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节外生枝
这雨来得猛,去得也快,昨夜乒里乓啦闹了大半夜,今天清晨又是大好晴天了。
红日东升,百鸟朝阳,大樟树上的喜鹊把周塬唤醒了。他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天已经大亮了。他下意识地一翻身坐了起来,趿着凉鞋,走出门去。
星期日的校园还在熟睡中。他先到初一班教室,屋盖还是悬在那儿,像个“老鼠圫”①,随时都可能塌下来,他忙打开办公室拿根粉笔在门口写上“危房,止步”四个字。他自己却从塌墙缺口爬到后沟,见山墈泥土和草屑中还有点点滴滴的水渗入沟中向公路边流去。
他转身来打开后门,爬上后操场,操场的边缘又被雨水淘刷了几道坑,他纵步登上后山,穿行在林间,经过大雨的冲洗,不论针叶阔叶都没有一丝尘滓,油绿油绿的,树上不时还有一点两点水珠儿落下来,地上的小草已经没有昨天那副萎顿焉乎模样,显得格外精神……雨后的空气也格外的清新,使人神清气爽;他活动活动了筋骨,用肩肘前后做了几个大回环,快步跑上山顶。
站在山顶,可以看到一条隆起的山脉渐走渐高地向东北伸去,那是有名的金狮大山,人们又叫它金毛大岭,这立足地就是金狮的狮尾了。现在的公路就从这狮尾上翻过,开向山里去,山那边三四十公里有座年产百万吨的红旗煤矿。从煤矿往西可通向县城。这狮尾岭公社就骑着这山脊,分为岭南岭北岭西三个部分。山北山西几个大队都是高高低低的丘陵,狮尾尽头下去,那边是一马平川,此刻都笼罩在缭绕的晨雾中。
他转过身来,向下望去,这岭南像一个扇面,坡度缓缓地向东南方向延伸,一道道苍翠的山垄像一根根扇骨般散射,一条条稻苗嫩绿的沟垅是一片片的扇页展开。东边的地平线上露出红通通的旭日,朝霞映红了半边天。霞光把远远近近无数的水珠儿映射得闪闪烁烁,大地就像披上一袭珠光宝气的红色披纱。眼前的美景使他忘掉了一夜的疲劳和焦虑,又精神百倍起来。
他走回校内,达夫已经起床,在督促女儿读古诗: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他笑了笑对达夫说,“走到你这儿真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什么意思?”
“听从了你的意见,捡起了这个岭上的葫芦②,实际比想像的要难得多。昨夜一宿未眠,刚刚开了个头,你看天灾也来肆虐了,真难啊!”
“什么‘听从了我的意见’,分明是自己想当官,要过一过当主任的瘾,怎么又怪起我来了?想打退堂鼓吗?”
“周塬虽说是驽马,倒还并不想吃回头草③。我是一直在想如何解决眼前的困难。看到你突然开了窍。你说,这教室一倒,没有十天半个月时间,没有几百块钱是修不起来的,要去求姜玖魁和汪实荣给修建费又不知道要拖多久,可明天就没有教室上课呀!”
“那有什么办法呢?你只能问他们要呀!”
“原来我也是这么想,但现在我会改变主意,我只是个主任,上面还有校长,让齐楚良他们去争去,现在我只能求你了……。”
周塬诡秘地笑了一下说,学校还有一间正规的教室被联校当做保管室占用着,其实书一发,里面没有多少东西了。开学时老师们就几次提出要腾出来给老师办公,老古还建议开个寄宿班,用作学生宿舍,一直未能如愿,这次正好借这件事请他们腾出来,搞得好明天就可让初一班进去。“至于教室的修复便只能劳动大驾了!”
“靠我?我每月26元,买胡椒还不辣。我一不会砌砖,二不会盖瓦,有什么办法?”
“‘社办’二字给了我启发,靠社队!请您今天去一下狮尾岭大队,找大队书记李保林。因为这是初中班教室,按初中归大队办的原则,他们大队就不会不管,而且学生李雪花就是他的爱女,没有地方上课,他会不着急?但要他不推卸,需要一个人去说项,这个人就非你莫属了,一则你在这里有几十年的渊源了,二则他父亲与你是莫逆之交。撬蠖幽艹械>炎詈茫词共蝗扛旱#院蠡箍梢栽谡〉叫藿ǚ押笤俪ジ丁钜舻氖敲魈炷芘梢桓瞿竟だ聪劝盐菝嬷Ю危Vげ凰吕淳托小K晕宜悼吹侥憔汀祷饔忠淮濉邪旆恕!
