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三天后,唐之谦在谢言的书房一幅未能完成的画上,看到自己的笑脸,那个笑容笑的心无城府,洒脱恣肆,和张文清杨世新三人站在离亭的边上挑望。唐之谦私以为,频有江山如画之感。
不管是谁,看到自己的脸被画在纸上,阳光帅气,乐观向上,欢乐的气息迎面扑来,都会很高兴吧。况且,唐之谦一向自我感觉良好。
这张画是谢言画的,其实那天他也去了。为了避开江城子,随便找的借口。借口之所称之为借口,代表一般只是随意说说,不会真的去做。但谢言那天就是去了,去的时候心里还一直想着前一日,唐之谦站在自己面前青春洋溢的笑脸儿。
谢言坐在书桌前面,看着那幅未能完成的画上,唐之谦那小子笑得后槽牙都快露出来的样子,无意识的慢慢地也跟着笑了。唉,他无经无力追究其因了,就这样吧,他想。
年轻真好!谢言心里想。想想十八岁的自己,刚刚从国子监出来时可没那么高兴,那时自己一门心思的想自己不依靠老头,不依靠家族,凭他谢言自己也能闯出一片天来,摆脱家族的影响。心里无时无刻不憋着一股力,闷头往前闯,从来都不知道停下来喘口气,看看时光流转,四季轮回,直到五年前。
谢言抬头并伸了个懒腰,却看到唐之谦手里捏着张纸跑了进来。
“师傅,你看!”唐之谦把策子放在谢言的书桌上,内容是关于浙江道盐课司与商户勾结,私自贩卖官盐的策论。
这事儿谢言肯定清楚,但问题是,这事儿一直由江城子执笔主办,他自己也是从旁协助而已,这小子来凑什么热闹。
而且,你看看他写的什么?转盐运使司盐动使全被他扒拉了一遍,结论是,这是一起恶性的,集体贪赃枉法案。甚至还含沙射影的指出太子与三皇子均有份参与。
徒儿哟,太聪明了不好,知道吗?圣心难测,你还没出仕就这么目光灼灼,语言犀利,与当年的自己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圣上会不喜的,知道吗?
太子与盐运使的事,圣上当然知道,甚至还是他暗许的。三皇子与太子虽不是同母所出,但两人打小处一块,加之三皇子生母郑贵妃早逝,母族不显,皇后娘娘与太子又放心上几分。
加之圣上正值盛年,便是以后真有什么争斗,放在眼前看管着也好放心不是。谢言的情报网内早有相关的消息送上来了,他一直不动,一是圣上无意查办,二是盐运使还不算过份。
说白了,这就是圣上有心在培养储君的呢,他老子不发话,做人臣子的还能干嘛。江城子的上奏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浙江道的盐运使也确是有些过份了。以前谢言不上奏此事除了揣测上意成功之外,他是有些乐见私盐在市场上流转的,官盐质量下乘,价格也高,百姓生活本就不易,有些饭都吃不上,何况是盐。有低价的私盐在市场上流转,百姓也少受一分苦。可是浙江道的私盐现在竟然不比官盐价低,可见盐运使的胃口被养大了,谢言也就不能再忍了,这才同意江城子去主办此事。圣上有私心,不发落,不代表言官就可以失职,提一提还是可以的。但若执意一提再提,把事儿往大了闹,过了度,小心人头不保啊徒儿!
“这事儿你就别管了,边上看着吧!”
唐之谦没有回答,谢言停下手中的工作,掀开眼皮抬头瞟了一眼唐之谦,幽深的眼眸中有着淡淡的惊讶。这小子居然既没跳脚,亦没有伶牙利齿地反击,他的平心静气和坦诚看的谢言打心眼里高兴。真是成熟懂事了啊。监察御史谢言谢大人看着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徒儿,感慨的跟要嫁女儿似的,真是,真是慈爱啊!
“我听你的。不过,师傅,我读了江师兄的奏章,有点儿想法想跟你说说,你帮我分辩分辩吧。”唐之谦指着自己书桌上江城子的奏章说话,眼睛却没能离开那幅画。笑的跟个傻子似的。
“笑什么?”笑容太灿烂了,谢言发现自己快要被迷惑了心神,不得不出言打断。
“师傅,你画的我!”唐之谦指着那幅丹青说道,眼睛仍然全是笑,明媚的眉目赛过春光。
“嗯,有这么高兴?”
“是啊!”
“你是小姑娘吗?一幅画值的你高兴成这样?”谢言的毒舌不是习惯,而是本能!
