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无声,夜空一片晴朗,繁星如珠,晶莹璀灿的高挂在黑幕下,夜色压得极低极低,仿佛伸手可及。镰刀般细长的残月幽幽散发出冷冷清光,洒落山河大地。一股沉重的压抑广袤的荒原上酝酿,城上城下一丝声息全无,只有战士口鼻发出粗重的呼吸,所有人都在凭息等待那一刻暴风的来临。
“呜”远远的草原边际,胡镝号角打破了夜晚的安宁,隐隐约约几点火光由天与地的边际升起跃出,一点、两点、三点……凝成团,汇成片,蹄落如雨,马嘶人欢,火焰的洪流席卷大地,瞬间淹没了天地之间的空隙,密密麻麻的缀满了天边,让人恶心心悸。火点仍旧不断由天地交界出现,迅猛奔流,吞噬着枯草倒伏的荒原,马上骑士兵器千奇百怪,脸上墨彩斑斓形同鬼魅,口中发出尖锐古怪的呼哨,向遥城挥舞,万人同呼形同鬼哭,尖颤颤的象铁器划过光滑的瓷面,扰得人心发慌。
“这就是赫帝斯蛮族骑士?”钱方祖问道,他武艺超群绝伦,身为南四北三七大宗师之一,但这般万军汇集呼啸示威的场景尚是初次见得,万马奔腾实非人力所能当。
“不是!”常虎臣呼吸粗重蹲在箭垛后也略微有些紧张,“是山蛮族,赫帝斯人尚未来到。”他紧了紧手中长刀——狼牙棒近战不便,今次是用不得的,身后就是精选的勇士十八名,只待陈琊下令弃城就藏入藏兵道,潜伏东门。
火焰把汇聚的大河奔腾涌来,仿佛无尽无休。山蛮人之后又有大群骑士来到,他们的马匹高大,体态修长,比山蛮战马高出一头。马上骑士横背着长长的大弓,配着三指宽弯曲的马刀,也有的使用如同沙里达同样的双手大剑,衣甲杂乱,有穿着皮甲者、胸前配戴一块赫帝斯骑士胸铠者,也有的人衣衫褴褛片甲皆无,甚至还有人穿着北镇军制式轻甲,只是除胸部之外其余部分都被摒弃。骑士间不少金发白肌、碧睛红髯,如同炎夏、山蛮诸族一般黑发黄肤着亦不在少数,人高马大比先前山蛮骑兵更显生猛,来到阵前顿马呼喝,号令整齐划一,阵阵杀气如有实质升腾。
“这次该是赫帝斯骑士了吧!”常虎臣闻得身后数人倒吸凉气“嗽嗽”有声,惊叹议论道,“常听人言北蛮凶猛,今日亲眼见得方信。如此悍勇之兵纵是我朝禁卫士卒亦有不及!龙武禁军外观嫖悍不逊于敌,装备精良远远过之,只是这股血战杀伐之气却是差得远了!”北镇军中军功封赏公平,百户以下将领俱以勇猛晋升,军中或有遗珠之憾也必不会相差太远,下层军卒将官原是一成功夫一份军职。常虎臣身后这队武士身手俱不会逊色寻常百户,陈琊令他由什长以下挑选敢死之士,所选之人身手既佳官职又浅,自然多半是新近来投的武人,不少尚是由关内甚至远从江南而来,都是凶悍至极的好手,脑袋砍下权当碗大的疤,一群亡命之徒。百十人间殴斗争雄浑无畏惧,只是这万人上阵的大军撕杀却是从未见过,一时被这浑雄凶厉的气势所慑,神为之夺。
常虎臣眉头微皱,指着城下蛮骑道:“与我朝对峙交恶之赫帝斯人不过其国之一部,据说另有本国远在极西万里之外,与柔然相通。这东赫帝斯大公原是其国中王族,因举兵作乱被流放万里,发配东方边境。其人离国之时相从者众,国内豪强贵胄陆续投奔者达十万众,沿途攻城掠地击破数十小国、部族。一路东来,为柔然、北蒙兀诸族攻伐不得安居,直至到了阿姆斯河,方才趁东北蒙兀与山蛮交兵得以立足安居,筑城建国自称‘东赫帝斯’。