“我陪你去。”
“不必浪费一个人力。有你就行了。我今天必须去梅村大队找到齐楚良校长向他汇报,要他今夜回来主持晚上的教师会,同时也要告诉汪书记,初一班的教室倒了,不汇报出了事我负不起责任,酒鬼来了——因为姜玖魁好酒贪杯,常常喝得烂醉,大家借他名字的谐音,送了他这么个绰号——也正好可以请他们让出那间教室;当然我也需要给孩子们送点米去了。”
吃过早饭,周塬匆匆赶到梅村大队。昨夜这场暴风雨,作孽不少,沿路可见有些梯田田塍冲垮,泥沙堆积,埋没禾苗……梅村大概是个重灾区了,好几家房屋倒塌,有的被揭了顶,有的大树还连根拔起,老齐满身汗水,满身烟灰,正在帮一家倒屋的人家清理家什,搬到大队部来暂住。周塬向他报告教室倒塌和应急处置的情况,甚为初一学生上课的事着急。老齐安慰他说:“老天爷照顾你,有什么办法呢。不要急躁,车到山前必有路,你的处置很好。今天晚上的会我一定回来参加,你大胆主持先开,下午公社召开救灾会议,你可去向公社汇报一下。至于汪、姜我会去信,请他们晚上来开会。
下午周塬到公社,干部都下队救灾去了,会议推迟到明天。他回学校来写了一个简单的灾情报告。
星期日晚上是农村中学教师的例会,每个老师都要求在下午五点到校吃晚饭,赶不到,食堂是不计抽餐的。
今晚的教师会在办公室如期举行。这本来是一间教室,放了上十张并不整齐的办公桌,进来20多个人,显得有些拥挤,少了椅子,有的挤在一起,有的便干脆坐在桌子上。8点钟的时候又进来了两个人:一个瘦高,一个矮胖,都40多岁了,很像舞台上的一对相声演员。瘦高的右眼睛显得小一些,手里捧着个茶杯,昂着头,眉宇间流露着矜持,他是公社文教支部书记汪实荣;矮胖的端着一支闪光放亮的白铜水烟袋,满脸自得的笑意,他是公社联校会计姜玖魁。见他们进来,胡文楷、张相林几个连忙起身让座,但几个年轻同志却似乎视而不见,不屑一顾。周塬见他们进来,微笑着点了一下头,便开始开会了。
“今天晚上的会议我们按时开始吧,除齐校长因他办的点上梅村大队山洪暴发,有几户社员受了灾,他需要安排,要来得稍微迟一点,要我和大家先开会,还请来了公社联校的领导,汪书记将向我们传达县里的教育工作会议精神。原来计划今晚要讨论通过学校工作计划,但昨晚因山洪暴发,造成初一教室倒塌,我们必须讨论救灾问题,学校工作计划便推迟到下周再讨论,正好根据汪书记传达的会议精神再作一些修改和补充。”
他介绍了一下昨夜的灾情和老师们奋力抢险的情况后说:“现在这间教室自然不能上课,明天初一学生来校,往那里安置呢?倒墙打烂了12张课桌椅,如何维修?请大家出出主意。”
“学校只有这么大,可挤的空间不多,能够让学生上课的地方也就只有腾办公室或者联校的保管室。”首先提出这一方案的是年青的□□员叶志平。
一听说要腾联校的保管室,姜玖魁马上接腔,他用居高临下的口气说:“那不行,那里面是联校财产,不能动!”
“不就是剩下没发完的几十本教材和一些作业本吗?一个柜子可以盛得干干净净,什么联校财产,不要讲得吓唬人。”罗罗不屑地顶了一句。
“不能动就是不能动。”姜玖魁把烟袋一顿说,“再说,下面小学的领导们要到联校来有事,也得有个地方接待。你们学校的问题自己解决。……”
这本是个不用讨论而应该由联校领导主动腾挪的问题,却不料竟然不同意,尤其是姜玖魁“你们学校的问题自己解决”这句话一出口,很引起老师们的反感。一直在埋头批阅作业的赤脚老师古杰勋似乎有点火了:“周主任,刚才领导说了,要我们自己解决,学生是我们狮尾岭中学的,是周主任你的学生,又不是联校的学生,求人不如求己!”
