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科幻灵异 > 幽明录 > 第20章 争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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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户为何如此断言?”

    “初九、七七和江二三之间缺了一个编号壹壹零玖的人,此人被七七称为鬼,被江二三称为影子,就在我要寻找此人资料时,恰巧被烧光了。我不得不怀疑有黑手作祟。”

    聂贞将目光移到列缺身上。这个不苟言笑的年轻人散发着疏离的气质,冷削的嘴角惯常紧绷着,眉宇间萦绕忧愁,应该是个外表冷酷实则心软的人。他瞳光透亮,身形纤长有力,手指骨节线条分明,给人以阴沉的压迫感。这,就是梅川所说的黑无常。

    不过,他在聂贞眼中并不特别。

    “此案已经查进死胡同了,暂时放一放。来月,京城工部尚书严世蕃大人将来南京主持修建严首辅的千岁祠,不要再将命案闹得满城风雨。还有,罗恒,你值日当天刑部着火,我可以不追究,但钱大人就未必了,要保住饭碗还是得去求求他。”

    聂贞话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希望两人在严世蕃来之前快速结案,否则后果自负。罗恒既不甘心又不敢当面顶撞,干脆闷声不吭地低着头。

    列缺道:“仁义堂与郊外山中的洞天黑市有关系,大人可知?”

    聂贞料到列缺会咬上自己,遂对脚下的黑猫一笑,道:“不知。”

    “但叶夫人与大人乃兄妹。仁义堂拿一些人的命去喂另一些人续命,可能因此招致仇杀,大人可在意?”

    “不在意。冰儿离开聂家二十年从未回头。她早已不是我聂家的人了,是生是死与聂家再无瓜葛。何况她若是掺和不义之事而招致横祸,九泉之下,想必她自己也无话可说。”

    “但她是大人的家人啊。”

    “家人?”聂贞好像听到什么荒诞笑话,訾笑地看着列缺,“你和我想的不大一样,竟没有威慑力。”

    “列缺只是一介凡人。”

    聂贞洒出一把猫食,大猫小猫拥上去抢成一团,口中发出野兽争斗的嘶叫。大黑猫似霸主般满身毛发倒竖,霸占了最佳食物,令其他猫不敢接近。突然,一只小白猫气愤地纵身跃起直扑黑猫面门,令众猫仰翻成一团。

    聂贞嗜好俯瞰它们一个个倒在脚下的场景。

    “世人大多自私冷漠、愚蠢软弱,只要遇到于己有利的机会就会咬住不放手,所以为了活下去,不论那三人真疯假疯,他们什么都不会招供。许多案子看似真相呼之欲出,却往往定不了罪行,只能徒劳放弃。相反的,威慑建立在恐惧之上,惩罚带来的恐惧永远有效。你明白么,列缺?”

    “杀人诛心的凶手能被威慑?威慑就能被控制?控制就能带来赎罪么?”

    “何须威慑凶手?逝者如斯,去就去了。我是要威慑世人!这河清海晏的天下,还轮不到无名之卒来指手画脚、暗自杀人!”

    聂贞的余音久久震荡,他是有意将这番话说给列缺听的。

    可如今道义崩坏、贪官污吏横行、国事日益亏损,招致民不聊生,刑部侍郎却想以高压酷法来维持统治?那这一切是民众自己的罪么?列缺笑了,逼近一步,语气急促道:“人在明处,鬼在暗处。再亮的光也有照不进的幽暗之地,那里人鬼穷途,因为太多的苦难压迫,人心里生出的恶才比鬼更可怕。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们挣扎于泥泞之间,大人不愿搭把手,却想将他们推到更深的地狱里去?”

    聂贞仍冷静如常:“本就在地狱里,何劳我费心。莫非你对他们有慈悲之心?”

    “地狱的第一层和第十八层也是不一样的!”

    眼见这场争执渐成燎原之火,罗恒赶紧和稀泥:“聂大人,千户年少气盛,并无恶意,请您不要见怪!”若求不到刑部放宽结案期限,还得罪了聂贞,这才是得不偿失!罗恒拼命向列缺使眼色。

    列缺僵硬地低下头:“大人,属下并无意冒犯……”

    聂贞拍干净手中猫食的污渍,闲庭信步走向小桥,边走边意味深长地警告到:“你话虽说得漂亮,是人是鬼总要抓点什么回来吧?聂某并不像梅大人那般好心肠,他既然放心交给你们,你们大可继续查,但最后查不出来,即使是梅大人,也休怪聂某心狠!”

