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谢言走到唐之谦身后的时候,唐之谦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后有人,他一张脸儿都快贴在书桌上了,桌上是一本江城子的奏章,是早几个月前刚送上去的。
谢言站在唐之谦身后默默地看着,这段时间的奔波让唐之谦整个人都黑了不少,初见面时他的皮肤虽称不上白皙,但也不似现在这般黝黑的发亮,闪着健康的光泽。这个肤色其实很称他,整个人看上去充满了生机和活力。窗外大片的阳光洒进来,唐之谦乌黑润泽的头发闪着幽蓝色的光,腮边一缕发丝落了下来,遮住了小半边脸颊,一段颀长的脖颈露了出来,低头的动作令它弯出一条好看的弧度,笔真的脊背在衣衫的浅藏下凸了出来,谢言突然发现,唐之谦瘦了。
唐之谦,看什么呢?谢言的声音突然出现,虽然很轻,可还是吓了唐之谦一跳,他整个人直接从椅子上窜了起来,手中的笔嗖地一声飞了出去。
“师傅,你吓死了我!”唐之谦的表情有些奇怪,像做了错事儿被大人抓住的小孩,表情又有些委屈,好似谢言真的吓到他了。
“你干什么亏心事儿,这么怕!”
唐之谦没有回答,却用手指了指江城子的奏章,示意谢言去看。
“看出什么了?”
“看出,师傅你偏心江师兄!”唐之谦是真觉得谢言偏心,格外的偏向江城子。江城子是厉害,这点儿唐之谦承认。可是他就是不爽谢言偏向他,所以,这平常的话被他说出口后,下意识地带着几分耍赖的小情绪,还有几分淡淡的委屈,似是真的在不满什么。
谢言倒没什么,唐之谦自己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过,他心里是真的吃味儿了,酸溜溜的,薰的他都快要昏头了。
“师傅,你看这里,江师兄写的,再看这个。这难道不算主观意识过强吗?你看这里,他还骂人了。江师兄这样写你都没让他退,我就写了个臣民本应一心,你就批了我五百多字!”
太不公平了。唐之谦想。
“那是你江师兄比你会骂人,骂的比你有水平,所以我退你不退他!”
“为什么啊?”唐之谦真委屈了,江城子的水平跟那儿摆着呢,全隐月居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唐之谦再自大,再自信,该认清的事实,他还是很门清儿的。他只是没想到谢言会这么直接的说出偏坦的话。这让他的心里不止是难过了,似是还有更严重的情绪,翻滚折磨着他。
“自己不会想吗?”谢言心软了,所以话还是那话,却明显少了气势。
唐之谦歪着脑袋思考,眉心微微促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无意识地慢慢转动,扫过谢言的时候,谢言的目光不自觉地就追了过去。
“我知道江师兄厉害,可是,我说不清楚,师傅,你知道的,我分析能力并不够好!”
谢言突然就笑了,那种真正意义上的笑,眉目舒展,薄薄的嘴唇弯出的弧度好看的不得了,向来冷漠的眼睛里流出了欣喜与赞赏的光,周身冷硬的气质也随之一变,化成一道柔和的微风。
唐之谦看傻了!
自打立下终有一日,必将大师兄战胜,进尔取而代之的伟大宏愿之后,唐之谦就很少傻了。这会儿,他却被谢言的笑容给震傻了。
实在太TMD好看了!
傻完了,唐之谦才惊觉过来,刚刚谢言投注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是让人如此的熟悉。嗯,那不就是谢言看江城子的目光吗?
“师傅!”唐之谦的小心脏砰砰地跳的飞快,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头上,好似下一秒,就要爆炸了。他知道自己一定脸儿又红了,可是他控制不住,也不想控制。
虽然不明白谢言为什么突然改变,但他知道,自己一定是说了什么让谢言高兴的话!
“子规,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你终于学会了谦虚。”谢言微微抬高了声音,慢慢地说道。
唐之谦没有被这一番不是夸奖的夸奖冲淡血液里的热力,相反,好似更热了。这一切都只因为谢言嘴里吐出的那两个字:“子规!”
