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昨日亥时,前国子监祭酒裴霜暴毙家中。摸鱼儿接到消息时第一时间告诉唐之谦。唐之谦立刻找到他的好基友张文清,然后兴奋不已的冲出隐月居。
他觉得凭这条消息,谢言一定能对他另眼相看。唐之谦再也不想被退文策了。
湖州城本就不十分大,城内分东西两道,不提那些错综复杂的小道,两条主干道还是很宽敞的,跑马不能,马车却是快的很。裴霜的府第位于城东,与总督府衙刚好各处一边。
马车上唐之谦与张文远对视一眼,双双感觉很激动,所有的敏感细胞告诉他,这事儿大了!
前国子监祭酒,士林标杆,桃李满布天下,浙江道又从来都是喜爱出大学士的地儿,裴霜之死,无疑一激石惊起千层浪,事关天下读书人心,不管原因为何,既然传出裴霜暴毙,圣上定然要过问。
今天刚好是谢言的奏章送京的日子,裴霜虽也举足轻重,但还不到需要监察御史使用十二道加急的分量。所以,距离申时,唐之谦还有三个时辰的时间用来了解情况,写文献策子供谢言写奏章。他有十足的把握,这次,谢言将不会退他的文策。
唐之谦跟张文清锋烟滚滚地奔向现场时,谢言正对着厚厚一沓子的文策扶额。圣上有意展开一场整风运动,李东阳却不打算支持。原因很简单,圣上私库不够银子花了,所以准备操几个贪官的家,然后把人家的家产名正言顺的拿来自己用。
说起来圣上也是个不容易的。向来勤政爱民,节俭成性的,偏偏有个爱佛成痴的娘。也不知道太后娘娘年轻的时候,是不是缺德事儿做多了,临老临老非要抱着佛法的大腿当信仰,还死活不肯放手。倘若太后娘娘自个儿烧烧香,拜拜佛,念念经也就算,偏偏爱捐功德,爱修葺。修完太庙,修寺庙,跟着还要在御花园里选址修佛堂。
那些佛像修的一个赛一个的高大,金银还从头发丝贴到脚指盖。一个佛像贴下来,几十万两金银都折进去了。再说,佛家众相,哪有厚此薄彼的,修完观音你得修修菩萨吧,如来大Boss呢,二十一度母菩萨呢,明王部,金刚界,胎藏界,财神,山神,土地公什么的,哪个不修可就得罪哪个了啊。
这么一溜圈儿下来,任是金山银山那也得掏空了啊!
圣上看着白花花的银水像流水一般使出去,他也是愁啊!可他有什么办法,太后是他亲娘,他亲弟弟为了让他安坐帝位,年近不惑还上书请调去西北坐镇,一镇就镇了几十年。谁不知道西北苦寒,可他弟弟一点儿怨言都没有,西北军也被他整的跟禁卫军似的。还怕他不放心,三个儿子都留在京城,怕大臣说话难听,还自己在国宴上提出来,说是留着陪太后,顺道替自己尽尽孝心。当时太后娘娘哭的那个伤心啊,先帝,也就是他老子去时都没见她那么难过。
这般情景之下,皇帝如何好不满足太后娘娘的这点子心愿哟!
为了配合圣上,江城子打算在士林标杆,前国子监祭酒的本家参起。这想法故然很好,看着风浪大,动根摇本的,其实都是小雨点儿。到时候裴家会吃点儿亏,但于裴霜却无甚大碍!
可是这参的内容就有点儿缺德了,说人家宠妾灭妻就算了,这喜爱男风是怎么回事儿?谢言微微促着眉头,修长的手指无意识的轻轻叩击着桌面,江城子一言不发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他绝对相信谢言会批!