    墨绿长衫的背影消失在曲径圆门之后,园中只余二人站着。

    列缺极目远望,竟看不到这深宅大院的前门在何处,正担心没人引路怎么出去,罗恒绕到他跟前,气得扶额训到:“你这不知好歹的后生崽子!若不是聂大人脾气好,换成钱大人早把我俩丢进玄武湖喂鱼去了!还查什么案子!”

    列缺指着聂贞离去的方向,嘴角一弯浅笑:“我知道聂大人脾气好才敢这么说。这样他才不会责罚前辈,而只追究我的放肆。”

    心里咯噔一声,罗恒不禁动容,与之而来的是倍觉惭愧。心中尴尬了片刻,他拍了拍列缺的肩膀:“明日除夕夜,你可有何打算?若不嫌弃,不妨与令尊来我家一同过年?我妻儿皆在,刘毅每年也来,人多热闹些嘛。”

    见过聂贞后,列缺更肯定自己的直觉是对的——聂贞越讳莫如深,越可能了解仁义堂惨案的真相。下马坊牌楼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列缺陡然瞪大双眼想起另一件事,那梅川呢?梅川为何插手此案?

    这么多年来生死追随,列缺自恃了解梅川的为人,他罕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自己想三步远,他至少会想五步。这意味着他把自己当做棋子而走的每一步路都有理由。抛开此案的性质而言,插手刑部事务对梅川绝无好处。那他为何逆流而上?仅仅是为了真相?

    (这仅仅是一个凶杀案么?不,梅川的动机可能与聂贞有关。)

    列缺豁然贯通,这么浅显的事情竟然没有一早发觉!

    但是,聂贞乃南京刑部侍郎、江宁聂氏家族的现任当家,聂家是书香门第。梅川乃孝陵卫指挥使,亦是梅家家主,而梅家世世代代是承袭祖制的守墓人。表面上两人既无关联,也无利益冲突。梅川为何要将矛头指向聂贞?

    列缺迫切想找梅川问个清楚。明日是除夕,梅川必然俗事缠身,不会在孝陵卫和梅家两地之外。

    他大步跑向营地,来不及通报便掀开梅川的营房门冲了进去,但屋中并无人影。刀架安静地立在屋内一角,他走去,取下梅川送给他的刀拔开,寒光迷眼,刀鞘虽破烂不堪,但梅川已为它换了新的刀刃,并打磨如新。

    列缺欲将刀带走,一转身,眼前又浮现那夜梅川令自己交出刀时的绝然神情,如今一想,他那神情和诀别有何两样?

    (难道那时候你就算计了一切?)

    可笑的是,自己在那时还只会抱怨逐水的落花不知终点在何处,但终点不由花决定,而由流水决定。他的终点不由自已,而由梅川。

    (我被你的光所蛊惑,而成了棋子。)

    在营中被梅川的气息环绕着,他感到蚀骨的寒冷,便放下刀走出帐外。刚踏出门,一只白鸽盘旋着降落到他的手臂上。

    列缺狐疑地抓起一看,发现白鸽的脚掌被涂成了朱红色,下方系了只传书竹筒。信鸽蜷缩着羽毛,满身灰尘,应该历经长途飞行而很疲惫了,它来找梅川总不可能是为了当除夕夜的下酒菜。

    若列缺没记错,朱红色代表皇城大内的情报。

    梅川正在溪边洗衣服,袖子高高挽起,双手浸在冷水里冻得通红,手中的拍板有节奏地打在浸湿的脏衣服上。孝陵卫上上下下皆知他有此怪癖,一向嫌恶别人碰他的私物,连贴身婢女侍卫都不可以。

    列缺下定决心走过去。

    “大人,京城来了飞鸽传书。”

    “念。”

    列缺谨慎地展开传信竹筒中的纸条,上书两个方正小字:“在否。”

    “回复,在。”

    列缺将“否”字撕掉,把余有“在”字的半张纸条塞回竹筒,绑在信鸽脚上再度放飞了。信鸽扑棱着翅膀飞上旍旗顶,盘旋了几圈,头也不回地往北方飞去。

    梅川与京城高官有往来,列缺并不意外,却很好奇对方是谁。梅川像看破了他的心思,耐心解释到:“是文渊阁大学士徐阶大人的信,看来京中出了事。”

    “我不在乎什么徐大人,倒想知道大人和刑部侍郎聂贞聂大人有何过节?”