其时掳掠之民已达数十万众,诸族混杂,赫帝斯本族之人十不及一,纯用本族之兵已不敷用。公爵乃下令挑选诸族勇士仿草原游骑组建‘曳落河’骑兵,将本族罪犯死囚与掳掠而来的战俘奴隶尽数编入。蛮夷不知礼法气节,各族部落之间也相互攻击掳掠,朝为山蛮之民暮作蒙兀之兵毫不稀奇。这‘曳落河’本为山蛮语壮士之意,初创时由赫帝斯、极西数十小国战俘,山蛮、蒙兀等族中壮士八千余人组成,许以军功厚利,一战得胜即脱奴籍,死罪免死,甚至赏爵封官,安抚部众人心。使俘虏不思反叛,反攻城破阵为赫帝斯立下汗马功劳,至今已得俘兵五万。”见诸人神色大变,面容紧张,常虎臣哈哈一阵大笑,“诸位兄弟勿忧!这‘曳落河’胜在士卒多为囚掳,急于立功脱籍悍不畏死,曾与北镇军交战多次,聚阵为军那是极凶猛的。短兵相接,进退争锋数十步内靠的还是各人艺业,也不过比寻常士卒略微精壮些。”
被常虎臣点破,沐天德以下诸人脸上俱都有些赭色,胆气复壮。结阵交锋大军作战并非他们所长,血溅五步短兵相接正是江湖武人所长,这东门楼柱至机关室不过二十六步,由一条向下石道连接,敌我俱无法置大军对阵。争锋斗室之内这些人怕得谁来?
城下呼喝谩骂声中多了许多赫帝斯粗俗俚语,火光如潮,长长的火把队象滔滔大河无止无歇,那曳落河骑兵象过不完般无止无境地由天地分际涌出,迤逦向南奔流。
天色渐渐拂晓,星光黯淡月色无光,朝阳还未升起。在这日月轮替的空隙,天地间一片浓黑,象化不开的墨一般浓重,黑得黯淡无光,奔腾的曳落河骑兵也看不清楚,只隐约见得兵刃上逼人寒气。天边那奔涌不断的队列稀落中断,马蹄奔腾由响到轻渐渐止歇,天地间弥漫着异样的气氛,城下的山蛮与曳落河士兵也似乎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安静下来。
荒原上响起一种苍凉粗旷似箫似笛的奏乐,回肠荡气又隐含着奋发与斗志。乐声由轻至无,被晨风吹去,消散于天地间,代之而起的是一阵沙沙声,整齐的鼓点似的脚步声响起在远方天草交际。朝阳由东方升起,东北方的天空寒光闪烁,一排银霞出现在荒野边际,所有人都被晃得睁不开眼,似乎极亮,这种亮光很快又被黑暗驱逐,一排排黑盔黑甲的士卒出现在地平线上。他们全身包裹着坚硬的铁甲,手里竖起三丈长的长枪,全身漆黑无一丝异彩,唯一的亮色就是士兵手中兵器尖端反射的冰冷寒光,踏着整齐坚定的步伐,一片浓黑由天边直压过来。一时间天地为之黯淡,初升的朝阳也压制不住他们的风采。
越来越多的赫帝斯士卒由干枯的黄草底下走出,四万士卒组成了九座方阵,三三成列,九座小方阵又连环组成一座巨大的移动方城,每一座方阵前列都有一排士卒高举起巨大的盾牌掩护全军移动,盾牌面上绘着交叉的扭曲巨剑,代表了他们的身份。巨大的阵势缓慢但坚定的前移,全无半分扭曲,淡淡的烟尘整齐的升起天空,一排排升起又一排排淡去。
朝阳完全升起,明亮的阳光照散了清晨的薄雾,整座黑色的军阵就象一座移动的坚城,坚不可摧。盾兵、执矛兵、枪兵、弓手、剑士……最后是全身包裹着华丽铠甲的重装骑士,次第移动,列阵在遥城之前。
军阵之中升起一枝长幡,黑蓝低色上绘着两把交叉的扭曲巨剑,代表东赫帝斯莫索洛夫家族的族徽,十二万军士同声举起手中的兵器高呼,三喝三举,巨大的声音震得渤澜河水微微颤动,泛起鳞鳞的波纹。
