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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街头,人来人往。
街道两旁酒旗斜矗,箫鼓喧杂。金粉楼台,鳞次栉比。富贾云集,民殷物富。
蘅卿流连于街头,街头小贩吆喝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夹杂着熙熙攘攘的鼎沸人声。这种喧闹与繁华是先前的生活不曾有过的,瞬时竟让她有些恍如隔世。
一家并不起眼的酒楼里挤满了层层围观的人,蘅卿一时好奇,便走上前去,一探究竟。
说书之人是个佝偻蓄须的老者,虽已花甲,却是精神矍铄,声如洪钟。
众人屏气凝神,听得认真。便见那老者抿了一口清茶,继续讲道:
“话说这拓拔鲜卑从马背胡族到人主中原,历经了和匈奴人的阴山草原之争,统一了蒙古高原的游牧诸部,击败了慕容后燕的十万大军,建立了地跨草原和平原的北魏帝国。雄才大略的道武帝和孝文帝,先后迁都平城和洛阳,潜心儒学,成功实现了汉化,结束了胡汉之争。与隔江的南朝,对峙称雄,已近百年。只可惜,往后政治不再清明,历经了河阴之变后,权臣当道,皇权一再旁落。孝武皇帝与丞相高欢决裂,负气出走长安。虽是一时权宜,可谁说亦不是避汤入火之举呢?如此一来,天下局势又有了新的变数……”
那老者在此顿了顿,捋一捋银白的胡须,眸光清远。
“那先生以为,这往后会出现天下三分么?”
一约摸十二三岁的素衫少年禁不住开口,拢眉问道。
“是啊,听说高相将文宣王之子,皇侄元善见挟持去了邺城,有另立新帝之意。”
人群中亦有人随声附和,此言一出,引得座下之人皆是议论纷纷。
“现如今,宇文泰的权势已如日中天,军中威望更是无人可及,如此一来,长安城易主,怕是不会久远了……”
“这可说不准,当今皇上身后可是有着八大高门华府的鼎力相助……”
众人各自揣测,众说纷坛。那白须老者淡淡一笑,拍了拍案板,厅堂内刹那间又恢复了寂静。
“天下之事,任他风云变幻,不过是当局者手中的一盘棋而已。分裂的乱世,既是胡汉群豪的天下,自然是此兴彼起,往来相继。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皆是天命所归矣。”
老者清了清嗓子,意味且深长。
玉槿荣茂,蝉噪繁柯。
蘅卿抬眸看了一眼繁芜似锦的天空,夕霞正吞罗含彩地在天边隐去,她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
群雄纷争,角逐天下。不知有朝一日,待繁花落定,谁又会最终站在她的身边,看这江山如画。
蘅卿微微低头,任眼睫悄然垂落,遮住了眸中复杂的神色。
“这位公子,要沏壶茶么?”
一位小伙计见蘅卿远远地伫立在一旁,笑脸相问。
“就来壶庐山云雾吧!”蘅卿话音刚落,那伙计便容色恭谨地朝她伸手指引,“公子这边请!”
这是大厅角落里靠窗的位置,街头景致一览无遗,位置倒也得天独厚。
蘅卿独自坐了下来,随即四下打量着。大厅宽敞明亮,两盆似假还真的迎客松昂然立于门庭两侧,暗红色的柜台不然纤尘,干净清爽。背景墙上是一幅松鹤延年的墨画,笔痕粗犷,动静缱绻,入木三分。
虽已将近日落时分,街上的商胡贩客仍旧络绎不绝。放眼望去,门巷修整,青槐阴陌,丝竹讴歌,繁华一片。
这种细碎宁和的生活宛如一幅清香四溢的画卷,让她陡生艳羡,何时何地,她才能心无旁骛地享受这种寻常的安宁?
黄昏薄暮里,千家万户的灯笼已有烛影在摇红,与渐染的暮色婆娑交融出淡淡的暖意。
蘅卿一个静坐了很久,她像是在等待什么。茶盏里的水已是微凉,她时不时会抬眼捕捉路边匆匆而过的人影。
就在此时,一个约摸六七岁的孩童飞快的步入店内,四下张望了番,在看到蘅卿时眼前一亮,一阵风似闪到她跟前,毫不拘谨地开口道:“请问,阁下是卫先生么?”
