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女生频道 > 天涯凝望 > 没有气味的孩子与爱情的残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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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年前的那个午后,当产婆将新生的婴孩洗净抱到萤火面前,这个瞎眼的女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像榔头敲打生锈的铁皮,将上面所有的铁锈都震落下来。她生命的局部地区开始阵雨,而这场雨似乎永不会停止。植物腐烂,令大地失明,而她再也踩不到坚实的土地了。“他没有气味。”她止住咳嗽,绝望地捧着左胸,就像一个压干了空气的馒头结结实实地从她体内滑出,却又硬邦邦地砸在她的胸口。

    她所有的悲哀,转换成一个没有气味的熟睡的婴儿的重量。“那是神对我的惩罚,我曾对一个女孩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她自言自语,神情沮丧。

    此刻,她多想伏在乌鸦的肩上将泪水哭干,像一枚金色手镯消失在他的头发间,可他的头发此刻那么遥远,比所有的海岸线还要遥远。悲伤是一只眼镜蛇,咬了她一口,她全身便流淌着思念的剧毒。

    夏季迟迟不肯过去,夜晚昆虫被她悲伤的气质吸引而来,爬满了屋子的地板,源源不断,在空旷的房间里放声歌唱。蚊子落在她的手臂上,贪婪而饥渴地吮吸她,她感到尖尖的痒,闻到了自己血液在吸血昆虫体内的气味,血的颜色,听说是红色的,而红色是怎样的一种颜色?她嗅了嗅,无法闻出颜色。吸饱了血的蚊子是红色的还是其他别的颜色?听说煮熟的螃蟹也是红色的,那么谁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她胡思乱想,动了动胳膊,蚊子却没有离去的意思。她感到头皮也有一些痒,伴着黏糊糊的汗,虱子在她的发丝间穿梭,钻破头皮,吸吮鲜血。她挠了挠头顶,痒消去后的快感暂时麻痹了她的心灵。

    燥热。房间里每一样家具每一块颜色都有属于自己的温度,它们在呼吸,在散发自己的活力,昆虫与花瓶里的葵花,都在阻挠她入梦。她转动着头,企图在枕巾上寻求一块阴凉,汗渍弄脏了洁白的枕巾,她把脸贴着床板,有一丝清凉,转瞬便被她的体温加热了,她迷迷糊糊,在梦境中追赶着乌鸦的脚步。梦里,她依旧挺着大肚子,脚步蹒跚,乌鸦却健步如飞,很快从她眼前消失掉。她想喊,喊不出声,沉默了多年的乌鸦却在前方发出爽朗的笑声。她满头大汗,在床上辗转。

    气味,睡梦中飘来无数的气味,被锯开的木头的气味,截断的草叶的气味,佣人腋下汗毛的气味,没刷干净的碗筷的气味,泡烂了的咸菜的气味,肝火旺盛的皮肤碎屑的气味,撒过尿的竹林的气味,吊着死猫的水边槐树的气味,五月杨梅的气味,葡萄藤上虫蛀的气味,断掉的指甲的气味,门环上铜锈的气味……她的孩子在睡梦中再一次被生产,他吸走了所有的气味,令她的世界空旷虚无。她尖叫着醒过来,床上的昆虫慌忙撤到床底下去了。她汗涔涔地吞咽着空气,终于承受不住哭出了声响。她俨然一座被海风侵蚀的建筑,一点点剥落。

    她等不及坐满月子,便拖着虚弱的身体去了海边。无论风是从哪一个方向吹来,都会经过他,他的气味在路途中慢慢稀释,可她依然感觉的到,她像她母亲当年所做的,临着海风,痴心守望一艘误了誓言的航船。她积攒着思念,所有的话在重逢的时候会筑成一座高高的塔。“到时你就坐在塔上,像风铃一样叮当作响。”她发了一次烧,整个身体火热得似乎要燃烧起来,不把对他的思念焚尽,她的高烧将持续不退。

    海岸线再长,也在她的脚下失去了距离的意义,她所走过的每一块潮湿的海滩,都被她的体温蒸干。她一日日计算着时间,她忽然发现人寿原来如此短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个人一生中能数出三万多天便是长寿。可是在这短暂的一生中,她从未过得如此漫长而艰难。

    挨过了夏季,树叶开始贫血,慢慢焦黄起来。萤火的烧依旧未退。她的脚步愈发艰难,而她坚持不要人陪。她不给孩子哺乳,不去逗他开心,对她而言,一个没有气味的孩子是魔鬼降下的灾难。她要等乌鸦回来,哪怕一起看看日落听听潮声。“瞎子也可以看见日落的,乌鸦,这么多年,你一直是我明亮的双目。”