军阵分开,一名不着铠甲,背着一张巨大强弓的骑士跑了出来,口中高呼:“东赫帝斯公国阿纳托利大公陛下有信致晟国顺化侯爵徐阁下!”策马停在渤澜河中线,张弓搭箭遥遥射出,一支绑着书信的长箭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遥城北门前。
赫帝斯全军静默,列阵渤澜河北百步之外,唯独剩下那名射箭骑士驻马立在河水中央。褐绿色的眸子,一头整齐的红发火也似的灿烂,朝阳照耀他华丽的衣饰,泛起夺目而柔和的微微金光,一条斜影在水面上拉出老长。阴影下,水流哗哗冲刷着他的马蹄,高大强健的赫帝斯马打着响鼻,垂下头发出“哼哼”声,前足不耐烦的在刺骨冰凉的河水中移动。
城头上放下一只吊篮,方啸命人下城将绑着羊皮纸的羽箭取回,呈与陈琊。须臾,城门打开一条缝隙,方啸出城将使者迎了进来。
城内的北镇军士卒都在好奇打量着这名使者,他的衣饰极端繁复而华丽,处处用金色和银色的线条来装饰,战马高大而漂亮,栗色皮毛没有一丝脏乱,正是一匹纯种赫帝斯战马。与矮小而耐劳的蒙兀、山蛮马不同,也不同于同样高大奔驰如风的柔然马,赫帝斯马高大而粗壮,耐劳不及蒙兀马,奔驰速度不及柔然马,然极擅负重,也只有随赫帝斯人一同东来的赫帝斯战马才能大量装备全身着铠的重装骑士。使者火红的头发梳理得极为整齐,额头上箍着一条淡金色的头带,与常见的赫帝斯战士粗壮野蛮不同,尽显斯文,一副巨大的弓箭横挎胸前,更多增了他几许铮铮英武气概,不比碧江寒那等江南佳公子的世家温文尔雅玉马金堂,又是另一种华贵气度。
战场上全身覆甲的赫帝斯骑士见得多了,这般贵气十足的异域贵族装束与北蛮争战多年的老卒也不多见,人人争睹,悄声议论。
伊利亚也在打量着这座异族城市,飞檐刁斗,建筑中大量的采用木质结构,显得精致细腻,笔直的街道规划有秩,房屋错落,繁复而精巧。自从熙宁十五年大举进攻晟国之后,赫帝斯人已经许久未能攻占晟国都市了。作为新生代的公国贵族,有关晟国都市的知识都是由书本得知,遥城的一切对伊利亚都是新奇的。“多么富饶的国度啊!”伊利亚暗自赞叹,即使是边陲要塞,遥城可以容纳十万人的规模也不是阿姆斯河畔的石头城堡可比的,“该死的蒙兀人!如果不是这些野蛮的土人,自己应该是以征服者的身份进入这座城市了。嗯!城中的士兵倒是和本地土人相差不多,同样是黑眼珠黄皮肤。”
东北蒙兀林单汗部的日益壮大已经威胁到了赫帝斯人的统治,十万蒙兀骑兵,数量上已经超越赫帝斯本部兵马。至于那些扈从部落,当蒙兀人举兵反叛的时候他们的忠诚是不可期待的。征服这些野蛮人的部落赫帝斯人从来不吝啬血与火的洗礼,收服山蛮这个昔日的迁北强权,更是在其与北镇军相争兵力大损之后落井下石。
“伊利亚?安德诺维奇?安东诺夫,安德烈?安东诺维奇伯爵次子见过陈琊先生。”在北门楼上,伊利亚见到了陈琊,他知道这位瘦弱的老者就是北镇军隐藏的灵魂,迁北实质上的二号人物,丝毫不敢以陈琊身无官职爵位怠慢,微微躬身致敬道,“服从大公的意志,我带来了和平的契机。”
“和平吗?”伊利亚?安德诺维奇?安东诺夫,安德烈?安东诺维奇伯爵次子,阿纳托利大公的外甥,赫帝斯的新贵,当陈琊见到伊利亚出现的时候已经明了伏击的计划失败,赫帝斯人似乎并不想打这一仗。陈琊微微一笑,指着城外渤澜河北岸列阵的十二万大军问道:“伯爵公子莫不是想与我军签订城下之盟?”