江城子知道谢言这人很久了。
早在十年前,他还在国子监读书时,就知道京城有只铁笔杆子叫“云离”,笔风犀利,每每发表的社论都不留情面,直击要害。他的诗作也是千金难求,连他的字都被当代书法大师徐卿南推崇,认为他是再世柳公权。江城子那时候还没有出仕,他对云离一直崇拜。那时,很多人一边感叹云离的大胆,一边带着点儿酸溜溜地心态揣度,这人一定有着强大的后台,否则他不可能这么敢说。在这种心态之下,甚至有人开始揣度,这个云离早晚得捅大篓子,非出事不可。
孝成七年,云离最后一次发表社论,是关于通政使司营私舞弊,扣押奏折,欺瞒圣上之事。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朝堂上下无人不知被评者是为何人。当时士子之间议论纷纷,说云离这次肯定要倒大霉的,后台再大也白瞎。
果然,从那以后,云离这个人便再也没有出现过,消失的了无痕迹。
由始至终,江城子都不知道云离的庐山真面目。但这丝毫不影响江城子对云离及云离所代表的一切的喜爱,他从不否认自己对云离抱着极大的热情和崇拜。
自云离消失起,江城子便一天也没有放弃过的追踪他的消息。出仕为官,千方百计地进入督察院,便是要想追随云离的脚步。他实在太想要那样一支笔。在江城子看来,这才是谏臣言官应当毕生追求的颠峰。
别来半岁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
这是一首情诗,却是他当时的心境!
直到孝成九年,他在极偶然的情况下听见都察院左御史李东阳与友人的一次闲谈,他才终于知道,云离,原来就是谢言,当时的少詹事兼侍讲学士。得知真相的时候江城子还准备往户部递条子,申请调去詹事府。他没等到户部的批复条子,却等来了谢言。他因为那事儿爆发,先被圣上摆免所有官衔,闲赋在家。数月后恢复品级,及侍讲学士的身份。孝成十年夏天,谢言进入都察院,任监察御史之职,领正四品俸禄。
江城子从来没与谢言道破云离之事,却选择一直默默追随他。追随他的脚步,追随他的信念。他一直相信,谢言是朝堂上下唯一一个敢说真话的人。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在追随他的日子,是他过的最舒心,最自我的时间,他第一次品尝到了迎逢拍马,阿舆奉成之外所有的一切。谢言在他的职权范围内,给了他江城子最大的自由。让他敢说,敢做,敢写!
谢言把目光从案上抬起来,他揉了揉眉心,看一眼端正地坐在自己面前江城子,无可奈何地说:“应同,我刚过了两天清静日子,你为何每次都要给我找麻烦?”
“我不觉得这是麻烦!”江城子毫不客气地说:“一句话的事情,能有多麻烦?”
“问题是我同意了,沈景礼也未必同意啊!”谢言指着江城子提上来的麻烦说。
“你做的事儿,沈大人还没有不支持的!”
谢言他还能说什么,伸手拿过笔架的狼毫,慢慢地签上自己的名字:“估计又得请他上得意楼了。”
想到得意楼,他就想到得意楼的大厨傅定逢。好好一个丰神俊貌的书生,什么不好做,偏跑去做厨子。做的食物也不见得多好吃,怎的,就好意思卖那么贵呢?
江城子小心的察看谢言的脸色,发现好似很无奈,于是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要不然,记我账上!”
“就你那点儿钱,够菜钱还是够酒钱?存着取媳妇吧!”谢言嗤笑,没好气地说道。
江城子也不辩驳,站起身笑眯眯地去拿批复。他看到自己字体的旁边,谢言的签名墨迹未干,还闪着莹润的光泽,那手字骨骼峥嵘,疏郎错落,却又飘逸流转,像极了他的人,浑身透着一股锐气,却又让人亲近。
谢言的脸儿江城子已经看了两年了。而这个名字,他已经仰慕了十年?十五年?或者还要久一点吧。但每每面对着他,依然不能遏制自己内心的激动。他无数次想要叫他云离,想告诉他自己有多崇拜他,却又每每将唇边的话压回心底,他知道谢言不会愿意别人知道他的年少轻狂。那个辛辣犀利的,如出鞘利剑的云离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露锋芒,却绵里藏针的谢言。
他愿意与他共享这个秘密!
