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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个七月的午后,等待分娩的萤火在睡梦中看到了明亮的天光,一团青一团白,翻滚而来。在那光的尽头,飘来她男人的味道,那样浓重,甚至他头发间虱子的味道,她也闻得真切。她是森林中孤独的兽王,凭着气味管辖自己的领地。“乌鸦!乌鸦!”她在梦中呼喊那个男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将自己从梦中喊醒。醒来之后,天光像潮水迅速从她眼前退去。
她还来不及回味。她的地壳正逐渐变得炽热,生命的胚芽似乎就要破土而出。“快!快!要出来了,要出来了!”她第一次感到慌张,空虚环抱着她,好像一级台阶空荡荡飘在空中,她怎么踩也踩不到。此刻她多么希望乌鸦能够拥抱她,紧紧地,不留一丝空隙给虚空。女佣推门进来,叫了一声“奶奶”,听到脚步声,她稍稍安了心。
蝉声微弱,像断藕上一条一条黏黏的丝线,飘飘忽忽,令人心烦。树木的叶子都卷蓄着借以阻挡水分的蒸发,一株株,没精打采,蔫然如同害了相思的男女。庭院喷水池子也只是干咳,吐不出半点水星。台阶寂寂,整座房子就像张开的巨大的嘴,呼吸着晒干的稀薄的空气。
萤火躺在一张干净洁白的大床上,纤软的锦缎覆盖着她小腹上的山丘,乌鸦在那里种下了思念,时间令它成了即将喷薄的火山。萤火失明的眼睛正对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描绘的壁画缩小在她的瞳仁里,精致而明晰。她嘴里断断续续念着经文,她用那些神秘晦涩的符号代替自己的心跳,她知道,她会获得解救。
所有的窗户都开着,燥热的空气挤满了房间,过道像流动的血管,黏稠,发烫。佣人们里里外外地忙着端水、烫毛巾,木地板被她们踩得吱吱作响。
“乌鸦的船,还没到么?”萤火侧头询问旁边的女佣,每个字刚从喉管出来便飞快地在她的唇间蒸发。
“没呢,奶奶,许是在途中了。”回答的是一位年轻的少女,她听辨的出,这令她想起一个同样年纪的少女来,不等那想法冒烟,她便自己灭了。她轻轻“哦”了一声。
她怕是等不到她的男人了。蛋壳里的雏鸟就要钻出头来。她手指蜷曲,将床单紧紧地攥在手心,疼痛的幻觉使她看到那艘扬着风帆的大船在港口抛下沉重的铁锚,她的男人,低着头沉默地走来,他的五官大半隐藏在浓密的胡子下面,只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萤火的嘴里发出欢快的笑声,那正是她所闻到的乌鸦,与眼见的一模一样。
她伸出一只手抚着小腹,轻轻说道:“让我好好闻闻你的味道,我的孩子……”
夜色中,乌鸦的船正在返航。他立在船头,戴一顶遮阳的草帽,他的航海日志早已被思念的墨水浸淫成蓝色,那蓝色亦在他触目所及的海洋中,他犹如一条鱼,游离不了这蓝色的思念——它已是维系他生命的能量。九个月,等待一个新生命的降临已经足够长久了。他想象着,嘴角自然而然地微笑起来。
夜风清爽,扑啦啦像海鸟带水的翅膀掠过海船。星辰遥遥,成熟的无花果般散着带有清香的光。海在沉睡中翻了个身,小小的波浪,摇晃。
舱里闷热,水手们全挤到甲板上过夜,歪歪斜斜地靠在一起,鼾声此起彼伏。
乌鸦睡意全无。月光下,桅杆的阴影将甲板分成左右两边,他从一边跳到另一边,自得其乐,欢快得像个孩子。
风继续吹,不停地吹。海船周遭开始变得朦胧,像冬天结霜的玻璃窗,擦也擦不去。海雾有一种温暖的香气,是海鸟翅膀与晒干的海藻的混合气味,呈粉末状,将沿途遇到的一切都撒上这种味道。乌鸦跳累了,躺在甲板上,懒懒地将四肢伸展开,仰望着将要消失在云雾里的星辰。“天明应该就能够抵岸了。”他十指扣着垫在脑后,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嘴角仍挂着微笑。