    “为何这么问?”

    “大人为何要插手仁义堂挖心案?”

    “此案有关神鬼,是我孝陵卫职责所在——”

    “——你不要敷衍我。”列缺焦躁地打断梅川,“我不忙,有一生的时间可以听大人慢慢说清楚。”

    梅川一愣,倏忽回头看向列缺,见他目光镇定得非同寻常。两人固执地盯着对方,比耗耐性梅川必然比不过训练有素的列缺,好一会儿,梅川微微一笑站起身,活动起酸麻的胳膊来。列缺已做好准备迎接他的一顿鞭子,但梅川仅仅俯身端起洗净的衣服,平静地走去衣架旁晾了起来,轻轻念出两个字:“夏言。”

    列缺没料到是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答案。

    梅川继续道:“严嵩父子以‘意欲谋反’的罪名冤杀了前任首辅夏言,如今把持朝政,权倾天下,却弄得四海萧条、民不聊生。他已成气候,动不得了。可越说他动不得,我越想动!圣上沉迷于修道,以父子不可相见为理由将太子囚禁于东宫,南京失去监国太子,大权旁落,实际掌权者就是他小小的刑部侍郎聂贞。江宁聂家乃严嵩的走狗,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不信聂贞没有弱点!也不信严嵩父子能嚣张一世!更不信世上已无最基本的道义!”

    他一番话令列缺幡然醒悟,天色越阴沉压抑,梅川眼中越光彩熠熠。

    原来聂贞的冷并非冷静,而是冷酷。不知为何,列缺想起了庭院里那些被他圈养的猫。

    “列缺,陪我出去走走吧。”

    等列缺再度回过神来,两人已驱马在荒废的田垄间慢行。

    贫穷和饥饿迫使农民抛弃土地流亡,南京郊外的田地荒了三成,满目是枯黄的杂草。不远处的一亩田地里,州府衙门的十几个士兵正骑在马背上来回猛踩田里的肥土,四周围了许多衣衫褴褛的百姓,传出嚎啕大哭声。

    “照这么踩下去,这亩田地明年就耕种不了了。”

    列缺想策马前去阻止,但被梅川拦住。

    “你阻止不了的。今年国库亏空上千万两白银,仅仅严世蕃统管的工部就超支了六百万两,钱去哪里了,你能猜到吧?为弥补巨额亏空,朝廷下令将江浙二省的这些良田改成桑田,只因桑田收益高了良田的三成。你就算救了这一亩田,能救其他的么?”

    列缺无言以对。

    突然,百姓中发出一阵骚动,一个老头气愤地冲进混乱的马中挥动拐杖想赶走这些官府的家伙,受惊的马儿们发出嘶鸣,其中一匹马高高撩起马蹄直冲老头的脑壳儿踩下来,就在列缺也以为必死无疑的瞬间,一个白影从人群中掠起,抱住老人滚开。

    人群发出惊呼声,救人的白影抬起脸,不是别人,却是叶白。他一边护着老人慢慢退出去,一边戒备着马上的众多士兵,像猫一样敏锐的眼神从尘烟中直射出来。

    列缺隐约听到叶白劝着老头:“四海之内皆是土地,你有命、有力气,还怕开垦不出新田来么……”

    以列缺对叶白仅有的了解,只知他是一个会在深夜赏月喝酒的慵懒青年,一个会在遇到危险时玩命推脱逃跑的傻子,一个嗜色如命的流浪汉,却不知他还有这样义气的一面。

    “叶白!”列缺喊到。

    叶白闻声回头,看见列缺,也看见他身边身着官服的梅川,也许是误解了他们和官兵是一伙儿的,便瞪着那双美丽的凤眼,平白生出不怒自威的神气,傲然转身走了。

    梅川哑然失笑:“这人有意思。”

    “叶白是许多年前被叶君行逐出家门的徒弟。仁义堂倒卖人血馒头一事是据他的线索查出来的,然而弄得刑部档案厅被烧,难得的突破口灰飞烟灭,此案也搁浅了。”

    列缺本以为会迎来梅川的一顿臭骂,却意外见梅川笑得一脸灿然,扯动缰绳掉转马头,问道:“你看不出来?此人完全不信任你,又怎么会和盘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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