毅自然地将这瓶热酒放到罗昕竺手中,她却乖巧地先补满了列缺的酒杯。
刘毅向他举杯道:“你我性格相似,查案中意见不同,多有不快,但你我都不是为了私心,喝完杯酒以后还是朋友!我先干为敬!”他在桌下偷偷向罗恒做了个手势。
(太冒险了!你我皆非列缺的对手,何况其父列风的功夫深不可测!)
但刘毅流露出信心满满之态,罗恒只得举杯:“千户,给我们爷俩一个面子吧?男人所求无非是知己和酒,不多啊!”
列缺未料到刘毅主动对他敞开胸怀,况且他非刻薄之人,便举杯一饮而尽。
列风晃着脑袋笑道:“说起知己,你家昕竺芳龄几何啊?”
这一问正中罗妻下怀,兴奋道:“虚度十七。”
“不多不少,刚刚正好。”
“你家千户呢?”
列缺掐着手指算起来:“二十一?二十二?还是二十四啊……他姥姥的我给忘了。”
罗妻一拍大腿道:“多多少少,差不多少!”
两人齐齐看向坐在一起的列缺和罗昕竺。罗昕竺无措地捏着手指,羞赧地看着列缺。幸亏夜色弥漫,无人注意到刘毅青紫的面色,他拳头紧握,激愤之情如排山倒海般淹没着他的理智,却还强压自己留在座位上,如坐针毡。
(这杯酒下肚,列缺绝无可能保持镇定。)
当然,列缺也发现了。
视界变得不对劲。
他原本盯着烛火出神,一度游离在众人的言笑之外,但眼前的烛焰正慢慢分裂成两个、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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