“岂敢!岂敢!”伊利亚摇头晃脑学着酸丁腐儒的模样,他的炎夏语字正腔圆但听来总叫人觉得语调怪异,“晟国兵法有云:士卒强盛而示敌以嬴弱,士卒疲弱而示敌以强;又有书云:变化之妙在乎一心。陈先生虚置遥城而又示强于我军,想来顺化侯爵的大军应该不远的。”
陈琊面目含笑不置可否,内心却在暗自感叹:“赫帝斯人出现于大晟史册不过三数十年,双方交恶更不过二十年间事,大晟对赫帝斯人来历制度依然不明,然赫帝斯贵胄已对大晟兵法琅琅上口,此谁之过?”
既知计策被对方窥破,陈琊也不掩饰,自与伊利亚谈论休兵,双方皆不愿此时交兵。去岁冬来,迁北局势已发生了极大变化。在统一了东北蒙兀,甚至北蒙兀也有少量被大部族欺凌、驱赶的小部落来投之后,蒙兀人的野心膨胀到了新的地步。林单汗雄心勃勃,厉兵秣马,意欲挑战蒙兀大可汗位,实力已不可小视。赫帝斯分兵驱蒙兀部南攻北云而不使其由后方夹击迁北,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林单汗势力大张之后,赫帝斯对他影响其实有限,压制蒙兀十万骑兵,赫帝斯军已无十足把握,虽同意与赫帝斯联攻迁北,却不愿会盟合兵一处。若使蒙兀兵由南方包抄迁北,置身于大晟迁北、北云两军之间,北镇军必不会以为是赫帝斯全军奔袭,分兵之意明显。两线作战,北镇军布置一向重北而轻南,必是赫帝斯军难而蒙兀军易,纵然得手占下迁北,赫帝斯军伤亡必重于蒙兀,此后危殆。若是赫帝斯军向南,让蒙兀军取道北方又断无此理,双方皆绕远路,道理难以说通。唯有以蒙兀军攻北云关,佯为全军南攻,诱使北镇军南下,赫帝斯军可一举攻占迁北,至不济也可尽夺突霖河北,据险要关隘,以较小代价击破回援的北镇军。而蒙兀军在北云关守军与迁北驻军夹击之下死伤必重,也无力与赫帝斯人为敌,可谓绞尽脑汁安排算计,一石两鸟,机关算尽。
然北镇军却未中计,反将计就计设伏于渤澜、突霖两河之间,意欲尽歼赫帝斯军。虽未确知陈琊计策,但北镇军既置大军于两河之间,纵趁遥城空虚夺下攻占也难以速战速决,将战线推进至突霖河沿线,以较小兵力据险而守。大军鏖战虚耗实力,一旦林单汗回师收渔人之利,两军岂不徒唤耐何?虎狼在侧,是以无论赫帝斯人的如意算盘还是陈琊火烧遥城之策,立意都是以小部兵马损耗换取速胜,大军会战为智者不取。
双方心同此理,陈琊于谋和一事也无推据拒,招来亲信将领、文书,铺开地图逐一条约详谈。赫帝斯人之贪婪比蒙兀、山蛮更胜,若说大晟视蒙兀、山蛮诸部为禽兽豺狼之流,抢掠出自本能,赫帝斯人就是以掠夺为纲,侵吞为目,*为立国之本,高下不可同日而语。纵是立意要和,伊利亚仍是威逼、讹诈不断,被陈琊揭穿也不以为耻,纠缠什么“迁水之北”、“突霖河北”谋夺迁北土地。虽知他所言多是乱人心意,漫天开价,诸人还是听得愠意渐升。
听闻伊利亚再次以“我十数万大军顿兵城下”,纠缠遥城归属时,一旁恼了一位壮士。陈琊有心栽培、考察,将常虎臣、李越、章渝三人招来陪坐一旁,听得伊利亚胡搅蛮缠满口胡言乱语,常虎臣怒火中烧,伸出手指向地图上一敲,用力道:“此处理应归属我军,请问贵军何时归还?”伊利亚见他凶悍,吓了一大跳,望向常虎臣手指落处,不悦作色道:“阿姆斯河乃我国由山蛮手中夺来,筑城建堡,一向并无炎夏人居住,怎说是大晟领地?”