“你这话什么意思?”听话听音,姜玖魁感到了他说话的针对性,如芒刺背又要发作了。
“什么意思你还听不出来吗?我是要周主任自己想办法解决。只是把你说的话重复一下,说具体一点而已。”
“怎么解决法呢?又没有听见你放出个屁来!”姜有个犟脾气,拗上了九头牛也拉不转来。
“屁放出来也比你说的顶用。我说把办公室一腾,我们不看卷子不备课不也就是半个月吗?何必去惊动联校的老爷大人们。”
“这叫什么办法?不看卷子不备课,怎能这样对学生不负责任呢?”
“不负责任?难道空着房子不让学生来上课就叫负责任?”
“我们要对整个公社的学生负责!”
“姜会计说得真好,要对全公社的学生负责!”本来一屁股坐在桌子上的罗四维从桌子上跳了下来,鼓起了掌,“狮尾岭中学的学生算不算公社的学生?周主任,这些学生都是你从家里带来的吧?”
“姜会计讲清了要对全公社的学生负责,当然包括我们狮尾岭中学的学生了。周主任你也不必自作多情,领导自然会想办法负责的,……”
“昨夜你忙了一夜,已经满脸是血痕,尽了紧急处置的责任。现在公社领导也来了,他们已经知道灾情了,最多明天补一个书面报告,联校有的是修建费,会把房子修好的。”
“明天学生葱R峡窝!大家鹇宜盗税伞!敝苘慈肥底偶保档煤苋险妫刹黄鹱饔谩
“周主任你何必性急呢?用小黑板在校门口立一块牌,通知学生休息,等有了房子再来上学不就行了?”
“我看你一个社办中学的小小教导主任,小家子气,你看公社联校领导才是办大事的人,处变不惊,多有风度,哪像你这么猴急。……”
嘻嘻,嘻嘻,会场里响起了一场笑声。大家七嘴八舌,揶揄嘲弄的,事不关己的,姜玖魁要发作又不好对谁来,只是赌气地吸着水烟,把烟袋吸得呼噜噜响。
“大家都说了许多,现在请大家都安静下来,听公社联校汪书记讲话。”
周塬带头鼓起掌来,把本来一直沉默的汪书记推到浪尖上了。他与姜玖魁虽然是1957年一道发迹的好友,但素养、策略和责任是不同的。尽管在狮尾岭中学的人事安排上没有按他的意见办,他也不料周塬竟然真的把担子接了下来,心里不痛快,让他晓得点难处也是好事。但他清楚地知道,终究这是他属下的一所学校,高考、中考还是要靠这里为他出政绩、争面子,出了问题他是要负领导责任的。如果学校真的几天不上课,上级第一个找的是他,下面也会找到他这儿来。而此时此地腾出这间房子也确实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最佳方案。刚才姜玖魁与大家的对顶,让他作为联校领导感到很尴尬。他也感到众怒难犯,想要来救救场了,但领导的矜持使他欲言又止,刚好周塬这么一说,给他搭起了台阶,他摁灭手里的烟头,站起身来对大家笑了笑说:“昨夜一场大雨给学校带来了灾情,感谢在校的老师奋力抢险,这种爱校如家的精神是值得大力表扬的。刚才大家又对解决初一班的教室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发表了许多很好的意见。大家主张联校腾出保管室来,我看这是个可行的办法。其实姜会计也不是不同意腾,只是为还有些东西不好放置为难。姜会计,我看就请周主任妥善安排一下,明天把房子搬好,只要不损失了公共财产就可以。狮尾岭中学是公社的一所重点学校,中学与联校的利益是一致的,关爱学生是我们共同的职责,不应该有任何的隔阂……”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照汪书记这样说,很好解决,把我住的那间宿舍腾出来做保管室就是!”罗罗又插话了。
“我看腾我和老古那间最好。”叶志平拦住了罗罗的话,“一则那间稍微大一点,二则紧靠汪书记的房子,可以连在一起,不仅是做保管室,还便于联校开会办公。”
“好!难得同志们这样识大体顾大局!你们两个把床铺开到我的宿舍就得,反正我下队的时间多。”门口响起了一个宏亮的声音,大家侧过头去,虽然看不清脸,但大家都熟悉这是校长齐楚良的声音。他安排好梅村的救灾工作又赶回学校来了,见正在讨论腾教室的问题,他没有惊动大家,只是在静静听着,听叶志平这样发言,由衷的赞许这位年青的党员的风格。他介绍了一下社员们抗灾的艰难以后,又提出了一个新的议题:“这次县里开了一个很重要的会议,对我们很有鼓舞,继续请汪书记传达会议精神!”
