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双手放在身后支着身体,随着时间的流逝,地面的温度也在流失。老农睡得甚熟,倒在地上,连翻身都不曾有过。这时间里,我百无聊赖地咬着指甲。
等依次咬完最后一片指甲时,已是傍晚了,如果现在还不动身,恐怕天黑下来了,事态又将陷入新的困境。我把目光移至山谷,不知何时已漫起一层白茫茫的轻雾。
我尽量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这时,倒在田里的稻草人“卟”的一声站起来,举起双手长长伸了一个懒腰,罢了,又弯腰把散落在地的稻草一根根检起来插在头上,如同整理着装,摸罢鼻子和头,原地跳了三次。这才把头转向我,笑道:“让你久等了。”然后“簌簌”朝我走来。说是笑,其实脸上表情的东西一点没有,只是他嘴唇上的木块不停地上下翻动。
“知道我帽子哪去了吗?”他有礼貌地问我,喉头一鼓一鼓地动,活像水里冒出的水泡。
我哑然愣住了。
“看见了吗?”他又问了一遍,很绅士地把右手放在胸前,微微低头,前倾着身体。
“没,没看见。”我答道,两眼仍盯着他。他不觉为然,哑着嗓子“哦”了一声,然后四下去找他的帽子。
没过多久,他就在另一块地里找到一顶破旧的翻边草帽,“嘶嘶”笑了两声,戴在头上。
“我挺喜欢这顶帽子的。”他说话时总伴着木块敲打的声音,有时也如同木菲开合的声音。
他比我想象中走的快。他每迈一步,我都会担心他颤弱的腿会从他弱不禁风的身体上甩出去,可每一次他都能灵巧地按部就班地整理他身体上的各个部件。
“怎么样,不佩服?”
“佩服。”我打心眼地说。
“我就这副尊容,你别见怪。”
“不见怪。”我说。
“不见怪就好。”
我不知所云的“哦”了一声。
“以后,不得已,或许你不会喜欢,我以后就跟着你了。”他俨然一副要出征的士兵的架势。
“跟着我?”我奇异地盯着他,重复道。
“是啊。”
我笑了笑,望了一眼还在沉睡的老农,说道,“你大概是认错人了。”
“丝毫不假。”
“再确认一次。”
他向后退了三步,说,“看样子,你不喜欢我。”
“啊,不,我挺喜欢你的,只是我习惯一个人。”
“有我,你实际上也是一个人。”
“这种事,不是实际上、基本上可以说清的,我喜欢完完全全一个人,做自己的事,明白吗?”
“一清二楚。”
我对他的理解表示友好地一笑,觉得和他沟通一点不困难,“好,还有要紧的事要处理,就此别过。”
稻草人迟疑地伸出右手,他插满稻草的脑袋在“吱吱”地响,像是在思考。他的脸上白茫茫:空洞的眼窝,用树枝做成的鼻子。这张脸,我实在估摸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我轻轻拉住他的手,缓缓一握,感觉与普通的稻草无异,没有体温,没有脉搏,只有关节处吱吱的摩擦声。
我转身朝山谷走去,山间的白雾又浓了一层。
“你要找的人,”稻草人亮出特别的嗓音,“早已经回去了。”
我一愣,“你看见了?”
“简言之,他看得见你,你看不见他。”
我叹喟一声,无可奈何。
“不过没关系,山谷那边还是值得一看的,他走了,反而安全,不需要受他约束,正合你意:一个人做自己的事。”
我笑了起来,回头看他,他双手抱在胸前,草帽把整张脸都遮住了,只露出长长的鼻子。
“叫什么来着。”我问。
“没有名字,什么都可以。”
“恐怕不太方便。”
“无所谓,我对那东西一点也不在乎,何况我为使命而生,结束使命即死,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名字对我来说是九万件事情最不会计较的一件。”他的话刚一说完,木块嘴唇便掉了下来,他一边不好意思地把右手放在额前以示歉意,一边弯腰拾他的“嘴巴”,又“咔咔”地安在头上。“不要见怪。”
“不见怪的。”我说。
说来奇怪,刚才还紧绷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仿佛一脚踏进软绵绵的泥沙里。我长长舒了口气。
继续向前走,天色暗下来,稻田边的老人像被灌了迷汤,仍晕睡不止。过了一段斜坡,我知道稻草人悄悄跟在身后。
我开始觉得有他跟着也不坏。
山谷的路比想象中的平坦,既没有被人刻意雕凿的痕迹,也不像是自然风化形成的结果——接近雕凿和风化之间的一种状态。我多次比划角度,山谷中央像被什么划了一刀留出一条细长的缝隙,脚下的路以奇妙的方式在我前面延续,杂草像河水渐行渐深,行至山角的时候,已经没入头顶。这工夫里,稻草人一言不发,身后只传来他拔开草叶“蔌蔌”的声音。
“说点什么吧,你。”我眯着眼睛看着前面难以辨认的路。
“我说话你不介意?”
