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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话来得突然，听得我有些错愕。进宫这么久，由最初想要迫切的出去到现在已经变得沉心静气，不再焦躁，离开有多难，我心里已经一清二楚，所以逐渐接受了现实，而现在，原本希望渺茫的事突然告诉我可行了，一时之间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你确定我们能离开这？”
我问得很不自信，李旦回答时也隐隐带着些犹豫：“没有意外的话，应该可以离开。”
他说的意外应该是指太平及上官婉儿，在关键时刻这两位如果突发出现阻挠，那就难办了。不过万幸的是，如今武后还不知道我的存在，她们就算阻止，李旦亦可以利用皇子身份强行送我们出去，想到这，真是打心底里高兴。
“杜翊庭，我们终于可以离开了！”
老杜安静的看着我，脸上浅淡笑意不绝，但是给我的感觉只是在笑，没有丝毫的兴奋，开心。“王翩翩，你先离开。”
“为什么？”
我着急知道，可他却并不着急回答，最后是李旦替他说：“杜乐师不能走，否则引起我母后的察觉，连你也走不了了。就算你们能够逃出去，天涯海角却没有你们的容身之所。”
我转脸去问老杜：“是这样吗？”
他点了点头颔首一笑：“你先离开，日后我会再想办法出去。”
“我......”
“你千万不要说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这么笨的话，我自己一个人脱身要比带着你容易的多，只要你先离开，我要走出这皇宫，并不是多么困难。”
如果真像他说的这么容易，那这半年是在体验生活吗？我没有再继续跟他驳辩，也不知道他将要用什么办法脱身，唯独清楚的是，机会难得，失不再来，我只能强迫他跟我保证，一定要尽快离开，否则我会再度入宫。
这是个难眠的夜，四更之前我没有任何睡意，一直在榻前坐着，老杜则在偏殿歇适，不知是睡还是醒着。午夜的时候，李治竟然醒了，跟沉睡时那张疲倦的脸大为不同，那双眼一经睁开，便透射出帝王的威慑力，我一惊，谁说的李治懦弱来着，这眼神犀利成这样，谁信他是妻管严啊。
突然想起老杜论文里曾写的一句话，不是李治怕武氏，而是李治成就了武氏。
我慌忙跪到榻前：“皇上醒了，可要喝茶？”
榻上的帝王默不作声，气氛一时安静的让我畏惧。
“你是谁？”声音倒还好，没有过于峻冷，想来是病中的缘故。
“奴，奴婢司乐监乐女，被调派到大明宫，为皇上侍疾。”
“司乐监？侍奉之事关司乐监何事？是谁让你来的？”李治心起戒备，紧紧追问，我不敢抬头，既然这宫中权贵无人不识得我这张脸，做为皇帝的李治更没有理由认不出，夫妻一心，武后一心诛我，他又怎能不起杀心，无视我的存在呢？
榻上声音逐渐凝聚起冰冷：“朕在问你话，谁让你来的，抬起头来，看着朕回答。”
“是，是......”我在想我该怎么回答，公主和上官婉儿强行送我来的？还是因为和尉迟翩翩撞脸而被绑进了宫？不好，那样我会死得更加迅速。
没有良策就自然应对，我抬头直视他，露出一脸自然的笑容：“侍奉皇上是宫中上下每个人的职责，御前人手不足，而司乐监眼下清闲，所以司乐监女官主动调派乐女前来侍疾，以表忠心，奴婢是自请来的。”
这算得上比较周全的回答，只是我抬头看过去的一刹，这些话仿佛全都白说了，同我预想的一样，李治整个人都处在我这张脸给他造成的惊愕中，他不敢相信自己，有一刻他竟揉拭了眼睛好多遍，直到他确定我真实的存在，才停止住。
不等他问，我主动说：“奴婢姓王，洛阳人氏，半年前被选为乐女入宫。”
李治不发话，可想而知他的疑问还很多，不过庆幸的是，我暂时还未从他眼中看到杀意，这是不是能够侧面证明，李治远没有武氏暴戾。老杜察觉李治已醒，忙着来请安叩拜，李治抬眼一看，虽在冬至宴那日见过他，今时今刻出现在大明宫，还是有一丝惑解的。
老杜很聪明，周全的禀明了一切，顺捎着连我的处境，也变得不那么紧张了。
“杜翊庭奉天后娘娘之命，为皇上抚琴缓解头疾，皇上此刻是不是感觉头疾没有那么严重了呢？”
李治下意识的伸手去揉额心，或是真的缓解了不少，他终于露出少有的悦色：“的确缓解了不少。朕在昏聩中听着清幽的曲调，感觉有人为朕抚揉头部，想来就是你二人了。”
我傻看着眨了眨眼，不知该不该承认，老杜悄悄点头提醒我，示意可以承认。我便小心谨慎的回说:“禀皇上,确是奴婢为皇上抚揉头部。”
李治严峻的脸色突然松懈下来，我有些不解，到底是他略嵌笑意说：“这丫头入宫不久，却同朕的一个故人相貌相似，起先朕还以为真的是她回来了。不过......”
我有些好奇：“不过什么？”
“不过你只是形似，要说神似，呵呵，你远没有那丫头的气焰。”
“气焰？”或是因为尉迟翩翩是个禁言，所以我从未听谁说过她的脾气禀性，如今从李治口中听到用气焰来形容一个豆蔻少女，心里少不得生出一些好奇来。“皇上用气焰来形容她，莫非这位姑娘很嚣张跋扈？可您是天子，她怎敢......”