办公室内安静了下来。汪实荣喝完了杯中的茶,面带笑容地站了起来,一改刚才那尴尬无奈的神态,恢复了他日常作为领导者在下属面前的尊严与矜持,刻意地点了点头以表谦恭。他干咳了一下,重新清理嗓子,开始了他的传达:“这次在县里开了三天会,会议十分重要。可以说是从1966年以来,开得最严肃认真的一次会议。1976年十月粉碎‘□□’,标志着第一次无产阶级□□的胜利结束。这两年来,在华主席的正确领导下,高举□□继续革命的伟大旗帜,抓纲治国,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今年中央召开与我们教师关系十分密切的两次全国会议,一次是全国科学大会。另一次是4月22日至5月16日在北京举行的全国教育工作会议,为新时期的教育工作指明了前进方向。要求学校提高教育质量,提高科学文化的教学水平;大力加强革命秩序和革命纪律,造就具有社会主义觉悟的一代新人,促进整个社会风气的革命化。
“县里这次会议学习了中央的有关文件,传达了有关领导的重要讲话。这些讲话都强调了落实党的知识分子政策。□□搞乱了这一政策,如那个臭名昭著的‘两个估计’把□□之前的17年,说成是教育战线基本上是资产阶级专了无产阶级的政,是‘黑线专政’;明明我们这些基层领导都是工农出身的□□员,怎么说是资产阶级专无产阶级的政呢,岂不是闭着眼睛在说瞎话?不久中央就会要正式发文件来否定‘两个估计’,这就除掉了禁锢教育界知识分子的紧箍咒,这是对我们知识分子的又一次解放。党的十一大开过了,现在就是要坚决贯彻执行党的十一大路线,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把揭批“□□”的斗争进行到底,认真搞好各条战线的整顿,在本世纪内把我国建成为农业、工业、国防和科学技术现代化的伟大的社会主义强国。……”
本来,县里这次会议上,主持人组织学习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虽然人们对于它讨论得很热烈,但也不过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他没有多大兴趣,在他的心中也没有谁是谁非的标准,他索性不提;还有中央关于全部摘掉□□分子帽子和改正的问题,不知他是认为实施方案并未正式下达,只是“吹吹风”,还是因为感情上的原因,他也没有提及。只有《学好文件抓好纲》,明明白白地提出了“凡是□□作出的决策,都匦ぃ悍彩撬鸷γ飨蜗蟮难孕校急匦胫浦埂保凹峋鑫っ蠖奈按笃熘摹保笆贾詹挥宓刈裱薄懊飨闹甘尽保庑┒炷芟甑目诤潘煜ひ怖斫猓黄浯问枪赜谌馗呖肌⒅锌记榭龅淖芙岷投杂诮萄Чぷ鞯囊螅惶跆跫窃诒始潜旧稀W詈笏担骸敖衲瓴痪们罢倏奈褰烊舜蟾颐堑乃幕ㄉ杳杌媪宋按笄熬埃岢隽艘ㄉ120个大项目,其中有十大钢铁基地、九大有色金属基地、十大油气田等,更令我们欢欣鼓舞。随着高考制度的恢复和全国教育工作会议的召开,教育战线这个文化革命的重灾区,正在全面复苏,可以预见,一个新的教育改革的□□就要到来,这次会议就是要求我们教育战线的干部和老师,紧跟华主席,积极投入抓纲治国的伟大斗争,坚持继续革命,为实现四化贡献我们的力量;为四化输送更多更好的人才。”
可是偏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的讲话刚刚结束,角落里有人发问了:
“汪书记,我斗胆想问一个问题,不知可不可以?”这是个陌生的声音,许多人都扭过头去,在昏暗的灯光下可以看到个50多岁的矮瘦老头站了起来:他是这学期新请来的代课教师江质彬。
“可以,当然可以。”汪眯着右眼打量了他一下,不屑地回答他。
“听说这次县里开会传达了上级关于为□□分子平反的政策,是不是有这么回事?”江质彬试探地提出了他的问题。这是他目前最最关心的问题,也是20年来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煎熬着他的问题。他实在是迫不及待地希望听到一个确实的消息。