蘅卿冲小孩温和一笑,微笑着点点头。
很快,那小孩便掏出一封叠好的便笺,递到她手中,神情倒有几分郑重,“容公子让我转交给先生您的…”
蘅卿尚来不及道声多谢,那小孩便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小小的身影顷刻间湮没在拥挤的人流里。
蘅卿轻轻摊开一片飘着墨香的纸笺,两行字飞入眼内。
‘出入平安,各自珍重’,字体流贯挥洒,豪放不羁。
既然卢康已出府,她也该动身前往安昌侯府了。
那人今夜在皇宫品着琼汁玉液,听着鼓乐笙歌,也好意思与她互道珍重?蘅卿拂唇轻轻一笑,勾起一抹讥诮,随后起身步入了霭霭的暮色里。
安昌侯府位于宫城以西不过数里,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的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御赐的四个隶书大字“安昌侯府”。大门两侧屹立着两个威武的石狮,气势非凡。
镶满鎏金门钉的朱漆正门紧紧关闭着,蘅卿整了整仪容,便轻轻敲响了门,声音亦是不急不徐。
开门的是一个约摸二十岁出头的少年,见来者是个衣冠楚楚的公子,倒也几分客气,
“我家老爷今日不在,公子请回吧!”
话音刚落,那少年便欲关门谢客。蘅卿急急上前将他拦住,拱手笑道:“我是来拜访卢府小姐的,不知这位小哥可否替我通报一声?”
小姐?那少年微有一愣,大小姐已入宫多年,他口中所指的定是近日卧病在床的二小姐了…很快,那少年眉头一皱,略显歉意地开口道:“二小姐身体抱恙已多时,近来都闭门不出,连老爷请来的一堆大夫都拒之不见。这事,恐怕小的帮不上公子了…”
“实不相瞒,在下便是二小姐托人从洛阳请来的大夫,小生祖上八代为医,专治各种疑难杂症。这是小生的拜帖,还请小哥你亲自转交到二小姐手中,不甚为感!”
蘅卿将一封拜帖恭虔地递给那少年,并随之不动声色地给他塞进了一绽金子。
那少年虽有惑然,几番犹豫后还是对蘅卿笑道:“那公子请等候稍许,小的先去通传下,若是仍旧被拒,那公子还是另想它法吧!”
“那就有劳了!”蘅卿颔首一笑,望着少年转身离去的背影,神情恢复了如潭的清寂。
夜,洗净了白日的喧嚣,使得长安城呈现出难得一见的静婉气韵。
片刻之后,那少年匆匆跨出了门槛,面露喜色地朝蘅卿抬手作揖,“公子,二小姐有请!”
蘅卿一声不响地跟着那少年穿行在卢府的道道回廊间,那少年时不时用余光悄然打量着蘅卿,启唇又闭,欲言又止。
“小兄弟是想问什么?”蘅卿的眸光在他脸上稍作停留,忽然莞尔。
那少年讪讪一笑,摸了摸脑袋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就是想问问公子是否婚娶?”
家中尚有待字闺中的小妹,若是眼前这丰神俊朗的公子有幸成为自己的妹夫,那当真是极好的。
“家有贤妻,秀外慧中,是当地远近闻名的美人…”
蘅卿朗声一笑,语气中是不加掩饰的自豪。
那少年神色瞬间黯了下去,亦是不再多语。
两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走着,就在拐角处蘅卿忽然与一道人影撞了个满怀,待她立稳一看,一端着托盘的黄衫婢女侍立在侧,那白瓷小盅内的热汁已微微漾出少许,几滴飞溅上了她的衣袖。
那黄衫婢女慌忙上前,帮她拭去衣上汤渍。
“不碍事,我自己来好了…你快送去吧。”
她满怀感激地冲蘅卿一笑,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蘅卿若无其事地般地将袖襟在鼻尖拂嗅而过,那若有似无的药香,让她已是了然。
“公子,你没事吧?”几步开外的少年见蘅卿神色微凝,禁不住问道。
“方才那婢女可是去了二小姐的闺阁?”
“她叫月菊,是二小姐的近身侍婢…”
海棠彩绣的纱缦上流苏垂落,一帘之后,是那道纤细羸弱的人影。
“小姐,人来了…”
“让他进来吧,你们都退下,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靠近…”
那女子的声音清悦中亦有一丝厉色,一语刚落,一黄衫婢女便掀起帘拢低头退了出来,正是方才撞上蘅卿的那人…
倚靠在铺着云花丝帛的紫檀雕花木榻上的卢娆,此刻手中紧紧拽着的是一张被她捏得已有些微微皱起的拜帖。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既能一语道出她的症结所在,她倒看看,来者究竟是哪路仙人?