常虎臣见众人齐齐向他望来,洋洋得意,站起身来向南一拱手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见伊利亚似有不解,一顿道:“苍天之下的土地都是我大晟皇帝的,世上所有人等都是吾皇之臣民。世上焉能有无主之地?尔等小国国王皆应拜我上国皇帝,得吾皇封赏方可立城开国,抚一方之民。我管你阿妈死还是阿爸死!”说到后来已是声如虎吼,怒目咆哮。
他这番话虽曲解经意众人也挑不出他错处,陈琊等文人倒还罢了,武将以李越为首早已憋得急了,闻言群起而攻之,俱横眉竖目大声称善,甚至有人握起老拳示意威胁。
伊利亚不是懦弱无用的纨绔子弟,但毕竟年轻,也少了几分亡命气息。旁人倒还罢了,只是那李越却是凶名远播,见他凶神恶煞般对着自己大喊大叫似乎就要冲上撕打,伊利亚心中大恐,急忙转向陈琊:“陈先生,久闻大晟为礼仪之邦,怎能恐吓使臣?宁不畏我城下二十万大军吗!”色厉内荏溢于言表。
陈琊见他虚声恐吓,目光闪烁,知其人心胆已虚,目光斜视常虎臣会心一笑:“不想粗蛮也有粗蛮的好处,给他误打误撞倒好下手了!”往常与赫帝斯人接触谈判者以文臣居多,纵有武将也是都统、副都统一流,位高权重沉稳许多,倒不知赫帝斯人原来胆子也小。得到等待已久的机会,陈琊抚须微笑,轻抿一口清茶,合上瓷盖置于案前道:“使者可知蒙兀林单汗动向?那北云关上守军可是不会出击的。”
“啊!”伊利亚心神纷乱,提心吊胆之时忽然听到一心关切的消息,不由惊呼出声。
“我道有多大本事,原来是银样蜡枪头!”李越靠在一边冷声讥笑道,身旁几人同声发出讥讽的嘲笑,伊利亚对于炎夏言语典籍多有涉猎,这些民间俚语却不能尽数通晓,虽不知李越说些什么观众人神色也知并非好话,直将一张脸涨得通红,长身而起,拔出一支银亮细长的利剑,大声道:“我本以礼相待,耐何贵部一再挑衅,难道是要试我的剑是否锋利吗!”
常虎臣亦拔刀大步上前,手压刀匣露出半截明晃晃的刀身怒道:“你的剑利难道我军的刀就不快吗?阿纳托利大公败出本国,引族人一路东迁,沿途破城灭国,建疆于极东之地,原称得上一代雄主,可若是打算空口白话讹我疆土就趁早收了这心思,大家挥军撕杀来得痛快!”
伊利亚一阵尴尬,口中打个唐突,哈哈笑道:“尝听贵国商人言:‘漫天开价,就地还钱’,小使不正是与贵军好言商量,何言讹诈?”
“哈哈哈哈”常虎臣笑得格外响亮,比伊利亚加倍大声,一双雄睛略带嘲弄地紧盯着伊利亚打量,直瞧得他心中发毛嘀咕怀疑自家说错了什么,才听得常虎臣施施然笑道:“我这不正是在就地还钱吗!迁阳、遥城是土地,阿姆斯堡又何尝不是?为何就商量不得?”