汪实荣右眼眨了两下,字斟句酌地说:“我没有看到过什么关于□□平反的文件,县里更没有布置给我们传达这种文件精神的任务。”想当年他不过是一个乡村小学的主任教师,正是1957年反□□斗争中他得以显露峥嵘,以后经过历次运动,他才逐步由副校长、校长到书记的职位,如果说要给他们当年亲自斗倒的□□分子平反,就等于否定自己,虽然在县里讲55号文件时有“对于过去错划了的人,要坚持有错必纠的原则,做好改正工作”的内容,但他实在不愿涉及这个方面的问题。
“可是听说红旗煤矿的□□分子已经回来上班了。”
“你不也回来在上班吗?”姜玖魁刚才在古杰勋面前丢失了面子,现在他要挽回来,便大声接腔了,“□□分子要平反,难道划错了不成?那我们这些日日夜夜辛辛苦苦的积极分子搞错了啰!”他没有汪实荣那样的修养,有些愤愤不平起来,把汪实荣想说而不能说的话和盘托了出来。
“我并没有说您们积极分子错了,我只是问问这个政策。”
“汪书记已经明确答复你了:没有这个政策!有些人总以为□□他老人家一死,什么案都可以翻了。不要做白日梦,□□思想的红旗不会倒,凡是□□定过的案就不能翻!”他开始教训起人来了,在这个曾经被他□□过管制过教训过甚至搧过耳光的“阶级敌人”面前,他更是心豪胆壮。
“□□思想一向来是实事求是的,这半年来报纸杂志上讨论得很热烈。”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篇文章他也找来读过两遍了。然而姜玖魁辈却从不读报,他马上厉声呵斥:“什么报纸不报纸,我没有那些兴趣去看。你当年划的就是货真价实的□□!这就是实事求是。”
“……”江质彬双手哆嗦着,嘴唇颤动着,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场节外生枝的争论,而且火药味浓。齐楚良赶紧介入刹车:
“这个问题在这里是没有必要争的,党的政策总是会要落实的。对于汪书记传达的会议精神,希望大家多多思考,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努力工作。现在已经十点钟了,散会。”他忘记了周塬还要安排下周的工作,也没有注意汪实荣的话是否已经讲完,便宣布了散会。“散会”两字一出口,憋了一个多钟头的人们,一哄地走了,周塬叫也叫不转来了,只好分头去通知。
江质彬五十多岁了,背微驼,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大。额头上深深的皱纹如同刀刻,面孔瘦削,颧骨高高凸起,头发有些蓬松,鬓角留得很长,配着几根山羊胡子,使他更显得苍老,略微眯着的双眼里缺少灵光,饱含哀怨与迷茫。一件蓝士林布衬衣,洗得发白,肩背处还打了个补丁,不过一双袖口都扣紧了。他老家还在离此百多里的青山区。父亲本是个贫穷的老童生,不懂生理,只识得几个字,背得几句《四书》,靠着给乡里的孩子教几个“杂字”度日,也苦苦地送他读了初中毕业。这老塾师人虽穷,却很重气节,日本鬼子来时要他参加维持会,他死活不肯,被刺刀捅死了。江质彬读不成书了,在族校里谋了个教书的饭碗,守着父亲留下的半亩薄田侍奉着多病的老娘。解放了,他随同学校被接收过来当了人民教师。娘儿俩欢天喜地,他工作认真,听□□的话。1954年他参加县里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表现积极,1955年被派到当时的金狮区,在槐塘完小当上了教导主任。他对领导真忠不二,全抛一片心,有什么说什么,直言不讳。他相信□□关于“团结——批评——团结”的讲话是至理名言,也相信□□员定能听□□的话,虚心接受群众的批评。校长对一个年轻女老师行为有些轻佻,他也说:“校长您是个有妇之夫,孩子都几岁了,这样不好。”校长满面绯红地说了声谢谢。他的语文课教得很好,在全县还小有名气,他能文也爱写,在县级小报上还几次登载过他的文章,如杂文《岁寒三友》、《行人坑摇返取