蘅卿含辞未吐,微微一笑,倾身揖了一礼。
木塌之上那女子一身翠绿烟纱碧霞罗衣,低垂鬓发上斜插着一支浅碧步摇,细看之下倒也是个清秀的美人。
“这么放肆地看着本小姐,就不怕我挖了你的眼珠子…”
卢娆冷冷的睨了眼前之人一眼,娇颜上已是恼意微染。
“相较在下,二小姐更应该担心自己的处境才是…”
蘅卿的脸上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眸光似一弯清水浮淡而透彻。
“你此话何意?”卢娆神色一敛,拢眉而问。
蘅卿的目光扫向桌上那只白玉小碗,几分揶揄道:“还以为二小姐玉体违和,想不到竟是自编自演的一场苦肉计…侯爷若是知道二小姐竟为那人这般作践自己,只怕是与宇文大将军要提早把亲事给定下了…”
“你…你到底是谁?”
卢娆见那人目光雪亮,恬和的表情中透着几分淡淡的悠然,生生腾起的怒气竟是褪了几分。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协助二小姐达成所愿…毕竟,山长水阔,从此伊人只在梦里,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
蘅卿微微一笑,目光温雅而友善。
“他只是个小小的散骑侍郎…我爹,他是不会同意的…”
卢娆一双星眸瞬时黯了下来,竟生出几分娇怯来。她缓缓起身,径直斟上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长安城里多得是俊美无畴的少年,可二小姐偏偏不喜欢。北朝上下多的是龙章凤姿的权贵,在二小姐眼里一样卑贱如泥。那人,纵然只能给你瓦灶绳床,你却仍视他为至宝。良人难寻,知音难觅,二小姐不愿将就了自己的心,何错之有?”
蘅卿的笑意清怡如许,眸中闪烁着灼灼星辉。
一席话倒让卢娆眸中似有光亮一闪而过,她眸光怔怔地望着窗外,良久于言,像是有着重重心事却无处排遣。
“我早已过笈笄之年,近两年来府上提亲的名门望族几近踏断安昌侯府的门槛了,可都被爹爹一一婉拒了。外人只道卢府二小姐如何眼高过顶,殊不知她早已被自己的父亲当作了一个更长远的如意盘算。长姐嫁作帝王妃换来了卢氏一门近些年的无限荣宠与风光,爹爹是何等精明之人,自然是明白未雨绸缪的重要性。如今北朝的局势明眼之人都能预知一二,最终无论谁胜谁负,一场恶战怕是无法避免了。爹爹想给自己留条退路,想保全家族的长盛不衰,与宇文氏能够攀亲带故,便是现如今他一门心思所渴求的事…”
卢娆强撑着笑道,淡淡的气息宛若月夜幽兰,冰凉的眼神竟比那光华细腻的绢帛还要凉上几分。
自古婚姻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出身于高门华府的官宦小姐,不是承蒙圣恩与宗室子弟结为姻亲之好,就是没入宫门侍奉君王从此红颜只为博帝宠。以上种种,皆非她所愿。她只求觅一良人,从此,纵马持缰,煮酒挑琴,于青水碧天间,画船听雨眠。
“两个人的爱情,天时地利人和亦是缺一不可,纵然你们已失了先机,可绝不能就此退缩。迎难而上,这过程应该比你想象的还要美!”
想来应是极相称的两人,只可惜…眼前的卢娆,倒让蘅卿生出了几分怜惜。这女子,太过倔傲乖张,或许,远离这深深庭院,她才能活得更加肆意多姿。
“无论你是出于何种目的,我选择相信你!替我转告他,他若愿意带我走,我自然能放弃所有…”
蘅卿对上的是一双流盼的明眸,那眸子黑白分明,有种令人沉醉的神韵。
女人的一生,若是把家族荣辱都系于己身,那样的活法,是不是太过辛苦恣睢?
“二小姐的病应是由气血不足,清窍失养所致。待在下开好药方,按时煎服,加以静养数日,定能痊愈……”
蘅卿研墨执笔,落下了云烟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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