“这”伊利亚气势一滞,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铮”瓷盖碰在茶杯发出清亮的鸣响,陈琊斜看李越、常虎臣一眼,含笑示意众将归位坐下,略带嘶哑的苍老嗓音悠然响起:“林单汗驻军北云关下并未挥军强攻,关上守军亦无出兵之意,十万精骑当可保无恙,不日全师而退。”轻轻几句恰恰点在伊利亚心头,伊利亚锐气已失又估量两军交战结果尚且不论,自己这个眼前亏却是吃定了的,愤然屹立半晌,终究还剑入鞘返身坐下,言语间那股胡搅蛮缠却也收了。
常虎臣冷哼一声回身坐下,心中暗自得意:“这等无赖之人老子见得多了,从没有一个翻得出老子手掌心!”对付此等胡搅蛮缠无赖之人就要比他更蛮更横,好言相劝他是听不懂的。常大骑尉久在市井之间,应付这等蛮横无赖之人驾轻就熟经验丰富无比,可谓轻车熟路,伊利亚出身贵胄,炎夏语究竟不如本国言语熟悉,这口舌之争是万万比他不过的。
所谓合纵连衡、划定疆界,实质不过是约帮手、分地盘,口舌之争背后还要看实力支撑。伊利亚此行底气委实不足,要知攻取迁北开疆拓土实乃锦上添花,蒙兀军造反作乱却可动摇国本。林单汗反则蒙兀反,蒙兀反则山蛮北地诸族皆不稳,一旦北地诸族皆反,赫帝斯今日风光显赫不过沙上楼阁,随时轰然崩塌。虽定下一石二鸟进窥迁北之计,赫帝斯举国上下关注重心仍在北云,是以明知遥城空虚也不敢躁进。
陈琊亦是拿定了此点,不惧弄巧成拙,是以有持无恐定下让城别走火烧遥城之策。纵然赫帝斯大军渡河又未能尽灭于遥城,只要有徐伯苍大军在后,陈琊也不愁赫帝斯军不退。果不其然,赫帝斯军不敢冒两军相持,蒙兀军坐收渔人之利的危险,止步渤澜河北。陈琊于赫帝斯人心意揣摩又多把握了几分,大胆出言相诈。
蒙兀军攻北云关还是极下力气的,中原锦绣江山对蒙兀人的诱惑远比赫帝斯人为大,林单汗攻城极为卖力,关上关下血流如注。详情陈琊不知,但他欺伊利亚亦不能知。北镇军驻地前哨距北云关不过一水之隔,而赫帝斯军尚隔着一个迁北,千里之遥,三道河川天险,分兵之后林单汗如何、蒙兀军如何皆不能知,任得陈琊放心大胆信口胡编,句句直指伊利亚担心之事。
本来伊利亚也无这般容易受骗上当,但他先前先是发怒又受讥讽,大惊大怒百般心思如转轮一般,心神兀自不定。李越、常虎臣一般猛将凶神恶煞坐在陈琊身后伊利亚终究还是害怕的,他出身赫帝斯显贵,无事时也自觉勇猛,事到临头万般犹豫不能无所忌惮,又听陈琊说得巧妙,直指核心恰到好处,分析时局无不精妙,只觉陈琊所言句句在理,所谋所算无不是为赫帝斯,为他伊利亚打算,虽觉有某处不对却想象不出。他心中存了一般心思:“陈琊不会全心为我赫帝斯打算,但他所言合情合理,并无破绽,不可不信。”
这等分图划界协商条约之事种种关节碍要十分繁复,内里九曲十八弯暗藏机锋,非常年浸潆之人不能尽解其详。寻章摘句锱铢必较的功夫一众武将都不擅长,无法插言,常虎臣坐在一旁听得十分无聊,文字上的功夫他虽不喜欢终究是下过苦工,难他不倒,但有关迁北政事、商贸种种就非他一芥草民能知了,纵使到了军中,文武相隔,也所知不多,冷眼旁观听出不少关要。
