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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且家豢养的那只锯掉了长牙的大象有个略显小气的名字,雨点,正是萤火当年养过的那只白色波斯猫的名字。在这三百年间,他们家养过各种宠物,鹦鹉、乌龟、银蛇、月兔、穿山甲、驯鹿、蜥蜴、青蛙、迷踪虎、长牙象,它们有着同样的名字,雨点。没有一个人知道那只名叫雨点的波斯猫后来的命运,可是它的名字却被一代代保留下来。
我曾在雨点灰白的背上度过了一段悠闲并快乐的生活,而那快乐,是豫且赐予的。他就像一所房子庇护着我,外面世界的风暴再大,都被他紧紧关在门外。
我们从未想到过分离,以至于分离来临的时候还浑浑噩噩地快乐着。我料想多年以后,当豫且再次回想那日他带我去海中之城时的情景,一定耿耿于怀。
那座城市只在三月时出现在东方的海面,三月过后,它便消隐在空气中。它神秘莫测宛如那座名为天涯的岛屿。
透过雾气濛濛的海面,海鸥的叫声会引导船只抵达那里。那座雪白的岛屿如同一只盘子漂浮在水面,四周环绕着高高的围墙,沿着墙体,开着与水域内岛屿数目相等的城门,每个城门上都用一种岛屿的文字写着同一句话:“你们来时经过这里,去时还将经过这里。”仿佛是这座城市施下的咒语,它潜伏在我们体内,伺机等待应验。
那是我和豫且生命中的一个节日。大理石街道两侧的悬铃木都开了花,新结的风铃在风中发出悦耳的音符。每一所房子都漆上了属于自己的颜色,削尖了脑袋刺向湛蓝的天空。七彩的砖墙整齐地倒映在喷泉广场的水池里,将泉水也染上了活泼的色泽。教堂钟楼上凝望的白鸽,玩具屋里旋转的八音盒,糖果铺前一双双或漆黑或淡蓝的眼睛,散落成水彩画上的纯真。每个人都身着款式各异的宽大长袍,脸戴描绘过的面具。人们聚集在广场朗诵诗歌,现场绘画,拉着手风琴或者小提琴,卖甜食糕点的小贩在小巷口摆好摊位,架起小火炉,摇着小扇子,食物的气味就像流言蜚语一样在人群里散播开去。
豫且买了两个雪白的面具,坐在长椅上小心地用甲虫与植物混合的染料在上面涂抹颜色,他的活做得很粗糙,戴上面具之后颜料还顺着面具边缘不断流淌。我吃吃地笑起来。
“不许笑。”他瞪了我一眼,看到我面具上也有着同样的景致之后,自己倒又笑了:“葭,今天我们就做坏孩子罢!”
我可以清楚地看到,面具下他的眼睛是多么神采奕奕。
我们随着拥挤的人潮移动,每个人身上都有独特的气味,豫且边走边小声在我耳边说着:“那个,穿银色长袍的,刚在酒桶里泡醒;那个紫金色的,差不多三个月没有洗澡了,他身上劣质香水与体臭都搅和到一块啦;还有那个胖胖的黑色,我敢断定,他起晚了,慌乱中穿了他女人的衬裤!”他每指一个,自己便先捂着嘴笑一会。纵然那些人都藏在面具与长袍下,豫且还是毫不费力就闻出了他们的秘密,在他面前,他们简直没有一块遮羞布。
豫且几乎停不下来,他难得这么高兴,在人群中穿来穿去,闻着他们身上的气味。我撵不上他,被几个体型硕大的人挡了一下视线,就彻底失去了他的踪影。
我感到心慌,可是不能叫喊,喉咙干燥得如同一片沙漠。
为了望见他,我沿着教堂盘旋的楼梯一直上升,微弱的天光从尖顶的天窗投射下来,彩绘的玻璃窗氤氲出迷幻而又温柔的气氛,也许,我正踩着一朵朵的云彩,去够那天堂的所在。
推开天窗,便是陡峭的屋顶。白鸽从容地沿着栏杆散步,没有因我的出现而慌乱脚步,它们的内心也许因为接近于神明而变得安静祥和。
凭栏俯瞰,世界已经缩小到一个巴掌便可以盖过。可面具却在扩展,一个变换一个,一个替换一个。我无法看到豫且,也无法看到我自己。
我摘下面具,如果豫且在某一刻抬头看教堂的尖顶,那么他便能够发现我。我所要做的就是等待。就像迷路的孩子乖乖等待母亲的找寻。
