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教师的价值？
周塬、达夫他们回到学校已经五点多了，一进门，齐校长就在二楼叫他：“请等一下。”只见他背起一个黄色袴包，拿着一顶草帽走了下来，对他说：“我已经等了好一会，我今晚必须赶回区里，参加教育组的一个会议，明天一早又要搭早班车到县教育局开会。正想准备留个便条，回来了正好。”
周塬见他行色匆匆，忙着向他汇报了这一周来的学校情况，请示今晚的工作例会内容，特别就教学人员调整和高二寄宿班的筹备和安排，需要请他定确。但他并没有细听便说：“我知道你对这两个问题经过了很周密的思考和论证，估计一定能够很好地运作。我要说的是两点，我们边走边说吧。
“一、我争取到了大约1000多册图书，明天一早你就要派人去区里拿回来，否则别的学校会把它们拿走。
“二、学校的工作希望你大胆干下去，不要畏首畏尾，更不必老背着个出身包袱而心有余悸，这样的工作例会，其实不必一定等我，事事请示，像刚才说的这些事你可以和学校几个骨干商量一下就行了。据学校的几个党员反映，他们认为你很尊重他们，能和他们很好地合作，对你的工作是满意的。与公社联校打交道也不必一定要我出面，你是教导主任，有职有权代表学校直接和他们联系，不要怕。今天我带来一张《光明日报》，这张报纸我收了几个月，上面有一篇好文章，叫《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很值得一读，刚才我已经和几个党员读了一遍，建议你好好读一读。”
“好!暑假我在县城偶然在一张报纸上读了一遍……匆匆读得不甚明白，好像绕了什么弯子似的，我一定仔细再去深读。”周塬本想说他那种如坐春风的感觉，但立马又止住了，他应当多听校长的分析。
“它强调的是要拨乱反正。我已经读了两遍，许多问题让我豁然开朗，今天下午我已经和三位党员同志谈了自己的心得，他们都会去细读。当然真正体会了它的精髓，你便会感到思想解放、浑身轻快。”
他们并排地边走边谈，一直走到了山坳上，齐楚良站住了说：“要他们完全放弃那套‘左’观点，目前也许还难，但要设法争取他们对你的支持，至少要减少你工作中的阻力。好，六点多了，我还有20多里路要赶。”他和周塬匆匆握了一下手，便大步向前走去，周塬目送着他那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夕阳的余晖里，仿佛有种恋恋不舍之情。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回想在这二十年的粉笔生涯中，这是第二次在他的领导下工作，虽然自己在“左”的政策下，长期充当着“运动员”的角色，对那些“□□”领导们，心中有着敬而远之的隔膜感，然而对于他却一直很敬重，有种亲和感。虽然他并没有把他列入过培养对象，也没有把他树为什么模范人物，但是他能实事求是地待人和看事，当了区里的教育干事到下面来检查，常常是一个人赤脚草鞋，不声不响来到学校甚至坐进你的课堂，也是唯一一个一连听他三天课，平等地和他讨论教材教法，愿意和他在一个床上同睡过几夜的上级领导。这次区里安排他来兼任校长，自己作为教导主任在他的手下，他深深地感受到他的信任和指导，浑身有股热劲，愿意竭尽全力来努力把工作做好。想着想着，他不禁笑了起来，不就是去开几天会吗，过几天就回来了，想那么多干吗？
推了一天车子，一身酸痛，回转时他在供销社借个空酒瓶，沽了一斤“七五冲”①，匆忙回宿舍拿起澡巾，提着桶子就往厨房里跑。晚饭已经吃过，李虎已经收拾好锅灶碗盏，把给周塬留着的饭菜，细心地温在蒸甑内。他一件衬衣对肩上一搭，正准备走出厨房去，见周塬进来，关照他蒸甑下面的热水是干净的。
想着今晚的例会，周塬噎着哽着把饭菜三扒两口咽下去，匆匆洗了个澡，把背心短裤就在冷水中搓了两下，铃声响了。他飞快跑回宿舍，拿起笔记本就往办公室跑。
人到得差不多了。他清了一下嗓子说：“我们开始开会。今天因汪书记、齐校长去区开会，按照齐校长刚才的意见我们今晚的会议，主要是讨论通过学校本年度工作计划。”他把和齐校长共同商量拟订的“一二三四五点”向大家作了介绍后，对大家说：“工作计划我们年年制订，但今年的工作与往年有着不同的意义。首先，这个学年是在国家宣布恢复高考、并已经成功组织了两次高考之后，我们制订计划时，就必须紧紧扣住这一主题。粉碎‘□□’两年来，我国的政治经济形势发生了深刻变化，实现四个现代化的目标，已经深入人心，‘为四化多出人才，快出人才’，成了大家统一的意志。其次，我们学校今年的校情也有其独特。本届高二共有263人，好几个大队的初中毕业生百分之百入学，是普及型的，可以说是我们公社空前绝后最多的一届。因此送好这一届学生毕业，对于我社这一代青年的文化科学素质的提高，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前几天在公社，陈书记和青部长曾勉励我们‘必须破釜沉舟，一往无前。不仅要让山沟里多出几个大学生，更要让这一代新农民都具有较高的思想文化素质。’所以明年我们的高考，一定要有一个明确的目标，要决心改变今年的后进状态，有新的突破。这是形势对我们的要求，也是我们作为教师应该体现的人生价值。请同志们深入开展讨论。”