“不是!可这是师傅你画的,跟别人画的不一样!”唐之谦认真地说。
谢言不说话了,事情发展根本不受控制,他怕自己沦陷。
强行转换心神,谢言指着江城子的奏章,示意唐之谦有话快说。眼神却再度柔和,脸上浮现了一种可以称的上喜悦和欣赏的神色。
唐之谦是说的挺快的,可惜他说的多。这一说,就说到了末时初,唐之谦已经饿过劲头,人正是亢奋的时候,说到兴起直接手舞足蹈,冷不丁地听到有人敲门,扭头一看是江城子,脸色还很不好,十分阴沉。
“江师兄,我在读你的奏章呢,你真厉害!”唐之谦招呼一声,兴奋的说道。他的夸奖是真心实意的,兴冲冲地看着江城子,样子活像狗看见骨头,饥民看见卤牛肉一样,眼睛发亮,还闪着光。
江城子却十分不悦地剜了唐之谦一眼,目似利刃,生生把唐之谦到嘴唇边的一翻崇拜话剜的倒吞了回去。
“大人,午时已过,您该去吃饭了吧!”江城子说话的恭敬,语气却不怎么样,几乎是命令式的了,连唐之谦听了都觉着有几分不对劲儿。
谢言很是头疼,这种心烦意烦的疼甚至远远盖过他一阵阵抽搐的胃疼,一时之间,他都不知道自己的手该去捂胃好,还是捂脑袋好。
唐之谦也反应过来,自己一直缠着师傅,耽误了他吃饭的功夫了。他不好意思的挠着头,面色有些发红:“师傅,我说的兴起,耽误你吃饭了,真是该打。我请你吃饭吧。”
唐之谦后面那句完全是顺嘴说的,几乎没过脑子,说完了就想自己抽自己一耳光。这顺的什么嘴,装的什么客气啊!他心里忐忑不安,满心足意地巴望着谢言拒绝自己的好意。而且依谢言的性格,他应该也是要拒绝的。
“那好,走吧!”谢言一反常态,从善如流地站起身来,带头往外走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唐之谦以及江城子。
谢言经过江城子身边的时候还顺道吩咐,让他把通政司的资料准备一份给他,他下半晌儿要用。江城子沉默的听着,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了句什么,唐之谦没有听到。估计他听见了会更加闹心。江城子叮嘱谢言小心身体,别吃刺激的食物呢?
谢言闻言后却停下脚步,温和地看着江城子,笑着说:“我知道。”
江城子笑了。
唐之谦不爽了,他觉着那画面太美。站在五步开外的自己完全像个局外人似的看着两人,一个温和内敛,一个锋利硬朗,一个神色柔和,带着藏都藏不住的浓浓关心,一个目光深邃,满满的全是感激。两人站在门边,背后青草戚戚,芳草篱篱,恒久携远的像足了一幅水乳交融的画。
这画,太碍眼!
唐之谦心里颇为不满,这种不满他又说不清楚是来自于江城子对谢言的关心呢,还是谢言对江城子的欣赏和感激。他突然又想到沈大人那次在酒楼说的争宠一事儿。想到自己曾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谢言最宠爱的徒弟。回想刚刚看到的画面,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了。
自己好似争不过江城子啊,他才是谢言名符其实最受宠爱的人。自己这个猪一样的二师兄,看来是争不过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大师兄了。就算自己巧言令色,低眉顺眼,他谢言也不会是那个嘴笨耳根子软的唐高僧啊!
“师傅!我们走吧,吃完饭回来,休息一会儿,下晌儿您跟沈大人还有约呢。”唐之谦咬咬牙,上前两步,有些迫不及待地上前打断这种令人不愉快的交融。
谢言其实不担心与沈景礼的约,他在意的是,江城子的目光越来越直白,盯的他坐立不安,他只想赶紧离开,不管是去吃饭还是去赴约。想着便冲江城子一笑,拉着唐之谦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之谦能感觉到谢言的不对劲,他步伐轻浮,腰脊僵硬。不怪谢言乱了步子,背后江城子的目光实在炽热,牢牢的锁住自己,似要燃烧一般。
唐之谦无可奈何的跟着谢言走,找张文清借钱的打算彻底落空。没办法,他所有俸银都用在了古老先生的寿礼上,一下子又回到了还没进入总督府衙之前赤贫的状态,三餐烧饼度日。
一旦离了江城子的视线,唐之谦的小情绪便很快消散。他现在头疼的是饭钱的问题。按照顾谢言平时吃饭的标准,唐之谦深深觉得自己今日的嘴着实太欠,不知道酒楼接不接打欠条?
在此之前,唐之谦想到的是那家让他念念不忘的包子铺。那是个他可以付的起账的地儿界。可是包子铺只有小小的一间店面,勉强塞进去七八张桌子,地面上有几十年沉积下来的,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油渍,墙上也烟薰火燎的,到处是各种颜色的斑块,老板的大嗓门及蒸包子的热蒸汽,交织在一起简直震耳欲聋。最要命的是,便是过了饭点儿,那个小店里也永远坐的摩肩擦膀,坐那儿吃东西,没点儿技术活儿,很容易让隔壁桌的人掀翻在地的。
唐之谦再瞟了一眼谢言身上的绸缎衣衫,雪白雪白的,妈妈的吻,简直要愁死个人。自己对刷盘子可没兴趣啊!
“吃什么?”谢言出了门就问唐之谦。
“师傅,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包子铺,不如~”
不如什么,唐之谦没能说完,因为被谢言打断了,打断他的字很简单,就仨儿字,不喜欢!
妈妈的吻,这是要把我往死路上逼啊!会不会聊天啊,会不会做人啊,吃饭不花钱居然还有脸儿挑三捡四,那么挑剔,干脆甭吃!