    某天她听到了一句话,那本是一个渔夫给他的幼女讲的故事,他说:“人鱼公主再也不会回到海上来了。”她心里猛然一惊,动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也许乌鸦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或许在某一座岛屿遇见了另外的女子,她美貌健康,没有残疾,心地善良,他们互相爱慕,他便在那里永久地住下了。

    那念头是一个沉重的花瓶,被她抱下来,便再也放不回原来的地方了。她只能抱紧它,让它的重量成为自己唯一的感知,她很辛苦,花瓶里似乎有一个小宇宙正在爆炸,坍塌,毁灭,生命的重构,光,花岗岩上的文字,斗篷,鸡骨米饭,表情,睫毛,贝壳,袜子……她都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只是无尽的东西从一个黑色的缺口涌出来,挡也挡不住。泪水啪嗒啪嗒打在手背。与他相守这些年,她从未怀疑过他的感情,可是这一次,她的坚守起了小小的背叛。

    “我是瞎子,容貌上有缺陷,自然他会喜欢上别人。”

    “多年以来,他从不曾背叛。”

    “他必定厌倦了,与我这样的瞎子在一起或许乏味的很。”

    “我应该信他,他对我是实实在在的好。”

    “对你好,那是爱情么?”

    “爱情?”

    “或许。”

    “别傻了!根本没有爱情。”

    “没有么?我曾以为它存在。”

    “傻瓜。”

    “傻瓜!”

    “恨你!”

    她与自己语无伦次地对话。“我只剩下我自己了,”她慢慢蹲下来,抱紧自己,“自己,多么孤独凄凉的称谓呵!”

    由爱生恨,只是瞬间的事情。她用了半辈子的时间去爱,剩下还有半辈子的时间可以去恨。

    她把属于乌鸦的东西都搬到海滩上,每天带一件,等涨潮时让海水带走。她赌咒,对着海风谩骂,将他们曾经的生活作为一场孤独的演讲,而在她逐渐的讲述中,幸福的时光重新唤起她所不敢面对的情感,她为自己感到羞愧,并因乌鸦有她这样的妻子而感到可怜。

    “住口!贱人,住口!”她捂着耳朵蹲在沙滩上哭泣。

    她用残酷的恨令自己明白她对乌鸦的爱是多么的强烈。当她重新明白了爱,恨便消失了。她一直是爱的囚徒,尽管牢门大开,她依然无法走出去。

    “恨你……不可以。”

    “不可以……恨。”

    她依旧每日去海边散步,既为了将乌鸦的物品找回,又为了等待乌鸦的归航。她的感官因沉迷于对爱人的向往而加速身体的衰老。她的听觉、味觉、触觉都在退化,嗅觉却前所未有的发达。她比以前闻得更远,像她的母亲一样,甚至能闻到星光的薄荷糖般的气味。世界在她的鼻尖前褪去了形态,逐渐消失。对她而言,这个世界只有她和乌鸦,当不见了乌鸦,这个世界便荒芜了。她的眼眶乌黑,脸颊深陷,眼珠在眼眶里转动随时都有掉出来的可能,一头浓密的头发也掉得稀稀疏疏的,好像遭了蝗灾的麦地。三十来岁,看上去已经老态龙钟。可她坚持不需要任何人陪同,一个人去吹海风,怀想当时海上的岁月。

    她的城池寂寞难耐,唯有海风填满。

    她有时拦住出海回来的人,向他们询问海上的情景。“这样大的船,桅杆上的旗帜是乌鸦,可曾见过?”她比划着,向他们描述那只船的样子。水手们一个一个摇晃着脑袋,“没有,没看到。”海水的颠簸还未完全从他们身上退潮。她看起来有些心灰意冷。有人问道:“婆婆是有孩子在船上么?下次出海,我们会帮忙留心的。”萤火摇摇头,告诉他们:“不是孩子,是我那该死的男人哪。”水手们先是讶异,继而笑了。“一个疯老婆子,”他们想,“在海上讨生活的,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按照她的年纪,她男人断不可能出海。恐怕他早很多年之前便已经离她而去,不管是死了还是撇下她跑了,总之孤零零留她下来,而她在感情上一直不愿接受那样的事实。”

    “哎,婆婆,讲讲你男人的故事罢。”

    “对啊,婆婆,讲讲罢。”

    他们叫她婆婆,萤火不依,嚷嚷道:“我才三十哪,你们倒叫我婆婆了。”

    “三十,”水手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一定是她和丈夫分手时的年纪。在他离开之后,她便再也没有承认过时间。”他们不禁唏嘘,“这个情深意重的老妇人是活在爱里,而不是时间里的。”