梦境,你来我往。这个走进那个的梦,那个骚扰这个的梦。手臂,大腿,叠压着,推搡着,水手们的梦,码头,烈酒,棋盘,赌博,色情笑话,还有女人。他们有各自的爱人,他们每天都会隔着大海呼唤爱人的名字,他们可以失去一切,唯独这种呼唤失去不得。长久以来,爱人就是他们的第十三个月。梦里他们在椰子树下亲吻,在喷泉旁讲情话,沿着海堤一直走,最好没有尽头,拉着手,偶尔哼一曲其他岛屿的小调,《白鸽之恋》或者《梦游人谣》,两颗心像烈日下的黄油一样溶化掉。水手们在梦里笑出声来。
夜半,雾里刚硬地刺出一条桅杆,常见的夜阑树做成的,被海风侵蚀得不成样子了,却依然昂然,迷雾慢慢被它搅乱。它所根植的船,比它还要腐烂,镶满了死去的贝壳,像病人身上的脓疮。带着沼泽阴郁的气息。船的体积不大,空间却接近无限,是黑色对于视觉的虚构,黑暗将它稀释到空气中,风一吹,便愈发扩散。甲板上晃动着几十条身影,月亮想必熟悉他们,他们与它一样都是盗窃者,它盗窃了太阳的光,在黑暗中偷偷炫耀着,而他们则是这片水域内穷凶极恶的海盗,借着它偷来的光,犯下了骇人听闻的罪孽。“今夜有刀的,必须杀人。”这是他们代代相传的法则。
海盗船慢慢靠向它的猎物。
“小心!左边四十五度!”刻意压低的沙哑的声音。
海盗船终于与商船并列在一起,保持着恋人般的距离。夜色充分给予的暧昧的气氛,被铁链的哐啷声打破。十几条锁勾,被抛到空中,暂时摆脱了地球引力,而后死死摁进了商船的肋骨。海盗们握着各自使惯的兵器,伏在船舷屏息等待,他们的目光比月光还要寒冷许多。海盗的头领名叫海蜇,年纪轻轻,却是个极其凶残的角色,他手里捏着一块刚咬过的槟榔,红色的汁液流满了下巴,他用食指和中指将它们抹去,然后放到嘴里吮吸。他的声音似乎是哽在喉咙里的一块骨头被挤碎而发出的:“动手。”
船身在水面轻微震出了几个波纹。毫无防备,如同进入屠宰场。这是一场优雅的屠杀,海蜇的右手手指一根一根轻轻点在左手握着的弯刀刀面上,像在弹奏一种乐器,他闭目陶醉,水手们随着他的节奏被一个个割断喉管。那章死亡的赋格曲很长,不过最后一个音符总会被完成。“当!当当!当!”手指与刀面的碰撞中,水手们闷声闷气地死掉,他们将做一个不会再醒的梦。血腥,便是空气。
乌鸦是这章华美乐曲中唯一不和谐的音符。他躲过了屠刀,抓住一个海盗的手臂,屈起膝盖将他顶到海里。“扑通!”声打乱了这场即兴演出。海盗们吃了一惊,提刀往这边来,乌鸦跳起来,徒手与他们搏斗,他脸上,因上火而出的疹子一粒粒都迸发起来,他血管里的血液燃烧成了熔岩,这个宇宙积蓄了太多的能量,终于要开始爆发。这艘船是他的藏身之所,是包容他一切的理想爱人,他枕着它睡,在它里面赤身裸体,洗脸,解手,饮食,幻想,它带他脱离偏见与束缚,像他的女人,萤火。
没有一个男人不会为了心爱的女人义无反顾。
海盗们惊恐地看着这个着了魔的男子,他的拳头已经砸出了鲜血,他的眼睛,近乎赤色,月光寒寒的,落在他的眼神中,瞬间蒸发成水汽。在水域另一头的欧洲,那里的医学认为月亮是引起疯癫的罪魁祸首,于是满月之夜犯罪的人都会被从轻处罚。海盗们有些退却,他们相信他们面对的正是一个疯子。他们包围着他,却不敢上前。所有人与死亡一同僵持着。
海蜇的手指终于停止了演奏,这最后一个曲调要等他亲自完成。他跨下船舷,跳到乌鸦的船上,将佩刀插回腰间的刀鞘,微笑地迎向乌鸦的目光。
“这船不错,很合我意。”海蜇的语气平淡而轻缓。乌鸦怒目圆睁,握紧拳头,响起韧带拉伸的呻吟。
海蜇充满爱意地抚摸着船舷,光滑得像少女的肋骨。“真美!真美!”他由衷感叹道,“我的新娘!”