唐之谦内心的小马哥又爆发了,心里咆哮不已。
“师傅想吃什么?”
“前面那家店的海鲜粥不错,喝粥去吧!”
唐之谦绝望地跟着谢言走,他知道那家粥铺,那份量,那价格,简直比龙门客栈的还黑好吗?一碗粥敢卖一两银子,里面只有三只虾而已,还是小的不能再小的虾宝宝。师傅啊,你给我一两银子,我请你吃用河虾妈妈煮的粥好不好,保证只有虾,没有粥。
两个人,一份海鲜粥,一份牛肉粥,一小碟子盐水豌豆,凉伴木耳,再一碟腌鱼,一份炒饭,一份炒面。唐之谦举着筷子的手都在颤抖,他现在后悔没跟着顾大叔去放租子了,简直后悔的要死。
“吃啊,看着能饱吗”谢言用筷子指着那个比唐之谦手腕粗不了几分的碟子淡淡地说道。
唐之谦手里捏着筷子心想:“我不吃,你吃,这顿您请行不行?”
谢言优哉游哉地吃完一顿饭,觉得一直在折磨他的胃终于好了许多。这是个职业病,他从十八岁起就落下了胃痛这么个毛病,有时候痛起来,简直要人命。
唐之谦看着谢言放下筷子,忙将自己碗里的最后一根面条塞进嘴里,一抹嘴唇准备死皮赖脸地撒一回泼,耍宝打滚都可以,只要谢言把饭钱付了,叫他干啥都行。吃的时候,他稍稍估算了下,这顿饭钱,基本顶的上他的卖身钱了。
谢言瞟了一眼唐之谦,这小子满脸儿准备英勇就义,视死如归的表情是要闹哪样?吃顿饭还把脑子吃抽了。谢言一边想着,一边伸手招来小二,同时掏出自己的荷包准备付钱。
“师傅!”唐之谦纠结的要死,他一边感动一边内疚,想自己抢着付钱,他又没钱。这不付钱吧,道义上又过不去,说出去也丢人。
“怎么?”谢言一边说话一边不动声色地把荷包放在桌子上,他算闹明白了,原来这小子在纠结这个,他吃饱喝足,便起了逗弄人的心思。
唐之谦此时简直欲哭无泪。都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以前他就有所体会,这会子体会更深。考虑到自己在谢言面前丢人都丢习惯了,他决心认怂,一脸坦然的告诉谢言说:“师傅,我银钱不足。”
“还算没笨到家,没打肿脸充胖子的事儿别干,言官御史,脸皮儿一定得够厚!”谢言一边说着,一边抽出银锭子交给小二。
唐之谦也不管了,转转眼睛,准备洗耳恭听谢言的金科玉律。脸皮儿什么的,暂时放一边吧。师傅自己都说了,皮儿厚点儿没错!
“你干什么?”谢言看唐之谦这会儿又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盯他着看,一脸快说,快说,我听着呢的表情,到底是要怎样?这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死小孩怎么这么多事儿啊!
“准备聆听师傅教诲!”某人果然聪明,现学现用,立即厚颜,且无耻起来!
“没了!”当他是孔圣人啊,哪儿那么多话要说。
“谢师傅教诲!”唐之谦笑嘻嘻地坐正身体,看着小二把碎银交给谢言,心里乐开了花!他想起张文清曾经说过的话,谢言真的是心肠很好啊。那样,自己是不是离江城子在谢言心中的位置又近了一分呢?
这是不是意味着儿,就算自己现在比不过江城子,将来也肯定行呢?自己也是他亲自栽培的啊,再差,应该也差不离吧。
唐之谦欣喜地攥紧了拳头:江师兄,早晚有一天,师傅也会用那样的眼光看我!
自那之后,唐之谦较比之前又更努力了,连张文清都说他是拼命三郎。内心的小宇宙熊熊燃烧的唐之谦,打了鸡血的唐之谦,根本不予理会,依旧玩命儿滴干活。
他把江城子在浙江道写的所有奏章都翻了出来,单独整理成册,稍有闲暇就摸出来看两眼,没过俩儿月,他记录的笔记就有几万字。
谢言每次从书桌前抬眼看外面的时候都会发现,唐之谦要么奔波在外,要么窝在桌子上奋笔疾书。桌子上经常摊开一堆的书册,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呈上来的策子倒是越来越有样了,他已经完全退去了新人的毛燥,行文风格也改变许多,僵硬固化的体例在他的文字处事之间已经找不到了,变的很灵活,个人风格越发明显。
只是。
谢言把刚刚批复的策子翻出来再看,那是唐之谦刚呈上来的策子,是关于湖州城北的治理方案。言辞犀利,句句切中要害,将城北的各种弊端分析的条理分明,头头是道,且明确地指出越来越恶劣的形式对湖州,浙江道,乃到整个朝堂的影响。如若只从城北居民的角度单纯出发,这种方案没有问题,称得上无可挑剔。但是,言官御史不是观世音,也不是救世主,所以,谢言不满意了。
他决定要找唐之谦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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