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庄，忠义厅。时近晌午。
众人的视线重又转回到胡三麻身上。
候震天讥诮地笑道：“胡三麻，你肯承认倒是好的。我问你，你是如何杀害关公子的？把详情细细说来。”
胡三麻坐在地下，低着头，一手撑地，呼呼喘着粗气，看似到了崩溃的边缘。“那是四更天，关公子走进观音殿，用脚踢俺，问谁是吕一明。俺迷迷糊糊看见他穿金戴银，腰间的金链子哗啦哗啦直响。一时见财起意，便跟在他身后。他走向大殿后面，俺趁他不备，拔出随身匕首插进他后背，一刀就放倒了他……”
“胡说八道！”关仲谋的舅舅怒骂一声，从人群后窜出来，抡圆胳臂甩了胡三麻一记大耳光，把后者打得像水桶似的原地滚了两圈。
少林众僧一愣，这耳光如同打在自己脸上一般，不由得攥紧拳头，瞪圆了眼睛就想冲出去——上人念声“阿弥陀佛”，把弟子们拦了下来。
“王兄休要动怒。”候震天和严子介慌忙劝住关仲谋舅舅。
“这贼秃满嘴谎话，你当俺们都是傻子。杀害俺外甥还不过瘾，还要在此编排俺们。”
“王兄此话怎讲？”
关仲谋舅舅气哼哼地说：“勘验的仵作是怎么说的？这贼秃分明是抵赖不过，想自己讨死，为其他凶徒脱罪。”
严子介哼哼冷笑，瞟了一眼上人，“少林门人就是这样奸诈无赖，可想而知，他们的……又是什么样好和尚？”
候震天把关仲谋舅舅送回座位，问其他僧兵：“这个胡三麻大包大揽，只是自讨其辱罢了。在座武林前辈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老江湖，岂能被他瞒哄过去。我问你们，吕一明究竟是谁？”
僧兵们默不作声。
“好，既然不说，我就用官府文书一一对号了。”他从严子介手里要来官文，排着名单一一辨认。“这个是爱撒谎的胡三麻，下一位是油糕张，谁是油糕张？”
僧兵中年龄最老的哼了一声。
“哪个是马二杆？敢承认吗？”
马二杆瞪起眼睛，“承认又怎样？反正俺没杀关公子。”
接下来，候震天依次找出崔老四——一个干巴老头，算卦的。还有段七锤，铁匠；斯斯文文的常小酒，弹棉花的；憨头憨脑的翟虎，猎人。
最后，众人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巨型壮汉身上。这人身长八尺有余，肩宽背厚，窝在地下充满浮凸感，如同倒塌的一座实心佛塔。只是被打的体无完肤，破衣烂衫下面露出数不清的伤痕和血印子。
“数来数去，就差吕一明和你了。”候震天幽幽地说。
壮汉双目紧闭，没有丝毫反应。看来是昏死过去了。
“这人是谁？”候震天问马二杆。
“赵老八。”
“怪了，你们到底谁是吕一明？”
马二杆瞅了一眼昏迷中的赵八爷，转过脸没有吭声。
严子介命人提来一桶凉水，呼喇一声全浇到赵八爷脸上。赵八爷一激灵，缓缓睁开眼，茫然无神地望着上面的房梁。
“你是吕一明吗？是个爷们就实话实说。”候震天问。
赵八爷迷茫了很久，神思才回到严酷的现实中，痛苦地咳了几声，嘴角殷出了血丝，最后混沌不清地说：“俺就是吕一明，关公子是俺杀的……”
“你大声说！说话像蝇子哼哼，谁能听得见？”严子介斥责道。
赵八爷强自振作起来，提高了音量：“俺是吕一明，关公子是俺杀的。”
大厅内鸦雀无声，都在仔细打量赵八爷，按着他的块头，确实能与人们想象中的凶手对上号。
“你是如何加害关少侠的？凭什么？”严子介问。
赵八爷伸出两只蒲扇大的巨掌，笑容异常惨淡。“俺苦练三十年铁砂掌，碗口粗的树也能一掌打断，何况是人？”
严子介：“你把详情说出来。”
赵八爷沉吟了一番，说：“那天半夜，俺们睡在观音殿，因为天气闷热，蚊虫又多，迟迟不能入睡。不知道几更天，殿外闯进一个人，一身绫罗绸缎，腰间玉佩和宝剑链子哗哗作响。他拿脚踢俺，问谁是吕一明？俺本来就热的心烦意乱，被他一踢，顿时火冒三丈，一时拿捏不住，站起身在他胸前拍了两掌……把他打得飞出一丈多远，倒在殿内后墙下，当时便没了声息。”
