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女生频道 > 天涯凝望 > 生命的刀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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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豫且崇敬他的这位先祖,虽然他身负一个哑巴的宿命,却依旧令自己塞满淤泥的河道有了壮阔的波澜。

    爱屋及乌,豫且喜爱上了那种一身乌黑的不详之鸟。爱屋及乌的意思,是欢喜了善而对那落在善之上的恶也同样欢喜起来。豫且已经到了足以分辨善恶的年纪。“凶鸟,”每一个人都如此告诫他,“它们传播灾难,降下罪恶。它们的叫声能召来死神。”在豫且听来,那口出臧否之人是何等的居心叵测,“只以叫声判断好恶的人,顶没出息。满嘴好听的,他们倒以为真正有用。”豫且毕竟年纪轻,还不知道人际交往也是同样的道理,甜言蜜语总是招人喜欢。耳朵对于甜腻的溺爱,真是造物的神奇。

    别人愈是讨厌乌鸦,豫且愈是对它们来得喜爱。他甚至在自己的花园里饲养乌鸦。他去集市,搜集屠夫垃圾堆中的腐肉,或去树林,摘些野果,装在一个竹篮子里,放在花园的树丛中,乌鸦会循着气味前来就食。届时,整座花园轰鸣着恼人的鸦噪,心有顾忌的人都闭户不出。唯有豫且蹲在阶上,双手托着大大的脑袋,饶有兴致地看乌鸦进食。他深信,乌鸦们灵敏的嗅觉与他们家族一定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就像三百多年以前萤火死去的时候,菱形的玻璃窗外那些黑衣使者不断悲戚地撞死在窗户上。

    豫且已经十三四岁,却仍是稚气未脱的模样:齐耳的短发,整齐浓密的眉毛,两只如同荷兰贩运来的玻璃弹珠似的瞳仁,一个塌陷的鼻梁和两瓣小巧的嘴唇,微笑时,两颊各有一个浅浅的酒窝。他的嗓音倒过分成熟低沉,完全与年龄不符,仿佛两块青铜撞击的声音。他的外貌与他的声音组合在一起,无疑是最惊异的造化,少年老成似乎不足以概括他,他是个异类,这样的定义或许才恰当。他瘦骨嶙峋,照他所说,他身上每一块骨头都能抽出吹出声来。他对我说了那样的话,还一脸认真地望着我,害我连做了几日的噩梦。他身上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纵使整天穿梭在草木之间,也丝毫不会沾染上尘土。“一尘不到,”他笑着指着我左边的胸膛说,“这里也该一尘不到才是。”

    豫且说话,舌头永远跑在大脑后头,这种稳重的做派,和三百多年前那个瞎眼的女人何其相像。

    “说话而没有趣味,还不如什么也不说,”他笑嘻嘻地捏着我的脸颊道,“葭是顶无趣的一个人!”我不生气,因为接下来他说:“我的生活却因有葭才显出那么一点点趣味。”

    多么高级的赞美,我的耳朵也没能躲过造物的恩宠,腻腻的,发痒。

    我差不多已经忘掉了我和豫且初次见面时的情景,对我而言,所有日子都是同样的,风景,人物,事件。如果有所谓时间这东西,那一定是在夜晚悄悄作祟的怪物,它偷走了植物的叶绿素,偷走了我藏在树洞里的果实,偷走了世间许多的生命。有一天,它也会在我的记忆里张牙舞爪,偷走我全部的回忆。一段故事消失了,另一段故事会代替,当有一天我对自己的生活产生怀疑,我的名字提醒我我曾真实的存在。我的名字,蒹葭,那是豫且对我的赠予。这个名字源自他最喜欢的一句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因为你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人,”他笑着对我说,“所以要用我最喜欢的诗句给你作名字。”

    豫且教我识字,教我辨别植物鸟兽,他眉目清朗,脸上总是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微笑,我们爬树,比赛泅水,偷吃果园里的杨梅,追赶稻田里的鸭子,在那段岁月里,我们胡作非为。如果生命不能像金刚石般闪亮坚硬,那么,就作为粘土随心所欲地去塑造。

    豫且随身携带一把陶瓷小刀,刀柄上包裹着一层牛革,刀鞘是镂空雕花的梨花木,上面均匀地排列着六个大小同一的小孔。“它是一件乐器,”豫且说,“是萤火送给未出生的孩子的礼物。可是,三百年来没人知晓该如何让它发出声响。”他站在象背上举着这把小刀砍枝头略带青色的香蕉,之后两个少年坐在密密的月明草后面,一个一个剥食起来。

    豫且将刀鞘送给了我,他说我们和这把刀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像我一样是他了。那是我们两人故事的桥梁,跨越它,我们可以互相望见对方。

    “那么,”我把刀鞘对着阳光凝视,心里泛起疑问,“究竟谁是萤火生命中的刀鞘呢?是乌鸦还是荧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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