但1957年他就成了右桑3ぐ颜淼牟牧细矗邓セ鞯车牧斓迹邓脑游氖嵌静荨爸褡铀淙幌蛏铣さ每欤炊抢锟湛铡笔枪セ餍律α浚凰怠缎腥丝坑摇肥侵С钟遗桑褂兴挥蟹⒈淼摹队胨廊サ母盖琢奶臁饭セ髁说车耐饨徽撸苹狄运樟椎纳缁嶂饕逭笥拇笸沤帷怀腥献约悍吹撤瓷缁嶂饕澹贾彰挥星┳帧5笔苯量芑涸鸺喙苡遗煞肿拥男卸幸淮尉鸵蛭焕鲜怠叭献铩保桓龆狻K欣投萄肽旰螅直环诺酱笊角喽绞褂谩
即使成了□□,他教学也很认真,关心学生,教学效果也不错,深得当地农民信任,乡村干部对他也有好感。加上他家庭成份并不高,只是个“小土地出租”,因而1962年被摘了帽,并且被县立第九中学要了去,成了中学教师。1964年他找了个“白辮亲”成了家,盖上两间茅草屋,许多同人和邻友去贺喜,他很高兴,在新草屋用红纸贴了副对联:
一支粉笔糊口
两间草屋栖身
社教还没有结束,“□□”又开始了,他虽说摘了帽,可还是要列入另册的,自然又是横扫和打击的对象。当时高高兴兴贴的对联,又成了恶毒攻击社会主义的罪证。造反派□□他,他仍然坚持说他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分子,在当年的材料上他根本就没有签字的。在那唯恐不“左”的情势下,□□很快升级了,甚至说因为他一直不“认罪”,这帽子就不应该摘,加上又有攻击社会主义的现实罪恶,应该把帽子重新戴上,并且在1968年被押送到回原籍劳动改造。
于是他修理了十年地球。他曾两次上访,但谁会为你申辩?每次只能以“翻案”而招来又一轮□□,唯有那妻子信任他同情他,铁心地带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过着穷苦的日子。
到这里来代课,其实是一个偶然。半月前他从临市过来,因中暑病倒住在当年槐墉的一个学生家里,这个学生现在是狮尾岭公社的小学老师,曾听新任教导主任周塬说急需请一个语文代课老师,特地跑来向周主任推介。周塬正为此事着急,连忙与达夫合计,并请示齐楚良同意,连忙去找到了他,还刚刚说明请他代课的意思,就被他拒绝。他提出:最近听人说57年划的□□要平反,他这次到临市就因为这件事,他要继续为这件事去努力。周塬建议他不如先出来工作,打听打听清楚情况再说。到学校里有利于他了解外界形势,获取信息。他被周塬的诚恳说服了,同意先到学校来做代课教师。
今晚他听说汪实荣传达县里会议精神,他十分认真地“洗耳恭听”,谁知汪只字未提这件事,他便迫不及待地提问了,不料却遭到姜玖魁这位“老积极分子”的奚落,气得他七窍生烟,越想越想不通,他决定不代课了,明天又到省里上访去。
周塬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把明天急要办的几件事落实,达夫告诉他,一切顺利。开始李保林还有点犹豫,经不起那一老一小磨,就满口答应了,明天会安排工匠和劳动力来动手,他自己也会到学校来。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已经11点钟了,想起自己还要准备明天的课,赶紧回到卧室来,不料江质彬早坐在房子里等他,向他辞行,他刚刚舒展的眉头又集合起来。
说实在的,周塬很同情他。他虽然没有被划成□□,但在“左”的运动中受的委屈,也不少,要说被赶回农村,他才不过一年多,个中滋味他身历亲尝,何况他在炼狱中苦苦挣扎了十年呢!但他明确的知道,不能让他走,不仅是学校的教学工作需要留住他,就江质彬本人而言也应该留下他,不能让他去白白地耗费钱财与精力……但中国的事情就是急不得,躁不得,也吵不得闹不得,你既然逢上了这个时代,就只能那么不声不响,慢慢地等,千万别把自己的身体急坏了。他也清楚地知道,他即使把这些道理说一万遍,江质彬这位迂夫子,今天也未必会听从他的劝告,必须找一个有权威敢担当的人才能说服他。于是他说:“江老师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走一次也不容易,是不是我们去齐校长那里问问情况再说?”