“不介意。”
他拍了拍里面仅有一根毫无特色的树枝的肚子,跑上前来,“如果你认真和我相处几天,保证你会喜欢上我。”
“或许。”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跟着你?”他又敏捷向前跨上几步,和我并肩走在一起。
“那还用说。”
“生我之人在生出我头部之后,就对我讲:‘小子,你并非普通的稻草人,你和我一样,肩负使命……’这么说着,我长出右臂,‘乌鸦,田鼠,野熊你都不必理会。’……我已经能开口讲话,便问:‘我理会什么?’那人朝我的额头拍了一记,对我所说的充耳不闻,继续自顾自地说:‘那些都是普通稻草人的事。’”,“‘那我是什么?’”我问,“‘什么也不是。’”
“也就是说,你也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
“基本上可以这么说。”
我没有回答,默默点点头
“受什么也不是的使命感作祟。”
“理解不了。”我摇摇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看不见天空的颜色,锯齿草张开大片的叶子把头顶遮得严严实实。
稻草人把两手插进大腿两侧的夹逢里,头朝着前方,认真地对我说:“不防把它理解成一个过程,过程终结,使命自然就在眼前。”
“方向,手段,计划,什么都不顾?”
“不顾,一直朝前走就是。”他点着头,翻边草帽稳稳当当停在他的头上。
“帽子的确不错。”我说。
“谢谢,那个人多多少少有点心思,帽子也做的不错。”
“之前这种帽子我从来未见过。”
“是啊,他说正好有一顶,什么事情,只要他说正好有,就一定会有,十拿九稳,无一例外。”
“不可思议,是那位老伯?”
“不是,现在已经消失了。”
“消失了?”我侧着眼望着他
“是啊,使命完成,就等于报废了。”他没有停住,仍向前走着,“又或者变成其它东西,继续他的使命。”
我开始晕头转向。
不久,黄昏悄然降临,加上本身看不见外面的天空,黑暗开始变本加历地侵蚀着还残留的余光,不知是我们在悄然缩小还是羊齿草在莫明的疯长,总之,越向前走,它们就越变得难以企及,简直可以和巨大的楠木相提并论。同时,道路也越渐宽阔,甚至可以看到湖泊和长长的小溪。
我不开口讲话,稻草人也一言不发。
“我来找人。”我打破沉默。
“哦。”
“本来不找也没有关系,但放在心里总觉得不妥,做什么都没心思。”
“这种感觉我也有。”
我对他的善解人意泛起薄薄一层微笑。
他单立一条腿,迅速旋转两周,身上的部件如被重击似的掉落在地,但马上又重新恢复到原来的状态,耸肩摊开双手,问我,“明白?”
“一点点。”
在一片湖泊前,道路终止了,天彻底黑了下来。我在脑中重新理了一遍思路,这东西有时候至少让我明白:在非现实的世界里,理智、清醒是至关重要的,什么事情都到导致相应的结果,免强不得。
稻草人仿佛洞穿了我的心思,蹲在河边,一声不响地用手拂动水面,潺潺的河水声应动传来,河里泛起细细的波纹,一圈圈向对岸滚去。我站在一块颇高的土坡上,四下打量暗暗涌动的湖面。
“想来想去,觉得有一个名字适合你。”我说。
“愿闻其详。”
“草鲁。”
稻草人欣然直挺挺从地上竖起,笑道:“名字固然特别,但好像不合适我。”
“以前在臆城见过一个叫铁鲁的人,是一个不错的家伙,曾经相处过几天,走起路来‘咔之咔之’,会吹口哨。”
稻草人显然有些失望,他把头转到颈后,身体却对着我:“好,名字收下,现在想办法过河。”
“不中意?”
“没有,挺中意的,草草鲁、土土鲁、木木鲁,尽管叫。”
“还是不中意?”我说。
“我只是奇怪,为什么非要加一个鲁呢?”
“可能是尾音,和我们常用的‘啊’、呀,哦,差不多,用来使前面要说的含有某种特定的意思。”
稻草人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我把目光望向河的对岸,由于天已经黑了下来,什么也看不见,水潮味直冲鼻孔。
“有条船就好了。”我说。
“船不是没有,”稻草人试着把身体伸直,两臂向两侧平直伸展开,“走吧,送你一程。”
“不会落在水里?”
“万无一失!”
稻草人独自向河里走去,刚触到水面,他便失去重心似地飘了起来,我快步上前,一把拉住他。稻草人满是自信对我说:“上来吧。”
我略一沉疑,翻身骑在他的身上。水没至我的膝盖就没有再下沉了,稻草人努力伸展着身体,两手以固定频率向前划动着。我握着他的手根,黑暗中,以奇异的方式,一摇一晃地在这片陌生的湖泊里,向未知的方向游去。
“怎么样,喜欢我了吧?”稻草人嗓子眼冒着水泡。
“那还用说。”
湖水像粘稠的空气划过我的双脚,我置身于空无一人、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想到这里,心情变得格外宁静。怎奈眼前什么也看不见,树木也好,孤岛也好,鳄鱼也好。
稻草人吹起口哨。
“不错不错。”我拍掌叫好。
“这回让你如愿以偿了?”
