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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缺按住血脉汩动的太阳穴,惊觉指尖如一团棉花般酸软无力。他今晚并未过多饮酒,这感觉不似醉酒乏力,却像被毒箭封住了筋脉命门,神智如琴弦般紧绷,脑中痛感越发剧烈。
第一程度幻相,头痛欲裂,难以忍受,叫做“痛不忍”。
烛火变作了四个……
蜡烛在他脑中被生生拆解成了零碎的片段,火焰、烛芯、烛台……
能看清一切细节,却无法联想成一个整体,列缺的目光失去焦点,张开嘴却连无力言语,瘫倒在桌面上。
第二阶段幻相,手脚麻痹,四肢无力,叫做“动不能”。
“列大哥?列大哥!”罗昕竺略担忧地唤他。
但在他耳畔,天地之间的声音正如潮水般极速向后退去。
冷,好冷,这辈子没有这么冷过。仅仅过了片刻时间,他却以为有半生那么漫长。
第三阶段幻相,丧失自我,无知无觉,叫做“知无我”。
“你们看这孩子喝醉了!”罗妻笑道。
罗昕竺盛了一碗清汤,推到列缺手边,正对上他如幼子般纯洁无助的眼神。其实列缺想发怒,但不知为何这怒意传到嘴角却变成了善意的微笑。
“我给大家弹琴助兴吧。”
罗昕竺转头跑进屋内,不多时取出一把三弦,轻拨之,以歌和之。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低幼的歌声染上了动情的苍凉。
悠悠琴声中,罗恒闷了一口酒。
身体的疼痛感渐渐被过度愉悦的刺激所取代,列缺极力想捏起拳头找回一丝力气,像在手中攥紧一道无形的命线,右手虎口的胎记在夜空下更像粘着的一滩血。他困极了,但不敢睡,害怕一旦神智离去就会引出心中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但,指尖触及掌心的刹那,如天地初开、山河颠倒、玉石迸裂——光与暗的混沌被撕开了。
罗恒骤然起身:“别唱了!”
琴声忽断,罗昕竺茫然握着琴弦,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揽到身后,迷惑地回头见是刘毅。
“爹,刘大哥,你们怎么了?”
“嘘!”
罗恒直勾勾地盯着一动不动的列缺。此时,从醉中清醒的列风敏锐地闻到不对劲,未及阻止,列缺腾一下直直地坐了起身。
第四阶段幻相,再度清醒、再无谎言,叫做“醒有真”。
罗恒清楚地知道眼前的列缺已不是千户列缺,因为千户列缺的眼中断不会有此般温柔的笑意。
“刘毅,从现在开始记住他说的每一句话。”
列风瞥了罗恒一眼:“你把刑部的小伎俩用在我儿子身上?”
罗恒负手道歉:“罗某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请前辈切勿责怪。”
列风伸手要拉走列缺,被刘毅疾步拦住。列风的笑容更和善了。他越痛恨某人,对其的笑容越和气,罗恒和刘毅得到的礼遇仅次于当初害他丢了饭碗的大理寺卿钱文山。
罗恒估摸自己制不住列风,只得道:“罗某以刑部主事的身份命令你不许插手!我只求真相!他清者自清!过后我自会把人毫发无伤地还给你——”
“——别吵了!”列缺竟啪一下将毒酒杯扣在桌上。
列风冷哼了一声。
“千户,我想跟你谈谈。”罗恒道。
“但我不想。”
列缺看似从容如常,加之一贯冷静的气场,令罗恒暗中惊出一身白毛汗。他从未见过服了诚言剂后还能有心智拒绝审问的人。
“那你愿意跟我谈谈梅大人么?”
“他乃正人君子,我怎敢在背后妄议他?”
难道药效还没起?罗恒迟疑了一下,见列缺的眼神正变得恍惚,便问:“千户?你可还好?”
列缺不回应。
两人头顶的柿子树枝上悬挂着红灯笼,夜风起时烛火闪烁,为院中再添了几分不安。
“千户?”
“不如我们改日再谈?”
“为何?今日最合适不过了。”
“我今晚不想说话。”
“你头痛么?是不是刚刚喝多了啊?”
“也许吧。”
列缺端起罗昕竺放在手边的清汤慢慢啜饮,他看似不想说话,却又不急于.迅.速.结束这场交谈,正当罗恒百思不得其解,“啪”一声,列缺手一软摔掉了碗,痛苦地抱住脑袋呻.吟起来。
“你头痛得厉害么?”
“嗯……”
“那是否需要我们帮你?”
“不要!”
“我让昕竺给你倒杯热水,好么?你会让她靠近你吧?”
“不……不要……”
树枝上的红灯笼霎时被夜风吹灭,院子顿时陷入半明半暗之境,见列缺焦灼地抱着头,坐在黑暗里如一团阴翳,罗昕竺大气也不敢喘,她还未明白父亲对列缺做了什么手脚。罗恒欲转移列缺的注意力,便起身拿了根竹竿挑起灯笼罩,原来是红烛燃尽了。
“去换蜡烛来,该重新点灯了。”罗恒吩咐妻子,转身又问列缺,“千户,你可会点灯?”
“闭嘴!你他妈的能不能不要这么吵!!”列缺暴起,猝然一拳砸在桌子上,他在幽暗里抬起脸,露出一张前所未见的邪恶笑脸。
仅仅一瞬间,这笑容消失了。宛如恶鬼掠过,列缺突如其来的诡异举止令罗恒毛骨悚然。
然而列缺似又恢复正常,抱着脑袋哀痛道:“前辈,你刚刚问我什么?我没听清楚……”
罗妻终于崩溃了:“疯子!他是疯子!真是知人知面不——”
“——不要插嘴!”罗恒厉声道,快步冲到列缺面前,揪住他的衣领将他压在饭桌上,“你信任我么?”
