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女生频道 > 天涯凝望 > 隔在蒹葭与乌鸦之间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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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那个名叫卞和的黑衣男子不曾将我从梦魇的子宫中割破,我的一生也许就是天光底下摇曳的竹影,一身的盘根错节,谁也无法堪破的命运纺线在纺锥上缠绕,不断抽丝剥茧。那个男子只是轻轻一甩,就将我投入另一场命运的纺车,辗转艰辛,成了另一个故事的针脚……

    那个时候,豫且总是骑着他们家那只锯掉了长牙的大象来落雪山脚的睡谷看望我。落雪山沉睡了数个世纪以至于无人再记得它曾是一座活火山。人们产生记忆似乎只是为了忘却。而我总能在每一块岩石上读出那被湮没了近百年的故事。从我记事起,凡我手指触碰到的东西,我都能读出它们的故事。我想将我读到的故事讲给豫且听,可我不能,我是一个哑巴。

    在村庄的传统里,哑巴没有故事可供述说。

    在村庄如森林一样古老的历史中,只有三百年前一个名叫乌鸦的哑巴有着丰沛的故事泉眼。仿佛一段声音在时空中飘荡了三百年才遇到阻隔发出久违的回音,我与乌鸦的命运被铸成一枚两面光滑的银币。我拼命在岛上寻找他的痕迹,以便勾画我们生命行星的轨道。我抚摩过曾被他刻画过昆虫与鸟兽的岩石,攀爬过由他嘴里吐出的果核长成的果树,学他曾经的姿态在这片密林中穿行,我们的身影重叠在同样的空间,却被时间隔开,永远无法打一个照面。

    我在睡谷受着死神的照看,却靠阅读故事神奇地活了下来。我在有毒的植物之间爬行,用手掌抚摩每一粒石头每一株植物,这大地千百年的沧桑螺旋成一条一条的花纹印在我的指尖。有时我也能找到一些婴孩的遗骸,蜷曲的骨架保持着死亡时的姿态,那正是他们在母亲羊水中的姿态。我将他们的头骨攥在手心,希冀阅读他们死亡的记忆。可是除了光亮与黑暗,人世间的一切他们都不曾体味。他们的一生像被打翻的墨水瓶,流完了墨汁,仍然安详恬淡。在毫无记忆的时刻死去,应该是感觉不到哀伤的。

    豫且顺着大象的长鼻滑下,灵活得像只猴子。他短短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乌亮的光泽,饱满的额头下一双秀气的眼睛浅带着笑意,他长相虽没有太大不俗,可他拥有常人无法企及的灵敏的鼻子,他们家族每个人都有一个灵敏的鼻子。他能说出阵雨后大气里有多少种不同的气味,一只跳蚤曾在哪些动物的毛发间生活过,湍急的河水流经了哪些地方,星光下昆虫的翅膀与干燥的空气摩擦会散发出怎样的气味,木樱花树在中午和傍晚又会如何变幻叶片的气味。在他们家族的历史中,最先一个拥有这般敏锐鼻子的是一个瞎眼的女子,名叫萤火。睡谷里没有她的痕迹,我只能从豫且的描述中隐约知道一些她的故事,她是乌鸦的女人,这是我唯一感兴趣的。

    豫且的家族是由乌鸦首先发迹起来的,他在各个岛屿之间进行交换贸易,而他的女人,萤火,则是他最得力的助手。

    乌鸦贩卖瓷器、茶叶、陶塑、干货、海鲜、首饰、玩具,而因了他的女人的关系,他开始贩卖香料。这是海上新兴的产业。在众多岛屿的习俗中,香料被用来驱蚊与敬神,是生活的必需品。而在拥有儒雅文化的国度,人们用它们来熏染衣物,妆点身份,对他们而言,香料是奢侈品。奢侈品的价格总是要甚于必需品的价格,这是每个商人都懂得的道理。萤火有一个灵敏的鼻子,她的鼻子能直抵衣冠儒雅之人心中那肮脏恶臭的灵魂泥沼,他们需要什么样的香料,她一闻便知。