大厅内一片静默，所有人都在脑补当时的情景。这个凶手练的是铁砂掌，正好符合仵作的推断。只是，他杀人的缘由过于简单、过于牵强了。
严子介连声冷笑，突然仰起脸，好像面对空气中的关仲谋，悲愤地说：“关少侠，事件终于水落石出，真凶已然招认。你可以瞑目九泉了。”
侯震天倒背着手，狐疑的目光不离赵八爷脸部，看的对方很不自在。
八个僧兵倒在地下，有的用责备的目光瞅着赵八爷，有的则唉声叹气，恨自己关键时刻不争气；还有的自始至终躺在地下装死，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佯装不知。
“你撒谎！”
严子介突然爆喝一声，手指直指赵八爷。
他的声音过于尖利，把大厅内沉思中的人们全部惊醒。
严子介：“吕一明，你和这个胡三麻一个路数，都想包揽罪责，替其他凶徒开脱！关少侠是什么人，自幼遍访名师，武功出类拔萃世所罕见，多少一等一高手都是他的手下败将。凭你一个什么破烂铁砂掌，简简单单砰砰两掌就把他打得飞出一丈远？简直是笑话。他是敞开门户，放开了让你打的么？满嘴谎话！”
听严子介这么一说，大厅内的人们茅塞顿开，“轰”地一声顿时沸腾了。
“这些贼秃不老实，费那些话做什么？就地打死，为关公子报仇！”一个人起身高呼，群情激奋，全场都挥起拳头，有节奏地喊起了号子。席棚里的豪客听见大厅内响声如雷，纷纷起身，抓着兵器涌到门外，也声嘶力竭地高喊起来。偌大的忠义厅内沸反盈天，几百人的呐喊，几乎要把忠义厅的房盖掀翻了。
小山上人佛法高深，见过大世面，但此时手心也微微出汗，捏着佛珠的手竟有些发颤。他想不通，关公子分明是驴子踢死的，胡三麻和赵老八为什么不实话实说？而是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难道是失去希望，为了义气，替其他人开脱？
严子介挥舞双臂，费尽力气才让场面安静下来。“列位好友，你们仗义执言的热情让严某非常感动。杀害关少侠的真凶已然招认。但是，那晚发生在报恩寺观音殿的真相究竟如何？众位请归座，请安静下来，下面，我要请出一位现场目击证人，证实这些贼秃在杀害关少侠时的具体详情。”
众人轰地一声，又沸腾了，谁也不肯落座，都抻长脖子等着看证人出面。
严子介：“这些贼秃，那晚独处观音殿，以为杀害关公子无人知晓，可以安然逃脱罪责。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神目如电报应不爽！他们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其实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在杀害关少侠时每个人的分工，都被那晚一个误入观音殿的人看的一清二楚！”
“下面，请第三位证人，最直接的目击证人，苏州报恩寺柴房的一个火工头陀，他虽然地位卑下，但本着做人的良心，不惧某个门派的威势，毅然站出来为关少侠伸张正义。有请！”
大家的目光紧盯窗外，片刻工夫，一个杂色衣装的干瘦老头由管家领进大厅，这人头上戴着鱼骨发箍，神情有些兴奋，嘴角和下巴油渍光光，似乎刚从酒席上叫来的，嘴都没来得及擦净。
“贫僧……小僧，”他突然闯进数百双眼睛的聚焦中，一时没反应过来，变得有点语无伦次，“我叫法悟……小的叫法悟，给众位见礼了。”
严子介使了个眼色，暗示他不要紧张。“法悟，给众位武林前辈报出你的来历。”
法悟低下头，怯怯地转着小眼睛，长吸一口气，使自己镇静下来：“小的是报恩寺香积厨柴房的火工，本师是香积厨柴头智本。”
严子介：“法悟，观音殿杀人那晚上，你在干什么？”