列缺一时不敢挣扎:“当然。”
“很好!可我不信任你!我们距离仁义堂的真相越来越远!为何?因为我的同伴也就是你一直欺骗我!”
“我没有。”
“放屁!”
罗恒猛一下掀开饭桌,汤汤水水的摔了一地。
“我没有骗你!我没有!”列缺推开罗恒,冲到树下,毫不怜惜地将头往粗糙的树皮上撞去,一下又一下,很快额上鲜血淋漓。
“告诉我实话,千户,你还记得秋月么?那姑娘没有杀朱经冒,杀人的是你吧?”罗恒步步逼近列缺身后,“你是王法的执行者,怎敢私自杀人?!我要你老老实实承认罪行!因为再罪大恶极的人,你都无权制裁!”
列缺听到这话反倒安静了,靠在树干上笑了一声,道:“前辈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
“少装蒜!刘毅亲眼看到你杀人呐!”
“我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没承认,前辈却认定我是凶手,罪名如此,夫复何言?”
列缺无辜地看向众人,额上的血沿着脸颊流进了嘴里。刘毅投过来的冷漠且坚定,他和世人一样笃信亲眼所见。
如果服药后的列缺显露的是本性,那么他也许真的无辜,否则在身心都毫无防备之下亦不露马脚,此人就太可怕了。罗恒想着,不寒而栗。
“你这个孽障!说说仁义堂吧,你到底跟初九有什么关系?!你到底隐瞒了多少仁义堂的事情?!莫非你就是凶手,伪装成查案者来迷惑我们?!干扰我们的判断力?!罗某不得不怀疑此案是梅川指——”
列缺眉头一拧,猛的转身扼住罗恒的脖子,神色一变而癫狂暴躁:“少他妈的像疯狗一样乱叫!咬我无妨,但诬陷梅大人,我现在就掐死你!我不懂你想逼我承认什么?你这个孬种,为什么不低头可怜一下自己?!”
他当真变了个人。
被死死掐住脖子的罗恒伸长了舌头,刘毅冲上来掰开列缺青筋暴突的手,怒气冲冲地将他踢翻在地,谁知列缺大笑着爬起身,向门外跑去了,列风率先追出去。
刘毅也想追,但被罗恒轻声制住,哀伤地叹到:“够了,已经够了。”
罗恒一辈子都没弄明白,为何好人也会做可怕的事情?
“你给他下了多大的量?”罗恒问。
“十倍。”
柿子树上的一枚枯叶落在罗恒手边。
生命,就像这落叶一样,在不同的风中以不同的轨迹滑落,谁也无法助谁再度飘起,最多擦肩而过,而此刻就是他们最近的距离了。在罗恒心里,列缺坠落得太快,快到他来不及拉他一把。
只有罗昕竺义无反顾地跑了出去。
她踩在满地鞭炮燃尽后火红的碎屑里,对除夕的喧闹充耳不闻。走不多久,见幽长的巷子里,列缺正晕眩地扶着墙喘息,列风守在一边。她提起脚步轻轻走去,怕惊扰了他们的平静,掏出怀中手绢包扎起列缺额上的伤口。
列缺却道:“谢谢你。”
“对不起,我爹太心急了,不该行此背后伤人之计。”
列缺望向罗昕竺清澈的眼睛,道:“但你倒给我的清汤里有解药,不是么?”
你什么都懂,却那么单纯。
罗昕竺怔住了,像被发现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别过脸。原来你什么都知道,为何又甘愿饮毒?
列缺拉起披风的帽子,搭在列风肩膀上脚步蹒跚地往巷子口走去。
“新年快乐。”
夜风吹起竹叶萧萧作响,刘毅猫身在竹林里,窥视着灯火俱无的列缺家的庭院。不久,屋旁的小路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刘毅闪身至土堆之后,见列风拖着几乎不省人事的列缺走进家门。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养个小贼劳白头……”
列风哼唱着,将列缺扔上床,为他拖鞋,盖好被子,撩起他额上被浸湿的碎发,拿袖子擦去他满脸的冷汗。
感觉到触碰,列缺无声地动着嘴唇,似乎在梦中呢喃。
列风看着儿子的脸好一会儿,抚摸上他的臂膀。他的手臂是这样结实么?他的个头是这样高大么?他的身体是这样沉重么?他从何时长这么大了。为父者一时恍惚。
列风呆了一阵,弯身拿出了列缺藏在床底下的东西。
一只三弦。
他无声地走进厨房里,点燃炉火,将琴扔进火中烧了,木器哔剥作响,他望着火光出神。
怕你和鬼打交道太久,连自己是人是鬼都分不清楚。便是幻相。
房间里,躺在床上的列缺缓缓睁开眼睛,瞳色澄净如常。他静静看着自家低矮的屋顶,嘴角浮上一抹微笑。
你们都骗我,那我就骗你们。
在叶白的记忆里,这条路并非如此荒芜。
沿竹林行三里,过一片梅林,便是仁义堂。
这好似隐居的院落却因卷入冤冤相报的漩涡而人去楼空。牌匾上隶字苍劲古旧,像一个食古不化、埋汰今人的穷酸文人,被刑部贴上了朱红封条,扔进滚滚历史尘埃中。
叶白行到门前,忽的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而后站起身,戴上了舞乐貂蝉的面具。
最可怕,人间了无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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