唐之谦从来都不知道,当初古嘉定老先生给他取的字,有一天会让他如些震憾,震憾到他现在仍是心神移位,六神无主。
看唐之谦那魂魄无主的小脸儿,谢言以为自己把话说过了,真心实话地又补了一句:“真的,我以前,真不知道你那不着调的自信是打哪儿来的。”
唐之谦的灵魂归位,终于恢复了清醒,可是这个清醒,清醒的太不是时候,唐之谦想死,真的。如若哪儿天,大家发现唐之谦死了,那绝对是羞愧死的。且,这一切均拜谢言所赐。
听听他敬爱的师傅说的话哟,夸奖人是这样夸的吗?唐之谦都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学过怎么夸人。顾大叔知道了,肯定得给谢言跪了。
在顾大叔心里,世上有一个杨世新这样一个会把人劝死的人就够了,哪知世上还有一个夸人会把人夸死的谢言,都照他夸唐之谦那样夸别人,估计死的人会更多。
唐之谦在心里哀嚎,师傅,你可别再夸我了,真的,再夸我,我怕我会以死谢罪。
谢言才不管唐之谦那悲愤欲绝的小模样呢,他遣人去把江城子找回来,几刻钟过后,江城子从外面进来了。
“应同,你明天带这小子上城北去一趟,辰时到那儿,回来给我一写一篇策论。”
“要我带他去?”江城子沉默了一下才问。
“你带着他,让他好好跟你学学,这小子太不着调了,整日胡思乱想。”
“师傅!”唐之谦不满地喊了一声,声音大的外面儿都能听的清清楚楚。刚刚他心里就憋着一股气,现在又这样说他,心里更不舒服了。
“叫什么?你不跟着应同跑,难道还想叫我带着你跑?”
唐之谦一早明白,谢言这个师傅就是个嘴巴上的师傅,真正要干实事儿的时候,不是找张文清,就是找摸鱼儿,现在好了,还找上江城子了,自己到底要被他塞给多少人,才能让他放心,好让他独当一面啊!
其实他明白,谢言是离不开隐月居的,这不现实。可是听他一副把自己丢给江城子自此便撒手不管的架势,还是让他感觉委屈,明明刚刚还那么欣赏地看着自己的!
“你才是我师傅啊!怎么能把我随便丢给别人。”想了想又说:“我们签了契约书的,你不能违约!”
江城子带着一丝不满的神色看着唐之谦,沉声说:“大人,只是让我带你去实地考察写策论上折子,你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难怪谢言每次应付完唐之谦都一脸儿疲色,原来,这小子这么难缠。看来,以后自己得多看着点儿唐之谦了,别让他有事无事就跑来打忧他,看着都闹心。
唐之谦还不放心,追着又问了句:“那你还是我师傅吗?”
看到谢言不加犹豫地点头,唐之谦总算放心了。
“那我们论什么?”
“民生,民心,民乱!”谢言简单地说:“各写各的,不许交流,明日申时呈上来。”
唐之谦的头上的血槽又要爆表了。听师傅这话儿的意思,这是要两人竞赛啊!
自己争宠的时间,终于到了啊!
翌日,辰时,唐之谦与江城子果然准时到达城北的长街,这条街相比东南两边可容四辆马车并行的街,小的如此不堪入目。别说店铺了,连行人都不多见。便是如此,街道仍破旧不堪,房舍摇摇欲坠,越往里走越破败,街边的屋舍有些连门窗都不见了。
唐之谦很好奇,谢言怎么知道这里的。要知道,有一回无意中得知唐之谦住在城西,他听了眉头都皱了半天。唐之谦也不予他计较,像谢言这种天之骄子是不会明白的,多说无益。
“大人的本领大着呢,他总能让人出乎意料!”江城子一早来便显的有些心不在焉,此时,对于唐之谦的问题也答非所问。
唐之谦是赞同江城子的定论的,可是又总觉着哪里不对,听起来总是怪怪的,他瞥了一眼江城子说:“江师兄,师傅是不是很喜欢你啊!”