“没有失望。”
“想什么有什么。”
“正确。”
“所以说那人是顺着你的心意让我出生的。”
“或许。”我抚了一下他的头,说,“不知怎么谢你才好。”
“没什么好谢的,使命的一部分。”
我拉开衣兜,拿出面粉,和着湖水,一点点往口里送,时下不是用面粉做东西吃的时候,但未知的事情可能就在眼前,加上现在本身也没事可做。
“要不要来点。”我问草草鲁。
“我吃不了那个。”他摇着湿漉漉的头。
过了半天,仍见不到对岸,稻草人开始有点疲倦,前行的速度也放慢了许多。
“休息一会吧”。我说。
稻草人喘着粗气,声音含糊不清:“我们时间不多。”
“哪有什么时间,别在意这个。”
他稍稍停了一会,旋即又像想起什么向前划去,湖面平静,没有风,黑暗照例黑暗着,水开始有哗哗的流动声。
“是什么声音?”
稻草人埋头划动手臂,没有回答我。由于起伏的厉害,我紧紧贴住他的后背,抓住他的双肩。轮番转动的关节微微发热。这时我明显地感觉到,有什么正缓缓地拉着我们朝不可逆的方向前进。水流也越来越急速。风适时吹起,撩开我脸上的长发,稻草人全力挣扎。
“看样子前面是个幕布。”
“啊?”。
“放心好了,抓紧我就是。”他把头从肩上跳出来,对着我的脸说。很快,风就将它吹落在水里,但它马上轻车熟路地套在脚上,然后蜗牛一样缓缓向前爬行。我伸出一只手,一把将它抓住,反手安在他的肩上。
“谢谢。”他说,“其实,对我来说,那东西在哪都无所谓,挂在脚上一样能吹口哨。”现在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情说这个。
我紧盯着前面,虽然什么也看不到。我感到全身发冷,心跳地剧烈,仿佛只要我一张嘴,它就能在我口腔里冲出去。
“《尼罗河畔》怎么样?”我说。
“是首好曲,几个月前还听过一次,想听?”
稻草人把头来回转动几次,稻草空壳里在咔咔作响,不一会,他嘿嘿笑了几声,把头朝上,对着我,从他漏斗一样的嗓子眼里冒出《尼罗河畔》口哨的声音,清幽,悠扬,大概是四周都寂静的让人发晕的缘故。
水流越来越快,它们顺着同一方向,悄无声息地向前流动,没有浪花,没有潺潺之声,稻草人已经停止划水,他把双手放在脑勺后面,仰天望云一样看着我,虽然看不到脸,但我可以想象他认真鼓起两腮的样子,尽管他没有实际意义上的两腮。
一曲作罢,他又吹起《加思城的公主》,由于前行的速度太快,我已经全然听不出他口中的音符。
伽思城其具体的轮廓却在我脑中清晰起来:早上,衣着美伦美唤礼服的美丽公主坐城楼楼顶,她闪着一双幽深可爱的眼睛,手扶栏杆,俯视着城下为她拥挤呼喊的异国王子,只要你目睹那样的场面,你就会发现,在这个地球上各色各样的王子还真不少。公主骄傲摇着头,对他们一个一个说:你不行,你太瘦了;你太胖了;你不够英俊;你太高了;你太笨了,你太聪明了——直到整个上午,倾慕而来的王子们灰心丧气地走了一大半,所有人都认为这位公主有些无理取闹,但公主仍执着而偏执对所有人都大摇其头。
“坐稳了!”稻草人大声喊起来。我只好把公主抛到脑后,紧紧抓着他的肩膀,闭上眼睛,大口呼吸。忽然,我们脱离水面,如离弦之箭向前射出,势末,又马上急速下坠,湿漉漉的空气撞击着我的脸颊,使面部有些变形。很奇怪,我并没有呼喊,我只是静静等待降落到某个陌生的领域,这事情总有完结的时候。稻草人也心平气和,或许作为一具稻草,他不具备深彻入骨的恐惧感。我紧紧抓着他。
他说:“认识你很高兴。”
我说:“我也是。”
他说:“我虽然只是稻草,但简单的感情还是有的,我挺喜欢你,说不上来为什么,作为使命也未免还短暂了。”
*点着头。
他继续说:“反正,我只是一堆稻草,没有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剩下的路得靠你自己了。”
我忽然悲从中来,然后这一切又是多么得不可抗拒。
坠落的过程似乎很漫长,但在坠地的时候却那样的短暂。随着一声巨大的碎石声,我们落在一个并无池水的深潭里。我不明白,那终日在耳边淙淙流动的湖水流向哪里去了。稻草人在我身下,他已支离段碎,至此我才完全相信他的话——使命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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