“人们发明面具,为了不被看到真实的自己。这个世界如此孤独,它看不到别处,它看到的都是它自己。神给每个人一张脸,人却还要再画上一张,不,一张远远不够。一个人的一生拥有无数的面具,这些面具甚至连他自己也无法认出。”一个戴白色陶瓷面具的男子从我脚下漂浮上来,停在空中。他整个身子都藏在黑色的长袍内,雪白的面具在夕照中仿佛抹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他的声音很平淡,像阵雨后的茶树。
我似与他曾相识。在他身上散发着我的气味,有我脉搏的力量和生命的形态。我想要认清他,便将手伸向他。他仿佛看透了我的意图,主动抓住了我的手,那一瞬间,我猛然扎进了虚空,他成了碎片,所有的碎片都旋转着穿越我,就像所有的圆都有一个圆心,我成了他的中心,我在他身体里说话,我的话在他身上建立了词语和耳朵,我浑身都是嘴唇,却听不到自己的话语。
“我知道你,你叫蒹葭,你的手指能阅读任何故事,”他将手重新抄进黑袍里,继续说道:“可你无法读出我的故事,我一直处在形成之中。只要你梦想,我就改变。可曾想过在宇宙诞生之初,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时的情景?那时这颗星球所拥有的只有物质,令人惊异的是,人类便从这些物质中诞生。不仅如此,人所能看到的一切都是由这些物质诞生出来的。这种魔法是否过于奇妙呢?是否这一切就是宇宙的一个梦,而这世上一切都只是幻象而已呢?”
我无法回答他,也许那一瞬间我能够说话,因为那时我真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幻觉,我的形象是假的,我不能说话也是假的,我对豫且所怀有的感情也是假的。我的一切都是假的,而我只是某人的一个梦,一扇门,一个出口。他的言语像水蛭一般吸食我生命的血液。
“既然只是形象,那么便需要故事。传说中的一个个伟大的名字,他们留给后世的正是他们的故事。每个人都是某个故事的一部分,要有自己的故事,要做自己故事的主人,蒹葭。”
我的脑中游离着我所读到的各种故事,它们如同组合魔方,一个个旋转起来,每一种拼接都可以是一种故事,每一个人物都可以在另外的故事中穿梭。所有的故事都成了虚构,甚至人物本身也是虚构的。存在失去了意义,对于虚构的人生来说,剧本才是唯一的意义。
人群在我脚下像一条流动的运河,他们的流向与我无关。
“虚构也是一种存在。人生就是如何虚构自己存在的一个过程,我们把这个过程称为故事。”
“我叫卞和。在某个故事里他是和氏璧的发现者。你信了故事,那么你便成了这故事的一部分,而这故事并不是你的存在。卞和只是一个幻象,他既可以寻找美玉,也可以寻找其他一切。而我要寻找的,是孩子。我要带他们去一座村庄,”他的长袍慢慢在风中飘扬起来,“那座村庄,没有名字,它的居民,都是孩子。只有相信它的人才能到达那里。而那里,正是所有故事虚构的起点。蒹葭,愿意随我去那座村庄么?”
他的言语俘获了我,五色的光线在我眼前渐渐退去,唯一剩下的只是透明。我点着头,像舂米一样。
卞和打开他黑色的袍子,掏出一个木偶,他用长长的指甲在木偶背面刻下一行字:“有人淹死在镜子里,可那不是你的故事。”他吹开木屑,把它送给了我。
“想象那个村庄,你要自己虚构它。”
卞和把我裹在他黑色的长袍里,他的长袍上有一种恬淡的腐月草的香味,黑色随着这股香味在我的眼前绵延,我的感官渐渐沉迷、麻木,像是在走一段镶满海螺贝壳的旋转楼梯,黑暗就在底下埋伏,准备围猎唯一的光明。我想拉开他的袍子,却发现手指开始跳舞,像十只飞向天空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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