会场里很寂静。停了一会儿，达夫先发言说：“从主任这一二三四五点可以看出，这个学年工作计划其实就是开学前大家在公社教师会上讨论的内容，因此我原则上是赞成的。□□粉碎了，党的十一大召开，知识分子政策逐步得以落实，特别是邓副主席的讲话，否定了‘□□’炮制的‘两个估计’，使我们老师获得了第二次解放，教育战线的春天就要到来了，我实实在在地说，我的心里是兴奋的。我参加教育工作已经20多年了，还未能真正教过几年书，我很珍惜这个来不易的工作机会，因此我在这里表明一个态度，我拥护这个计划，并且愿意为落实这个计划去努力，把那冤冤枉枉浪费了的光阴，能多少补些回来。”
“刚才主任谈到了体现一个教师的人生价值的问题，教师的人生价值是什么？怎样来体现呢？在目前国家恢复高考，为四化大力培养人才的时候，我们的价值是不是为高考中多输送些大学生呢？如果那样，在计划中应不应当写出我们奋斗的目标是多少呢？”沈琼提出了这个问题，引出了不同的争论。
有的主张要列出，三个或者五个，这样更明确，“据说县里对县办中学就下指标，九中是要求考上三十六个，姜校长天天念着‘朝思暮想三十六’，压力变成了动力。”罗罗更激进。
“按照这个观点推理，你教的学生考取大学的多，价值就高，如果剃了光头是不是就没有价值了呢？总不能说这一届的老师没有做事吧？这样来理解恐怕有些不妥吧？至于计划中列出指标更没有必要，做不到反而不好。”瞿志华上年教毕业班因为“剃光头”，对此很敏感。胡文楷看了瞿志华一眼，欲言又止，吹燃纸媒开始吸烟。
“价值不价值，你领了国家的工资，拿了集体的工分，你就要做好工作。‘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是教书的，就要教好书，尽职尽责，你教的学生成绩差，你带的班纪律糟，你这个教师体现的价值就不高。但如果仅仅局限在高考几个学生上线，那肄业班、初中班就没有价值好说了。”大家的兴致都在谈高考，初中老师有些不平衡，丁力顶了两句。
“对于如何衡量教师的劳动和价值，的确是个复杂的问题。”这时周塬接腔说：“我认为教书是良心事业，它是靠着教师的善良和爱心来工作的。它的劳动和价值不能像农民挑黄土那样，用一分力气就可以看到移动一堆土，他们劳动的成绩不仅只取决于自身的投入，取决于受教育者的努力，而且也有赖于各方面的配合。否则有时你会只看到用力，却显不出成果来。高二的分班情况大家都知道，我们当然希望班班都有学生上线，但万一只有（4）班有人上线，我也认为这份成绩仍然是整个高二的，是我们全校的。因为高一是大家教的；而且今天仍然依靠各班的配合。大家的努力安抚了其他各班的学生，保证了学校的安定，便是大功一件。更有其他各班学生包括高一和初中，各自的提高和成长，更能体现各位的劳动和价值。而且对（4）班也是促进，是维护……”会场里响起了一片掌声。胡文楷对旁边的达夫说：“周塬是个聪明人，知道宽大家的心。”
“我倒不觉得是宽大家的心，事实就是这样。我很赏识他的一句话：教书是良心事业，这教书靠的是尽心。中华民族有‘师无别心’的格言，别心者，杂念，他求也。忝为人师，就要善待自己的学生，全心全意为他们着想。否则，你就对不起自家神龛上的那块‘天地君亲师’的牌位！至于我们计划高考中要考多少人，我不赞成列指标，倒不是怕做不到，给自己留条退路，挖个防空洞；而是不应该用一个具体数字来局限自己。我认为‘为高考输送大学生是体现我们的价值’，但这并不是全部价值。我们的高二有260多人，我们的眼睛不能只盯着送几个大学生，而要关心全体学生，全面提高教学质量。就以我的高二（4）班而言，那三个获奖学生确实有考取大学的可能和基础，但我们就不能天天只关心他们，而应该努力教好全班，提高全班。不仅水涨才能船高，而且其他学生即使今年考不上，明年后年或许可以考上；即使不上大学，当工人当农民也能有较高的思想文化素质Ｋ晕业墓鄣闶遣涣谐鼍咛迨浚梦颐前涯抗饷娑匀逖秃妹恳桓鲅弦担×慷嗫技父龃笱Ｈ觯甯龌蛐砀嗄兀渴略谌宋!”达夫的话可以说是周塬的发言的继续，周塬感到达夫确确实实是心心相印的挚友，他在对他鼎力相助。
“我来说两句。”那边角落里有人要发言了，周塬循声望去，那是平日很少发言的刘尊严老师，“我同意张老师的发言，虽然我出身贫农，没有像张老师那样遭受过打击迫害，但我作为老师中的一员我同样受歧视，是臭老九，尤其是我从大学毕业以来就没有得到好好教书的机会，净是搞些大批判、整人斗人的事，也无法体现一个教师的人生价值。当然我教的上一届剃了光头，似乎在奢谈人生价值。虽说我这期没有教高二，但我绝对支持高二年级的同事们向高考突击，如果需要我出力的时候，我决不袖手旁观。”听他说到这里，周塬和高二的任课教师们一齐鼓掌起来。