法悟：“那晚间，监寺带着人清扫佛塔，一直忙到很晚，小的在香积厨帮忙烧火，给他们做宵夜。大概一更时分，伺候他们吃毕，小的便回房睡觉。”
“然后呢？”
“小的有个毛病，有梦游之症。不知道几更天，小的不知道怎么搞的，竟然来到观音院……”
“在观音院，你看到了什么？如实说来。”
“小的突然醒来，发现自己来到观音殿外，正要辨别方向，回房睡觉，这时，听到殿内传来一阵扰攘，便附在窗上向内窥视……”
大厅内一片急促的呼吸声，所有人都咧着嘴，紧盯着法悟鼓动的唇舌，联想当时的情景。躺倒的僧兵则感到莫名其妙，每个人的神情都充满疑惑。
“看到什么？”严子介紧张地问。神态夸张，略显造作。
法悟捂住半个脸，恐惧地说：“太可怕了！太可怕啦！我看见一个贵公子被一群僧兵围着，他奋力挣脱，却又脱不开身。油糕张抱着他的左腿，崔老四抱着右腿，马二杆抱着后腰，翟虎抱着前腰，胡三麻抓着左臂，常小酒抓着右臂，段七锤从后面捂着他的双眼和口鼻……他使劲挣脱，可惜僧兵人多势众，把他紧紧纠缠住，使他动弹不得。这时，吕一明狞笑着走到近前，伸出右掌，朝手心吹了口气，狠狠拍在他的胸膛上……我当时吓得几乎喊出来。”
“吕一明拍了几掌？”
“拍了两掌。一掌打在左胸，一掌打在右胸，我当时听到了骨骼断裂之声，太可怕了。”
“然后呢？”
“那位贵公子身中两掌，依然昂然肃立，浑身上下充满英雄气概。真神人也。至今令我敬仰万分。他们杀害了贵公子，把他的遗体藏到殿后山墙下……”
“他们当时说什么了没有？”
“有有，他们说，如果关公子尸体被人发现，就一古脑推到驴子身上，说是被驴子踢死的。”
“真是卑鄙啊！”
“是啊，畜生不如的东西。”
“然后呢？”
“然后小的不敢看了，担心被发觉，就悄悄溜走了。事后，小的一直把此事瞒在心里，不敢对外人说，害怕这伙凶僧杀人灭口。可是，小的为此事寝食难安，一想到贵公子被无辜加害，良心实在过意不去，因此直到现在才敢说出来。”
严子介满含热泪，抚慰地拍了拍法悟的肩膀，“法悟，你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
大厅内一片啜泣之声，一位感情饱满的掌门愤然扔下手帕，断喝一声：“还等什么？替关公子报仇！再不动手，我简直忍受不下去啦。”说完，便嚎啕大哭起来。
严子介瞅了一眼关仲谋舅舅，关仲谋舅舅觉得火候到了，便沉重地长叹一声，站起身，朝着厅内各门派一拱手，“列位前辈，俺外甥命案已然真相大白，老朽祈请众位主持公道。”
万花庄图穷匕见！这是要求各个门派表态，然后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将僧兵全部处死。
“谎话！他在说谎！”
僧兵崔老四突然坐起身，指着法悟大叫：“他说的都是假话！”
严子介回身一脚，把崔老四踹翻在地，“贼秃，杀人凶手，哪有你说话的份？”
崔老四倔强地爬起身，却大骂身边的难友：“一群傻逼！只管往自己身上拦罪责，殊不知人家是要把我们统统弄死的。我们死了就死了，人家还要借机往少林头上泼脏水。都他麻坐起来，说实话啊！”
崔老四是少林俗家弟子，职业却是算命先生，人称崔铁嘴崔半仙。他本来有一绺山羊胡子，替人卜算时，总是得意地捻着胡须，摇头晃脑心情极佳。不过，自从来到万花庄，不但天天挨打，胡须也被拔光了，弄得他很不舒畅。
听到崔老四的提醒，几个僧兵都奋力坐起来，猎人翟虎一直装死，此刻精神状态最亢奋，大声喊叫：“俺们冤枉，关公子是被驴子踢死的！”
严子介见怪不怪地朝着众人摊开双手，“看看，看看，法悟说的果然没错，这伙贼秃早就串通好了，一旦事发，就一古脑推到驴子身上！”
大厅内爆出一阵嘲笑辱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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