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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在熄灭她人世之火的刹那，或许还未能向她的神灵忏悔她的一生。她至死都没有闭上眼睛。
传说临终之时灵魂会从眼中飘逸而出，在上升的过程中他会看到自己生命中最难释怀的人事，终而凝固在瞳仁中。要想知道一个人死时的心境，只需去翻开他的眼皮。
入殓时，人们惊奇地发现，映刻在萤火涣散瞳仁中的是两个少女的容颜，清晰深刻，无法磨灭。
有人认出了那两个少女，嘴里发出轻微的讶异之声。她们只在这座岛上出现过一次，却成了萤火一生的遗憾。
那个年长的少女名叫荧惑，天空中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星辰的名字。她在萤火的生命中短暂地出现，却留给萤火最深沉的叹息。她们曾一起在茫茫水域里漂荡，如同两株纠结在一起的藤蔓，紧紧拥抱着对方，在她们各自的生命里，或许会有这么一小段时光值得怀念。
而对于荧惑来说，采薇才是她行星轨道上唯一的恒星，就算分崩离析，她陨石的碎片也要深深撞向那女孩的地貌。萤火嗅出了两个少女之间日益交融的生命的气味，那气味有着一股强大的磁场，将她隔绝在外。这令萤火嫉妒。这种嫉妒使她害怕。这个小女孩仿佛是困住她的漆黑的洞穴，她想走出去，脚步声却不在耳边，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不是她的，也许她的存在什么也不是。她害怕了。大口吞着黑暗。她忽然意识到，她的内部和外部是一样的黑暗。
“一个人若真是盲了，那黑暗一定是源于他的内心。”她想。经上说：“你里头的光若是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呢！”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她的神一直以来都不曾关照于她。“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轻而易举，神却从未将这光投射进她的世界，一丝也不曾。
幸好她还有乌鸦，她体内的空虚会被那个男人填满，像填埋一条臭水沟，她的空虚接纳一切。她将欲望的虱子抖落在每个夜晚的黑色袍子上，吮吸新鲜的血液以维持生存的能量。她希望乌鸦能够点亮她的世界，用他焦灼的激情燃烧整个夜晚的不安与迷离。她咬着唇，感受男人在她身体上战栗。
乌鸦的岩浆终于熄灭在她的地壳内，他的身体像一块年糕一样软软地搭在她身上。空虚却依然在她的身体里发出回声。她神情沮丧。
她也许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采薇一日日长大，她身上焚香的气味也愈发浓烈起来。萤火将鼻子埋入采薇的发间，几乎将她头上的虱子都吸入鼻腔中。“她的眼睛一定很漂亮，”萤火想，“泪腺中泪水的气味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萤火知道，判断一个人内心最有效的方法便是辨别他泪水的气味，纯洁之人的泪水气味是清新的，带有一种水源的银子般的洁净，像苹果肉，白色中透着一丝粉红。而不净之人的泪水气味却是浑浊得仿佛浮满死尸的沼泽，那种气味令人作呕。
对此刻的萤火而言，采薇无疑是一株正在开放的罂粟花，她繁殖幻想，俨然一块可以吸走万物的海绵。萤火终日不离采薇左右，似乎一个有了病态情欲的男子对他的女人无孔不入的掌握，她煽动一切抵抗势力，促使它们一点点瓦解采薇生命的细胞壁，好让她体内的香气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那时采薇五岁，已经意识到瞎眼女人对她所做的将致她死亡，她生命的保护膜逐渐被耗去，而她将再也无力抵御世界的触碰。所有的病菌，将在她的纯洁中安身，像扯断一张蜘蛛网，将她生命的网络切断。她并不怨恨萤火，在那个女人抱紧她的时候，她感觉到了她体内那巨大的空虚与黑暗。
采薇在母亲的肚子里呆了三年。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是为着什么样的目的而迟迟不愿降临在这个世界。说出来没有人会信她，因为这事本身就有些骇人听闻——她害怕孤独。她在羊水中的精神危机和此刻的萤火是极其相似的，因而她不作任何抵抗，而是微笑地倾听在瞎眼女人体内的自己，她要支撑萤火，与她一起面对黑暗。
采薇的身体逐渐变得羸弱起来，四肢冰凉，盛夏季节也冻得仿佛一块坚硬的冰。她开始掉头发，起初是几根，后来大把大把地掉，如同秋天的温带阔叶林。这些头发都被荧惑小心收好，一根一根，像从心房里长出的毒刺。
采薇是一尊布满裂纹的瓷器，萤火只是轻轻压迫了一下空气，就将她挤碎了。
萤火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一直梦到那俩姐妹消失的那个夜晚，浮在海面上的密密麻麻水妖的蓝色眼睛。她床头的蚊帐钩子叮叮当当被风吹着，害她一晚失眠。水妖的眼神在半夜的时候消失在水里，而荧惑与采薇也从她们的房间消失掉了。窗户开着，月光摊在木质地板，像一张金黄的烙饼。
往后的岁月，萤火曾与乌鸦在海上搜寻那两个少女的下落，可是再也没有她们的消息。她们只是他们生命里的某个岛屿，悄无声息地沉没了。
我满足地躺在荫凉里，像饱食过后的饕餮，伸展着四肢。那些出现在乌鸦故事里的人在我的脑中明明灭灭，终于渐渐沉寂。我的手指却以更快地速度生长，似乎想要阅读更多的故事。我按捺着内心的欲望，眯着眼望着头上的天空。
阳光穿过树叶，像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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