“上面几个老师的话我都很赞同。如果仅仅为了输送几个大学生，就只要抓了(4)班就行了。但还有其他班，还有高一，还有初中，只有把目光投向全体学生，尽职尽责把自己教的每一堂课教好。只要我们在努力奉献，就是体现了自己的价值。我保证努力工作，送好我的(2)班。但怎样来实现我们的计划呢？我自己也没有参加过高考，更不要说送高考了。因而我认为今天讨论的重点，应该放在如何落实工作目标的具体措施上来。”叶志平的话又引出了新的话题，引导大家在德育工作、教研活动、后勤事务、高考信息诸多方面提出了一些看法。
一直在批阅作业的古杰勋放下笔说：“我还是个新兵，一个赤脚老师，又初入龙潭，还没有资格来和老教师们奢谈教师的人生价值。但说到要输送大学生，我不是泼冷水，教学任务还很重。以我的物理教学而言，基础很差，比起我们六五届时的学生成绩可真是半天空里吹唢呐（2），除了新课教学和复习，最重要的是练习和实验。最大的困难是没有时间。我这里说的不是我没有时间，而是学生没有时间，上完课学生都回家了，我要辅导也找不到人。我再次建议：开个寄宿班，让那些远道学生，别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路途了。”
化学教师罗四维马上附议补充：“古老师提出的建议很有必要，否则我们又只能像今年一样‘剃光头’!”
罗四维这句话一出口，似乎刺激了正在抽水烟的胡文楷，他是上届毕业班班主任，因为高考剃了光头，今夜他一直没有发言。也便如同鬎鬁头忌讳说灯泡一样，罗罗讲到今年剃‘光头’二字，就认为在讽刺和嘲笑他。平日讨论，他总多多少少要说两句，因为他一直自视他是学校中资格最老的教师，他觉得他在学校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他不能不讲几句表示他的存在和价值。但是今夜他一直未发一言，只是不停地把他的水烟袋，吸得吧哒吧哒直响。周塬说上届考得不好，那是领导，他不好发作；张达夫说上届考得不好，是要好的朋友，不便发作；刘尊严说上一届剃了光头，那是他自己讲自己，自我批评，他也不便发作，把这股无名火一直窝在肚子里，现在罗四维这个小青年他也出来光头光头，古杰勋一个赤脚老师，也来说长道短，他这把火实在遏不住了，于是他摆出老教师的姿态，把水烟袋用力一顿，用教训的口吻斥责罗四维：“癞□□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开办寄宿班，住到教室里，睡到课桌上啰，真不知深浅!”
“你看，三中、七中，哪个高中没有寄宿班？要想考几个学生，非这样不可!”
“那是县办中学，我们这社办中学怎能跟人家比呀？”
“高考只有一根尺子，它不分什么社办和县办。”罗四维倒是没有注意他胡文楷的情绪，只是据理力争。
“这是客观存在的差别，过三年再说吧。”
“我来说两句吧。”向来不大掺和争论的向仲荣今天例外了，他以和缓的语调说，“平心而论，谁不希望我们的学校在明年的高考中能够有所突破呢，特别是毕业班的任课老师。举办寄宿班也确实是一个很有效的措施，我是支持的，而且也不只有县办中学办了寄宿班，据我所知，屯田中学去年便办了，槐塘也有。但我们学校目前确实还没有这个条件，胡老师说的也是事实，首先就没有地方住宿，要睡觉也没有床铺，所以大家在这里争论并没有实际意义，我建议今晚不如把这个问题搁起来，请领导积极去创造条件，具备了条件再来讨论。”
“向老师的意见很好，今夜我们暂时搁置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专题研究加以论证，如果决定办，我们就积极去创造条件。”周塬接过向仲荣老师的话把争论平息，回到计划上来，“今晚对于学校的今年的工作计划，大家发表了许多很好的意见，大家表达了一个共同的意愿：努力争取明年高考的新胜利，为四化多出人才，早出人才，贡献我们的力量!虽然我校只是个社办中学，条件困难，但只要我们团结努力，依靠我们集体的精神，敢于到中流击水，我们就一定能取得胜利。如果大家没有新的意见，就请举手通过。”
热烈的掌声表示了他们的决心，在这个简陋的山村中学，往日的这班臭老九们，正带着解放的喜悦，胸怀祖国四化大业，面对高考的滚滚春潮，竟然跃跃欲试也想去中流击水，以贡献绵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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