士不偏不党,柔而坚,他完全做到了。现在的他杀气少了,整个人柔和了,不再激进,更多的是冷静客观,江城子觉着,现在的谢言,比当初的云离更让人移不开眼!
“大人,谢谢您!”江城子望着谢言,认真地说道。
“不必多言,你现在是我的头马,好好干,我指着你升官发财,平步青云呢!”谢言伸了个懒腰,玩笑道!
江城子瞬间又很想告诉他,云离,我愿意一辈子当你的头马,身先士卒,鞍前马后,死而后已!
可惜,那么多年了,他不敢,始终不敢!
江城子从谢言的书房出来,看着手上的批复,心里默默地为谢言向佛祖烧了柱高香。看沈景礼的脸色,估摸着,谢言得请他吃一顿好的。也许,是好几顿好的!
他回到堂上时,发现唐之谦正在书桌跟前奋笔疾书,转眼看了看墙角的漏壶,差几刻就申时了,那会儿正是收送奏章之时,谢言会很忙,甚至忙的没有时间吃饭。
江城子这么想着,转身下楼了。总督府衙侧门外边有一家菜馆,谢言喜欢吃他家卖的烫干丝。嗯,谢言的胃有毛病,还是再买碗粥吧!
等江城子拎着食盒回转的时候,谢言正在跟唐之谦说话,一抬头发现江城子站在门外,招手叫他进来。
江城子自然而然地把手里的食盒放在书桌旁的矮几上,对谢言说:“你的晚食。”
谢言眼神复杂地瞟过食盒,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顺手把一页纸递给江城子说:“你看看,然后说说意见。”
“这是要改奏章啊!”江城子笑着说道:“不错,措词严谨,信息完整,不偏不移,挺好的!”
唐之谦硬着脖颈,眼睛都快要蹦到院门外去了。就是说嘛,这文章都留中不发简直天理难容。他想到自己回来奔波的那两个时辰,逐字磨磨的一个时辰,反反复复地修改才完成的一篇时奏,送进来一看,仍是不到一刻钟就被退回来了。唐之谦当时都有种买凶杀人的冲动。
这是衣食父母,命定贵人。唐之谦劝了自己好一会儿才渐渐平静下来。他尽量让自己语带客气地问他为什么?但心里的火着实难消,不自觉的便带着点火药味儿!
“出发点错了!”谢言盯着桌面认真地看,说话的时候眼皮子都没抬。
“哪里错了?裴老暴毙,士林学子大震,纷纷上书请求严查,您身为监察御史,本就有监察会鞫之责,且此案定然会交由刑部及大理寺处理。现在外面已有传言,裴老之死,起因是为裴老支持北方士子取得与南方士子相等学习权力之事而起,外头都在传,说郭阁老嫌疑最大。”
谢言有些烦躁地抬起头,正想说什么,看到江城子拎着食盒过来,便直接把这个难缠的小鬼扔给江城子。
江城子其实挺喜欢唐之谦的。这孩子长的好,人又机灵,能说会道,平日总是江大哥前江大哥后的。只是最近发现他特别爱跟谢言对着干,且每回被退回来的文策他都要气冲冲地拿到谢言的书房去请教一番,每次都是硬着脖颈进去,耷拉着脑袋出来。
江城子不在意唐之谦的情绪是不是沮丧,他在意的是每次唐之谦从谢言的书房出来以后,谢言都会烦燥地在屋里溜圈儿,有时还会灌一两杯冷茶。
谢言对茶很讲究,冷茶绝对不饮。除非,他非常烦燥或疲惫的时候。
所以,江城子多少对唐之谦有点儿意见。
“请江大哥言明,为何出发点不对?”唐之谦扭过头来看着江城子,那股子自信让他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眼睛晶亮,棱角分明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下颌抽出一条冷厉的线条。
年轻又张扬,与年轻的谢言应该很像吧!莫名的,江城子这么想道!