    沉香、檀香、麝香、藿香、零陵香、龙脑香、金额香、丁香、苏合香、青木香、甘松香,萤火能分清每一种香料之间细微的差别以及这些各异的香料所能遮掩的各种丑恶。一个人总是出于自卑或者空虚,而涂抹大量的香料。身体越香,则罪恶越重。无需动作,只一个眼神,便能叫人闻到他身上那咬人的气味,往往还带着腋下的汗腺味与神经紧张的气味。每个人都在逃避他人的气味,也都在用自己的气味迷惑他人。香料在文明的国度供不应求,他们甚至愿意自己是一件挂在熏架上的百褶服,昼夜被香雾缭绕。

    他们的灵魂腐烂许久,所以要挥霍大量的金钱在香料的置办上,萤火在那国度日久,险些患上严重的鼻炎与过敏症。

    在几年的香料贸易中,乌鸦与萤火积蓄了足够多的金钱,之后,他们不再进行这项贸易。

    乌鸦靠卖香料挣的钱购买了一艘庞大的商船,实现了多年的愿望。他在岛屿间招募年轻的水手。那是在他举家踏上故乡的三年以后,那座岛屿在出生与成长上都没有给予他幸福,但在他回来谦卑地许下愿望以后,神似乎感到歉疚,于是加倍补偿,总之,这三年里他诸事顺利,萤火也怀孕了。

    萤火怀孕之后,乌鸦便在故乡建造了一座庄园,让她安顿下来。他在神庙里跪了三天三夜,用眼神对神诉说感激。第三日惨白的太阳重新升起在浪尖的时候,他流下了一生中唯一的泪水。孩子,孩子。他的火种要这样一直燃烧下去,在这座视名字为一切的岛屿上,烧出漫天烟霞。

    可是无论他如何富甲一方,在这座村庄的村民看来,他依然是一个前世不干净的哑巴,他的人生是玄武岩的贫瘠,再开垦也冒不出一星点植物。他们背后议论,指指点点,就连他庄园内的杂仆帮佣,暗地里也说三道四。乌鸦是哑巴,不是聋子瞎子,对此自然一清二楚。和萤火一样,生理上的缺陷会引起心理上的缺陷,俩人都有固执的毛病。这也许正是俩人互相扶持互相爱护的原因,发生在残缺之间的爱情,是否会是唯一的圆满呢?

    乌鸦和萤火不愿去计较毫无意义的议论,他们活在自己小小的天地,他们俩,还有将要出生的孩子。这个星球在转,他们感觉不到,所有人都感觉不到,因为它过于庞大。也许整个宇宙都在转,像高速的陀螺,他们太卑微,在宇宙之外简直看不到,但他们活着,有各自的人生。乌鸦和萤火要做的,是尽可能落入对方的引力范围,成为各自的运转曲线。宇宙看不到他们又怎样,它那么浩瀚强大,却对他们小小的爱情无可奈何。

    他们之间的磁场牢牢将旁人阻挡在外,密无间隙。萤火待人很好,佣人们也很喜欢她,都叫她“奶奶”,这是这座岛屿对女子最尊敬的称呼。而在某个遥远的东方国度(萤火去过那里),人们管父亲的母亲叫奶奶——也是尊敬的称呼。按照东方国度的习俗,萤火私底下便以爷爷称呼乌鸦——那是父亲的父亲。

    父亲的父亲,这样说仿佛很遥远似的,乌鸦想:“等我的孩子出生,等我孩子的孩子再出生,这个家庭会是怎样一幅光景?”

    他总是想得很远,远到似乎世界走到了末日他的梦想还未有尽头。他的梦想如蜘蛛网,看似无限精密复杂,可总经不起风吹雨打。破破补补,也令人生厌。大海,他明白,那才是他的现实。

    他大部分的时光仍颠簸在蔚蓝的海上,大海对所有人都公正无私,只是浩渺的孤独时刻逼迫着人的精神。他留在萤火体内的种子正在一天天长大,那是他在寂寞旅程中唯一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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