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09年冬,太湖之滨,一座古称阳羡的小城,这城又有个久以制陶闻名的镇子,叫做丁蜀。故事便从丁蜀镇上的“醉华斋”起。
此刻,不锈钢茶海里一把惟妙惟肖的松鼠葡萄壶,四下零散地围着几只唐白釉碎瓷紫砂杯。近旁的铜制煮水壶正“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热气,一时间白雾缭绕,室内陡然被这雾气韵得昏黄而旖旎。隔着玻璃橱窗从半垂的窗帘望出去,却是暮色渐沉,积雪莹莹。
离春节还有几天。
辛绯一手支着下颚,一手来回拈动着杯沿。狭长的眸子斜睨街外,不知又神游到了哪里。只余一头乌发倾满半肩,在灯下如墨一般肆意流泻,水光荡漾。
天色又暗了几分。
玻璃上渐渐印出一张白皙瘦削的脸。
人说,尖下巴是冷漠之相,而薄唇代表为人刻薄。那又尖下巴又薄唇呢?微勾唇角,自嘲地笑了。
“姐!”堂妹婷婷边嚷着,边小碎步子溜到她身侧,习惯性地拢了拢一边的碎发,狡黠道,“你又在这儿发什么呆?想谁呢?”
懒懒抬眸,辛绯有些恶作剧地回答:“我说蘑菇头,你不是有‘同学’生日吗?怎么这个点了还有时间管我发什么呆?”语毕,好整以暇地指了指墙上的挂钟。
“哎哟!真来不及了!”果然,小丫头一下子跳了起来,“那什么,下午我想亲手做个艺术点的礼物的,结果弄不好,还在泥凳上呢。你等会儿有空帮我收拾收拾。不然回头我妈又得唠叨了!我走了,来不及啦。记得啊!”
“知道了,蘑菇头!”
“你才蘑菇头呢!你们全家都蘑菇头……啊……呸呸!记得收拾,我走啦!”
说完一阵风似的窜出了门,大力的甩门声震得屋顶都似乎在颤抖。
可爱的青春期啊!辛绯无奈地摇了摇头,站起身来。
人生当中总有这么奇妙的一个时间段。走路喜欢夹着腿迈小碎步,剪完蘑菇头,喜欢半边耷拉下来,半边捋到耳朵后,近视哪怕只有五十度,也非要配个眼镜似模似样地戴着……
果然,泥凳上中央有一坨灰中泛红、造型扭曲的“艺术品”。
看上去……跟粑粑似的。
这段日子过得很是疏懒。
临近春节,好象一切都匆忙,却又没什么是着实需要去预备的。寒假回来几天了,除了叔叔家的这间茶室哪都呆不住。
不过说是茶室,这里却并不卖茶。这间“醉华斋”楼上是居室,楼下分为左右两隔间。右边一间稍大,进门便是座巨型根雕,两面的檀木架上皆放置着各类紫砂茶壶。左边这一间布置得很像是会客的地方。烹茶的各类器具,四围成“回”的红木椅,行云流水似的,一路从净水流泻成沉黯蕴香的融融暖茶。
辛绯的叔叔算得上是个怪人。开这样一间“店”,却并不指着这店过活。
在这个自古产陶产砂泥的镇子上,一直活跃着这样一群外行谓之“工艺大师”,其实兼顾鉴定与贩售的行家。而辛绯叔叔更是个中翘楚。当然,行家手头总有些神秘而矜贵的藏品……
纤细的指尖轻触砂泥,沁凉,有些微粗糙。
辛绯撇撇嘴,实在也不知怎么“收拾”好,索性把泥整个捧到了制壶专用的铁制小转盘上,摸过一把牛角明针①,一手转动着转盘,一手轻轻刮着泥坯。
转盘的边缘间或倒映着头顶的微薰灯火。明明灭灭。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泥,是同一块泥。加水调和,是否可以是不同的轮廓?
正如同一个灵魂,却有两段炯异的人生。
……
良久,辛绯起身转入陈列茶壶的外间,似是长吁了一口气。她随意翻看着架上的一柄柄一件件,信手抚过架子,口中喃喃。
“报春壶,莲子壶,仿古如意壶,提梁壶,这是……梅桩壶……”
陡然!