江城子并没有急着回答唐之谦的问题,他再次低头去看手上拿着那页纸,数百个字,字字干练,措辞精准,信息明确突出,的确是篇不可多得的好策子,唐之谦功夫不错啊!
所有美好的事物背后都有一个但是作为转折。但是,还不够。
“子规,你这篇东西在别处肯定没问题,在大人手上,肯定不合格。”江城子看着唐之谦那快要撅到天上的下巴,残忍地说道。
“江应同,不要企图抹黑本官。”谢言平淡的声音响起。
“大人,下官是在奉承你,怎会抹黑您呢?”江城子转过头来对唐之谦说:“御史的职责是把了解到的情况和处理意见奏报给圣上,无权径行处理。你看你的处理意见是什么,三司会审。此案,发生在湖州,论理,应当由总督府衙先行立案审理调查,再层层往上报。总督府衙至今仍未接到报案,只凭坊间传闻及士子情绪便建议越级处理,怎么会对呢?”
“可此事涉及郭阁老啊!且裴老一向身康体健,突然暴毙,其中明显另有隐情,真待总督府立案再查,什么有利线索都断了,便是郭阁老真有参与,如此漫长的时间,一切都被摸平了吧!”唐之谦解释道。
“我承认你的揣度很合理,但是揣度不能当证据,更不能用它去挑战律法及制度。”
“难道它一点儿存在的意义都没有了。制度那么重要?御史不就是言别人所不能言吗?”唐之谦的头低了下来,心里凉成一片。制度!他记得去岁上京赶考前,书院老先生曾经跟自己说过朝堂及制度,当时自己根本没过脑,如今想来,全让老先生说中了。
文臣武将,各有派别。派别与派别之间的利益倾扎有时候比敌国入侵还要可怕上几分,他能从内部一点一滴的侵占,腐食,甚至是终结整个朝代。
打败我们的,可能不是敌人,而是自己。
制度的核心是什么?是利益!
难道,裴老之死,也是一场权益倾扎?
江城子看了谢言一眼,询问是否该告诉他一些,别的事!谢言轻轻摇了摇头。唐之谦还太嫩,他承受不起那样的重量。
他不想毁了他。
可是看着唐之谦讯速沮丧下去,耷拉着脑袋,目光暗淡,嘴角委屈的抿着,手指无意思的捻动着,刚刚那不可一世的样子瞬间消散,连带着整个人都消沉下来。谢言莫名觉着有点儿心疼,本来只想着磨一磨,现在看他这样,别不是磨过头了,把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磨成木剑了吧!
“唐之谦,你还有三刻钟的时间去改策子!”谢言到底不忍心了。
唐之谦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蹭的一声站起身来,险些推翻了椅子。
“应同,你去请沈大人过来一趟。”
江城子点头应了。唐之谦的嘴角又慢慢地卷了起来,孩子气地笑了。
谢言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笑了:“唐之谦,御史不但要敢说,还要说对,说的别人再无力反击,你能吗?你敢吗?”他其实是想说,你的盲目乐观自信呢,这会子怎么不见了。
怕吗?怕的!头一回听到这两个字从谢言的嘴里吐出来,他觉着肝儿颤。唐之谦怕的是不准说,不给说,而不是不敢说!
“我什么都不怕。”唐之谦挠着头又说:“我怕给大人添麻烦!”
“唐之谦,在你心里,本官就那么不顶用?”谢言拽过那页薄薄的纸,划了些字,又添了些字,然后扔回给唐之谦。
唐之谦完全抓不住谢言的重点。他一直觉着谢大人是顶顶厉害的,哪儿哪儿都厉害,像现在,一句话说的让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江城子在旁边看着发笑。若论麻烦,唐之谦暂时还排不上号。
谢言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快去修改,署名就写你们俩的,江城子在前,你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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