齐楚良刚刚洗完澡,正把顺便洗好了的衬衫短裤,晾在床头的帐竿上。江质彬走进门来,叫了一声并哈了一下腰,宛如鞠躬。齐楚良笑着说:“江老师人如其名,总是这样彬彬有礼,您尽可随便一些。您这么晚到来,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您尽管直说,不必拘束。”他赶紧用手巾抹去椅子上的灰尘,礼貌地让江质彬坐下,自己和周塬坐在床沿,“江老师是个知识渊博的语文老师,我还记得1957年上半年听你讲过课。这次周主任能请得你出山来任教,实在是幸运。”
“校长阁下这样说就羞煞质彬了,只怕反而给您添麻烦了。您也看到了今天晚上会场的一幕,其实我也只是问一问党的政策文件,可有些人总以‘敌人’视我,我实在难以工作下去!我决定明天辞职上访,今天深夜打扰,实为辞行。我早就听人说起您,是一位最能直言,坚持实事求是的好干部,故尔动身前,还想聆听校长指导,……”
“江老师的心情我能够理解。对于同一件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观点好恶,您阅历深广,对于这一点是应该理解的。姜玖魁同志这个人,您们是老相识了,自然了解他的性格,他常常出现一些有悖情理的言行,您不值得为此生气。”
“可他是公社联校的领导成员。”
“很明显他今晚的许多话是不符合党的政策的,特别是与现在的路线方针相违背。我可以告诉您,虽然他在联5H位峒埔滴瘢涫邓两窕共皇歉龉膊吃薄!
“我相信党的政策,也相信党总会实事求是,所以我要到省里去问一问,要向上级把事实讲清楚。
“实事求是是党的生命线。您刚才提到的评论员文章,我也在找着认真读,写得多么好啊!我们既然要拨乱反正,就必须首先返回到这个根本上来,这叫做正本清源。也就是说只有从源头把被□□搞乱了的思想理论纠正过来才能谈得上组织的清理和政策的落实。有一天,党会要把问题搞清楚的,您放心吧!”
“齐校长,我又在这里问您一句,中央到底下来了文件没有?”
“您没听清汪书记的话吗?他只是说还没有读到这个文件,也没有在这次会议上传达的任务,但他并没有否认有这个文件呀。”周塬插了一句。
齐楚良顿了一下说:“江老师,我没有去县里开会,也多年没有负责这政工工作了,当然就没有看到什么文件,有些话也只能是道听途说而已。前几天有个外地搞外调的人来找我,说起过这个问题,他说今年4月初中央确曾批转了统战部、公安部《关于全部摘掉□□分子帽子的请示报告》,并批准由中央组织部、宣传部、统战部和公安部、民政部来贯彻落实这一决定。但没有说什么□□平反,只是说‘全部摘帽’,确实错了的是要改正过来。既然有这么个事,也就快了,您不要太性急了,办事总得有个过程,路只能一步一步走呀!”
“我等了20年,已经50多岁了,能不急吗?”
“这事不是由您自己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可以肯定涉及的人员绝对不只有您一个人,您急躁有什么用呢?落实政策还是要从基层起,何必跑到省里或北京去呢?就以您的事而言,最初还是在这里开始,所以要落实政策,改正也要由这里和您后来的九中来办,一旦文件下来了,我们一定会认真来办理,你自己就在这儿也更方便。如果真要我们来办了,您却跑到外地去了,岂不南辕北辙了吗?哈哈!”听着齐楚良的劝说,江质彬不住地点头,末尾也不好意思地跟着一同笑了起来。
“您就听齐校长的,安心在学校边教学边等待吧。您是经过风浪的人了,不屑因为姜玖魁的话去生气吧。”周塬说。
“好,我听校长、主任的。”
注释:
(1)老鼠圫——一种捕鼠的工具,上面有板子随时可以压下来。
(2)岭上的葫芦——当地俗话:一个葫芦在岭上,拿来挂在颈上,比喻做本来与己无关痛痒的事,自讨苦吃。这里喻指周塬接受教导主任的任命。
(3)吃回头草——“悔”的意思。俗话“好马不吃回头草”,表示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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