李治哈哈一笑，这是自入宫见他以来，第一次见他笑的这样爽快：“你说的没错儿。这丫头不但嚣张跋扈，还目中无人，说到气焰，这宫中除了朕的公主，再没人能比得了她了。不过便是这样，朕和天后，依旧视她为女，可惜......”
讲完脸上便没过一丝惆怅，我没有继续再问，我和老杜此刻心心念的都是四更的逃离，而李治到现在好像已经没了睡意，我看他饶有兴致的追问我们医治他头疾的原理，老杜只好一一回答他，令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真的劝诫李治不染朝政，他这胆子，委实大过了界。
“皇上多年头疾，其中原因翊庭不说，想必皇上早就了然于心。其实并非翊庭治愈有术，而是敢于为皇上治病，敢于说于皇上头疾的症结所在。如今症候已揪出病因，可是想要根除，就看皇上的意思了。”
伴君如伴虎，翻脸比翻书快，这些形容皇帝的话用在此刻再合适不过。李治脸色晦暗，沉寂良久，我沉下的一颗心几乎又悬了上来。
李治说：“一国之事，牵涉百姓民生。朕若贪图安享，那天下黎明百姓该如何安适？”
当皇帝真是无时无刻把自己的天子之任放在心上，什么百姓民生了，国家利益了，说白了还不是想巩固自己的皇权么？连李世民都说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就是告诫后世皇帝，惹谁都不要惹老百姓。想皇权长久，就更得善待老百姓。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先帝在世时就奉此句为金句，朕既承继皇位，就更得铭记先帝的话。”
我们最终没再接话，这话轻易接不得，接好了无恙，接不好立刻去阎王那报道也是有的。我暗示老杜再弹个催眠曲什么的让李治入睡，然后又去点了些安息香，不过李治越来越亢奋，这些招儿好像全白费了似的，到这会儿心里已经不能沉静，这是天要绝我吗？
辗转到了四更，李治未睡着，人却躺在床上歇下了，交班的时间一到，老杜就催我离开：“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走？”
可以出去本是件高兴的事，只是抛下老杜独自出去，我总觉得自己很不道义，于是想说一起走这样的话来着，还没说，就被他堵了住：“你不要再跟我讲道义这样的话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以为八王能有很多机会带你离开吗？赶快走，不然天一亮，公主和上官婉儿来了，你想走也走不掉了。”
“我......”他为救我入宫，今天我却抛下他独自离开，怎么心里都过不了。
老杜的脸蓦的显现出峻冷，回想以往，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看我：“你若再不走，就太让我失望了。”
失望，这真是句严肃的话。我依照老杜的要求，换下班后，和殿外的李旦会合后，穿上他带来的侍仆衣服，观遍周遭情况后，匆匆往出宫的方向走去。
“你确定没问题吗？”我们走的很疾，可我依然放不下心来，胸腔内的心跳频率快的我有些受不住。
李旦气定神闲的走在前面，也不回头看我：“你只要不像刚才这样左顾右盼，神色紧张，别人就一定不会疑我们，但是......”
我已知晓他的意思，所以不等他的但是说完，就匆忙打断：“我知道了，刚才是太紧张了，我尽量不让自己表现的，那么明显。”
我答应的很干脆，可事实上我心里是越来越紧张的，同时也夹杂着几丝兴奋，因为离出宫的那道皇门越来越近，盼望了半年多的愿意终于就要成真，想到从此再不用受宫里的那些横眉冷眼，阴谋暗算，真的由心底开心，虽然老杜暂时还不能和我一起离开，但是以他的能力，早晚不是问题。
我们设定的意外是太平和上官婉儿，所以一路上极尽所能防备突然杀出来的她们，不过更加意外的是，从大明宫到宫门，完全没有出现她们的身影，以及相关她们的一切，李旦的喜悦无以言说，可我却觉得，这未免也太顺了。
“你才在宫中待了半年，就这样猜疑多思？有些事也不要想得太复杂了，或许这是老天放你一条生路。”
李旦见我满面愁绪，说了这么一通劝慰人的话。我听了不但没感到宽心，甚至还有些堵心，没留神就碎念出来：“老天哪是肯放我生路，分明是想要灭了我，不然我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到大唐来。”
“你说什么？”
“啊，没有，没有哈哈。”
沿着径道往宫门的方向走去，我心算之后，超不过二十步我的双脚就能踏出去，心里的喜悦再次腾起，可是遗憾总会出现，尤其是在最要紧的时刻，我没有成功离开，不是因为我不想，而是我发现对这宫中的人事，开始心生牵挂。
宫门前有两个宫女走过，她们神情慌乱的疾速走着，起先我并没有过于好奇，但她们偶然的两句话传入我耳中时，我的脚像深陷沼泽一样，拔不出来。
宫女急迫的声音传在我和李旦耳里：“司乐监的方司乐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不行了呢？”
“唉，也并不是突然的，咱们皇上头疾初犯那阵儿，方司乐便病了，只是御医们都被传去了大明宫，谁敢从皇上身边请太医来瞧？只是可惜了，她这么一手好琵琶，从此就要成为绝音了......”
宫女声音落寞，我眉心一抖，非常确定她们口中所说，是方蕊。我惊讶，并且心中好奇的不能，才一天，怎么就......追上那两个宫女仔细问过，确定她们所言无虚，我便从惊愕中醒来，决定回去，立刻。任凭李旦再三劝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还是咬牙决定回去再看一看方蕊，哪怕是送她也好。
背着他的那一刻我已武装好自己的情绪，坚定不移：“不要担心我，即使出不去我也要再去看一看她。她是我师傅，她待我很好。”
说完这句话我已经飞奔回司乐监，任凭耳边风声呼啸，身后愁声挽留：“翩翩，就差这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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