乌鸦被海蜇的挑衅激怒了,他的愤怒是一片流沙,足以吞噬一切。此刻他就连眼睛都要喷出火来,燃烧自己,或者,毁灭他人。
乌鸦撕扯着嗓子发出了一声强有力的呐喊,这是一个哑巴三十多年来唯一的一次呐喊。他抡起拳头冲向海蜇。
海蜇微笑着迎接他的攻击。
乌鸦扑了个空,海蜇的身体柔软得如同他的名字,他轻轻侧身,避开乌鸦的攻击,并顺势抓住他的拳头,用自己的膝盖结结实实地顶在了他的小腹。乌鸦只觉天昏地暗,五脏六腑像一节节鞭炮炸开,他打了一个嗝,一股鲜血翻滚上来,在喉咙里冒着泡。还未来得及咽下,海蜇已将他抛举到空中,他在空中停留了一会,而后重重地摔在甲板上,强大的惯性像钉子将他钉在那里,胸腔里的肋骨咔咔地崩折起来。在飞起的刹那他似乎望见了地平线冒头的曙光以及那座使他魂牵梦绕的岛屿。那座岛屿本无可怀念,只是有了思念的人,再丑陋的地方也恍惚美丽起来。他嘴里发出凄凄惨惨的怪笑,那笑容最后被海蜇的脚踩到扭曲起来,他闻到了海蜇牛皮鞋底那种咬人的臭味,好像沥青倒在他的鼻子上,他猛烈地咳嗽起来。
海蜇并没有就此放过乌鸦,他年轻旺盛的精力使他全身的肌肉不停地转动,像一个大转轮被甩到最高处所受到巨大的惯性,他嗜血的双目泛着红光,喉咙里发出野兽般低沉的呻吟,他从腰间抽出佩刀,蹲下身,踩住乌鸦的手臂,用刀尖摁进他的皮肤,一点一点慢慢划动,鲜血飞溅出来,他继续往下推动,白色的肉分开来,露出里面的白骨,一股热气从骨肉间升起。乌鸦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他的嘴角依旧挂着那般神秘莫测的微笑,只是偶尔因为呼吸困难而从喉咙里发出喑哑的声音,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桅杆的顶端,属于他的旗帜还在飘扬。雾气正在散去,他的意识被天空中掠过的海鸟带回他出生的那个小岛,他的女人正在那里等待分娩。她的五官并不漂亮,可是此刻他想长久而热烈地亲吻它们,他想亲吻刚从女人子宫里出来的婴孩,像每一只野兽对自己的孩子所做的,将他身上的肮脏全部舔净。
“他一定浑然如同一个鸡子。”他想,嘴角的笑容僵硬在那里。海鸟最后的身影雕刻在他的瞳仁,再一次,让他再见她一次也好。海鸟受了他临终之眼的嘱托,扑啦啦向着岛屿飞去。它们珍藏了他的眼神,要代替他做最后的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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