唐之谦这话问的一点儿没错,江城子听着却变了颜色,一张书卷气颇为浓郁的脸上由红转白,额头的汗水瞬间如山洪爆发。
“隐月居没有一个人是大人不喜欢的,他不喜欢的人也进不来隐月居。”江城子的声音有丝慌忙地说,说完忙把头扭向另一边,唐之谦听着,只觉那声音颤抖的厉害。
“真的吗?我觉得师傅就不怎么喜欢我,他好像对我意见挺大的。而且,他说我是沈大人硬塞给他的。若非如此,我觉的师傅肯定不会要我。”
唐之谦没有多想,以江城子是热的心烦气燥而已。现在都快六月了,往年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向书院请了假,正往家赶去。他家里有两亩薄田,每天冬日种上小麦,等来年六月打了麦粒,再种上一季豆子或水稻,便是母亲一年的嚼用了。
唐之谦求学多年,挣的钱勘勘够用,从来没有赡养过母亲,不是他不愿,只是无能为力而已。他所能尽的最大孝心就是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报答亲恩,以及每年过年自己省吃俭用带回去的两尺布头。谁都知道,他尽力了。便是他自己,也常常会有不够的时候,他只是,会硬撑罢了。
以前每每想到这些唐之谦都是不快乐的,现在不一样了,谢言发给他的月银足够他自己的花销之外,每月还能有三两多银子的富余。这些富余的银子,唐之谦一半托人带回家,另一半一分为二,一作下回进京赶考之用,一作应急花销。
他在隐月居的人缘好,大家伙儿大抵也知道他的情况,喝酒吃饭什么都会算上他一个。唐之谦不是个只进不出的人,大家照顾他,他领情,他感恩。但却不能理所应当的接受,总要寻些小机会报答回去。
例如张文清就常常请他吃饭,说跟谢大人一起压力大,喝酒也不尽兴,求唐之谦去陪他。其实哪是求,不过是怕他面子过不去而找的借口罢了,唐之谦哪里会不明白的。
他也不言反对,每次都乐呵呵地去了。但张文清通宵或夜归的时候,第二天他总记得帮他带一份早点,中午提前去喊他起来用膳。虽然每回被唐之谦挖起来的时候,张文清的心情都称不上好,但他知道这人是为他好,嘴巴免不了要嘀嘀咕咕的,但动作却不见慢,算是彼此心照不宣吧。
“不会的!大人如若真不喜于你,他不会留你在隐月居,更不会收你为徒,早将人赶走了。”江城子似是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他的语速很快,说完就紧紧闭上嘴巴,努力抿着,表情生硬。
“真的啊!”唐之谦高兴了,于是,他兴致勃勃继续骚扰江城子,问东问西,问的全是关于谢言的事儿。
江城子听着极燥,一边怪唐之谦没有眼色不会行事儿,一边又怕不回答唐之谦引来误会,心里又是烦燥又是纠结。
“江师兄,我们写点什么好?”好不容易满足了唐之谦的好奇心,江城子刚舒了口气,这会子听见唐之谦问公事儿,终于逮着机会还回去了,于是他恶狠狠地说:“不要问我,各写各的,杜绝交流!”
唐之谦瞬间化身为一尊雕像,傻愣在路边。
待唐之谦回过神来,江城子已经不知去向了。唐之谦心里憋着一股气,一心想要超越江城子,心想着走了也好,他自己努力,不信干不过他。于是,唐之谦从二愣子化身上进青年,认认真真的观察城北居民的生活状态,了解居民们的谋生技能与手段,来来回回跑了三四趟。顺道还绕去上次与张文清一道去的时候遇见的那个小童的家所在的窝棚区。
小童与他的奶奶还在,不过,小童已经不写字了,他每天都出去行乞,因为他奶奶病了,病的很重。他家没有吃的,奶奶没办法照顾他了,他只有想办法照顾奶奶。
唐之谦又被这股熟悉的心酸与无奈击败了。他思绪瞬间被这股悲悯之心攻占,什么朝堂,什么时局他全忘了,只一心想着帮他们做点儿事。他没再多留,把早上自己吃剩下的一个烧饼留给奶奶,他率先回隐月居去了。一点儿没过问江城子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
路过同济堂的时候,他犹豫了下,仍是进找了个大夫,请他去城北替小童的奶奶看看并留下医花钱,叮嘱他如果不够到总督府衙上找一个叫唐之谦的,他会再来付钱。
那大夫原本只是想搪塞过去的,一听说唐之谦是总督府的人,二话不说,连银子都不敢要,背起药箱就要走。看的唐之谦十分无奈,同时心里的无奈又增加了几分。他又不是相信傻,哪里看不出这大夫连翻转变的缘故是为何?