她只觉眼中似水波晃动一般,视线为之一荡!一团黑影夹杂着风声,倏的自头顶落下!平日里惯于懒散的她,在这半秒内不知从何处借了巧劲,竟倏的旋开半圈,脚下步伐丝毫不乱。堪堪……避开了这一击!
清脆的碎裂,零落一地。电光火石间,一切又归于平静。
“小绯!”婶婶一手提着把摩托车挂锁,很是惊忙地自门外奔进来,“啊,摔了把壶啊。人伤着没?”
辛绯的表情有点茫然,瞪着一地碎片,勉强抬手指了指自己,摇摇头。
“没事没事,你去里边玩吧。”婶婶看她这样以为是在内疚,笑得更温和了些,“不怕,你叔叔别的不多,就这玩意儿堆得床底下阳台都是。”
“要不然你去楼上看电视,别动这些,小心扎伤了手。”
话说完,婶婶转头出了门。留下辛绯兀自怔愣。
架子这样扎实,况且自己根本没着力去扶,这壶怎么掉下来的?抬头,往上数层都不见有空了的位置,这壶……原来是放在哪里的?
……
“小绯啊,”婶婶一手提回个菜篮,一手依旧捏着挂锁,“我路过菜场买了新鲜的昂刺鱼,等下煮你爱吃的昂刺鱼炖鸡蛋。”
“好啊。”辛绯抿抿嘴,很是乖巧地笑了笑。
“那我去厨房弄晚饭,你千万别动这里,等会儿我来收拾。”说着,忙不迭地奔进了厨房。
目送婶婶离开,笑容微僵。
刚才那一瞬,自己怎么就突然这么敏捷?这样短的时间居然“瞬移”着躲开了一砸?
视线上下来回,心思辗转不定,却终究不得其解。
“咦,这什么……”
那一片狼籍中似乎夹杂了一小卷东西,用丝带系住。经年染灰,丝带已不辨颜色。东西甚小,落在一地残骸中,一时竟没发现。
没来由地惴惴不安,辛绯皱了皱眉,上前拾起,抽开了系带,缓缓展开:
“辛妃,生卒年不详。名解颐,一名胭脂……”
辛妃,生卒年不详。名解颐,一名胭脂……
蝇头小篆,句尾漾入绢丝,年代似已久远,模糊难辨。只是,落款相比一旁的仕女图已算清晰。仔细望去,心头又是一突!
这仕女图,没有脸!
漫天彻地的浓黑,像是空旷到极至又像有什么自四面八方不断涌动而来,压得人喘不了气亦无处可逃。视线所及有一抹艳红翩飞!是个着红袍的女子在奔跑!?那一抹红,诡谲闪烁,忽隐忽现,渐渐地近了,夹杂着细碎的……木屐声!
荧姬!荧姬?荧姬——荧姬!
刹那间!
各种声调!或短促、或低沉、或愤怒、或轻慢……都在呼喊着同一个名字——
荧姬。
眼看那女子突地就近在了眼前!
猛然!她停下脚步,转头!一头乌发拂过,脸!那脸……空白的,没有五官的脸!
……
倏地睁开双眼!
辛绯白皙的额头布满了细密汗珠,一时犹在梦中一般,指尖攥紧床单,惊惶不已。环顾四下,床头灯发出微黄的暖色光芒,呼吸才稍稍平复。
原来在自己房间。
一侧,滑落的毛巾晕得枕边一团湿濡。床头柜上的玻璃杯里喝了一半的水,拆开的感冒药,纷纷映入眼帘。
傍晚诡异的一幕后,恍惚的晚饭,叔叔婶婶像是说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说过。接着自己就病倒了……辛绯下意识地回避着那幅仕女图,抬手取过杯子喝了两口凉开水。心,才总算定了一些。
不知道……他们见到那绢帕没?
默默地闪过这个念头,时钟已指向午夜三点。散热过后,浑身关节都在酸痛,她叹了口气,拉过被子,重新躺下。
窗外的残月无声清冷。
房内昏黄的灯光像是骤然冷却了许多,忽明忽暗,渐渐酝成一室妖冶的红。
床下,一截丝带经年染灰,不辨颜色。
①牛角明针,转盘等,都是宜兴紫砂茶壶的制作工作。明针有各种质地,主要功能是光滑茶壶的身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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