    萤火给他们讲自己与乌鸦的往事,那些故事原本躲在黑暗中,她用言语照亮它们。被照亮的部分,只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将近十年,也一定有同等的时间来叙述这段时期内的生活。可是生活是连续的,故事却是不连续的,她的讲述,唯有她自己懂得,对旁人而言,那些故事只是久远之前的化石,埋在里面的,是萤火和她男人挣扎的生命形态。那只属于他们俩的挣扎空间。

    “竟是这样。”这是水手们唯一可以插上的话。也是总结。

    事实如此,只是被讲述出来,难免有了虚构的色彩。萤火不期望他们能懂,除去唯一一次感情中的不理智,她一生都是一个睿智的女性。

    水手们每天都能见到她。似乎她的家就安在海滩边上。萤火说:“我闻到了你们的气味,所以就赶过来了。怎么样,见到他了么?”

    这个古老的问题,是的,在水手们听来,已经很古老了。而他们还要一遍遍做着残酷的事情,告诉女人她的毫无希望。

    “是么……”她会说,“昨天的故事讲到哪儿了?”所有人都能看见,唯有她自己看不到,她眼睛里的悲伤。

    水手们佯装乐于听她讲述,如果还有什么可以缓解她的悲伤,他们也一定愿意做。萤火回忆着过去的点滴,很小心,她现在只靠分泌回忆而活。水手们拿给她一杯兑了椰汁的烧酒,秋日海风冰凉,她的胃空空的,也像是在刮风。海鸥早早躲到岩石后,云霞也淡淡无味地像个荷包蛋贴在空中。

    她的生命倾斜了。就在酒杯倾斜的时候。故事也倾斜了。

    高烧与烧酒合力将她击倒。

    她的身子已经不允许她再去吹海风。她躺在床上,像一截失水的树木。她最近总是做梦,从瞎子岛的石头森林,到苦雨村断断续续的雨,再到琉球群岛风和日丽的岁月,曾经熟悉或者仅仅只是一面之缘的人都出现在她的梦境里,她的身体好像一扇门,被人来来回回地穿越。世界缩小为一张床,床像海上的小船一样摇摇晃晃。女佣想将孩子放到她怀里,她却拒绝了,她对他充满了恐惧,仿佛多年之前她对一个少女做的比喻,她的孩子就如同一块焦炭,吸走了她所有的气味,而他本身一点气味也没有。

    这是业报。她曾因气味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过。而这罪过,却是由爱引起的。世上有多少的罪是出于爱呢?经上说:“她许多的罪赦免了,因为她的爱多。”她觉得她罪不可赦,她爱得远远不够,她甚至对自己的爱产生了怀疑和动摇。她勉强坐起来,仰面向神灵忏悔自己的罪孽。

    乌鸦海船遇难的消息迟迟,终于还是传到岛上来了。失去了众多年轻的生命,岛上的人因此而哀戚伤感。他们提到乌鸦,只是为了把他作为罪魁祸首谩骂。提起哑巴,就像提到不治之症,他们是尘埃,在宇宙里寻找不到存在的权利。一个名字,一个生命,一个故事。这座岛屿水土流失严重。

    萤火躲在被窝里哭泣,不敢出声,她因自己在最后的岁月没有坚定她的爱而哭泣。

    多年之前,乌鸦的船第一次在瞎子岛停泊。那时两个人年纪尚轻,感情的钟乳石还在形成。海岸边,他们俩靠得很近,只是为了交易。那场交易,他沉默无语,她目不能视,却把各自的心也交换了。爱,无需言语,它被放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却相爱的人能感知到。那一晚,乌鸦的船带走了她。

    无论他的河流流向哪里,她都愿意是其中的一叶扁舟。现在这条河流消失了,汇入了茫茫大海。她已经不再计较了,她想,乌鸦也是不会和她计较的,计较她小小的怀疑和软弱。她也即将追随他而去,这个没有他的荒凉的地方,还留有他的气味,在风里,在门口的棕榈树的树荫里,在海鸟飞行的姿态里,在她心里。

    岁月漫漫,有形的物质会被地质运动变成化石,而爱却不曾留有形骸。无论这爱的感情多么强烈,都不曾留下形体。爱也许是宇宙中最为脆弱的创造,却给了人最强大的力量。水域不能隔开人们互相发现的目光,也不能隔开爱情凝望的目光。人们出于爱的召唤寻找彼此,这颗星球也一定在宇宙中寻找另一颗星球。孤独的冰被爱融化,爱不留痕迹,只有孤独的水流淌掉。

    流淌掉。形成阻碍人们相互凝望的水域。

    在无法凝望的时候,就让双目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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