想到自己也有以权压人的一天,唐之谦的心情更不好了。
唐之谦前脚刚踏进隐月居的时候,谢言就知道了。他只是诧异于唐之谦会回来的那么早,抬眼看他的脸色,心里明白,这小子又犯傻了。只怕这回还是要输。但谢言什么都没说,仍旧低下头处理自己的公务。
对唐之谦这种悲天悯人的胸怀,谢言是又喜又忧。喜的是唐之谦有一棵纯粹到令人汗颜的赤子之心,纵横朝堂将近十年,谢言太知道这种品质,有多么难得。忧的是,唐之谦是自己一手一脚培养出来的徒弟,将来必有大用,这样情怀本身就不合适一个政客。虽说谏臣言官本身职责就规定他们必须一心为国为民。但哪儿有那么纯洁简单,朝堂上下参杂了太多人的利益,连圣上都不能全部理清,何论小小言官。如此算来,这算是一道硬伤,一旦被人抓住,他将很难立于不败之地。
因为这种情怀会让他顾虑太多,又不肯轻易妥协,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谢言安排唐之谦与江城子去城北,其中的用意就是想要斩去唐之谦的悲悯。这是谢言挣扎了许久才下定的决心。他是不忍,但他不改。
沈景礼此刻若在,肯定看出谢言内心的犹豫。他一定会狠狠地取笑谢言,然后再狠狠地坚定谢言的决心。若论起没心没肺来,其实谁也比不上沈景礼。他才是天生的政客。谢言。谢言是后天被逼成这样的。
唐之谦冲进隐月居就开始铺纸写字。他是冲动了,但他并不昏头,江城子的实力他清楚了,从来不敢小觑。所以,他没有时间耽搁,脑袋飞快转动,手中的笔也差不让,一身的热汗也来不及拭去,就这么让急如暴雨的汗珠子一滴滴往下掉。
谢言端着一杯清茶站在书房往外看,那孩子的汗珠都流进眼睛里了,他才使劲揉揉了眼睛,接着执笔挥动。长衫早就湿透了,急剧起伏的脊背显示出他的焦急。
谢言不禁想,这样逼他,真的好吗?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唐之谦,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急切。他想走过去把那个孩子拉起来,让他去把脸,或者让他先喝杯茶歇会气。他还想跟唐之谦说:“别急,我会等你,晚点交也没事儿。”
但是,他不能。
他只能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唐之谦玩命地执笔挥毫。
唐之谦写了好一会儿,终于觉着手上的汗严重影响了他,他停了下来从桌子底下摸出一条汗巾擦了擦手。抬眼的功夫,视线直直撞上谢言。距离有点儿太远,唐之谦一时之间拿不准谢言脸上浮现出来的那种表情是不是关心。但谢言的投注的目光让他觉得舒服又兴奋,他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冲着谢言直笑。窗外刺目的阳光和满脸晶莹的汗水,映的那个笑容直逼人心底。
谢言瞬间有种被击穿的感觉!
他僵硬地点了点头,看着唐之谦又低下头去执笔挥毫,自己才慢慢踱着步子跌坐在椅子上。他想起了沈景礼曾经说过的话:“你不就喜欢这口?年轻,张扬,干干净净!”
谢言痛苦地把脸埋进双手,听着自己如雷鸣般的心跳,久久不能平静。
年轻,张扬,充满了活力,坦率直白,对世界还有着最简单的向往与爱,积极地面对生活,就像,阳光一样灿烂。
这是赵逸辰,也是唐之谦,是自己最喜欢的那种人,在这样的人面前,谢言永远没有招架之力!
谢言努力说服自己,你已经不是十八岁的毛头小子了,你没有那个精力和热情第二次飞蛾扑火,也没有第二个反目成仇。
他真是不敢想像,如果有一天,唐之谦也如赵逸辰那样恨他,他应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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