伊利亚还是嫩了些,比诸陈琊歉了老辣火候,失了蛮横气焰后轻易被掏出真意所指。蒙兀军详情未知赫帝斯人亦不愿与北镇军交锋,讹诈算计不成也只得老实谈判了。伊利亚此来所言迁水之北、突霖河北皆是大话虚言,漫天要价,所图的却是大东堡以西百里外的依兰山寨。
迁北之北,山蛮在东、蒙兀在西、赫帝斯在极北之北,赫帝斯族地阿姆斯河与遥城隔着数百里之遥,其间广阔沃野皆由北地诸族手中夺来,虽言为赫帝斯属地,其实还是山蛮、赫帝斯等族游牧活动为多。依兰山寨位于其间关要之处,背靠蒙兀圣山依兰,东北蒙兀亦称依兰蒙兀既由此山而来,其山位置紧要,无论蒙兀东来还是山蛮西去皆要经过此山。北镇军西出一军沿山筑寨,在依兰山一线筑寨五座正是为此而来,虽不能尽阻两部蛮军汇合亦可收骚扰之功。
“若是蒙兀部反,此处对于赫帝斯人就极为重要了。”陈琊微微一笑,已解伊利亚来意,他虽虚言夸大,但亦不尽不实,他嘿然低哼两声,阿纳托利算计并非不精,于大晟各部兵力强弱,政事民情也算关心,但还是犯了一桩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毛病。见惯了北镇军的强悍战力,怎料得到到王晋飞坐拥二十万大军不敢出关一战,甚至明知敌军败退连追击也无?又怎能知大晟皇帝宁愿坐看蛮骑肆虐关东也要做缩头乌龟?
“东赫帝斯客强主弱,这借刀杀人之策一开始就错了!”陈琊蔚然感叹,微微摇头,“关上守军不出,蒙兀军进退自如,林单汗再无头脑也不会硬攻不退,战至最后一人,损失再大也是有限,倒也不全然是唬这小子!”这般情由说来毫无光采,不便多言,陈琊轻轻一言带过。他老谋深算,深知过尤不及之理,言语拿捏得宜,不由得伊利亚不落入瓠中,轻描淡写间唬得伊利亚神晕目眩,只觉大晟皇帝明断万里莫测高深,有鬼神难测之机。
时移影动,一圆日轮转眼已近西斜,远山城郭笼上了一层金黄,城楼的斜影在河岸草原上拖得老长。
赫帝斯营阵中,十余骑衣甲华丽的骑士驰出,驻马河边遥望遥城。河对岸,城门大开,城头吹响号角,一队骑士列队将伊利亚送出城池。
“大公!”伊利亚策马奔驰涉过渤澜河水来到东赫帝斯大公阿纳托利面前,握拳平胸行军礼道:“北镇军已同意让出依兰山五寨,但要以熊居山地交换,并且提出由我军协助夺取熊居山南北百里,扫清当地土蛮。”
“那是叶赫人的族地啊!你怎么……”安德烈伯爵抢先策马而出质疑儿子的决定。“父亲!叶赫人与林单汗几代姻亲,林单汗反叶赫族必定响应,炎夏人要夺他们的土地和山蛮交战对我军并无坏处!”
“好了!”安德烈伯爵还要再说被阿纳托利大公伸手止住,“炎夏人要熊居山我们就给他!从阿姆斯堡到渤澜河千里沃野一马平川,与蒙兀人边界绵延数百里,我国以往从无筑堡立寨,处处皆是软肋。依兰山五寨往日嵌入我军与蒙兀之间,如梗刺在喉,此后却是扼制蒙兀游骑,切断蒙兀、山蛮二族联系的关键。攻守皆可以此为依托,西防蒙兀,东镇山蛮,囤积物资以为攻防根基之地,我军势在必得!”
众人齐齐在马上行礼,躬身称善。
阿纳托利年过六旬,一头淡金黄发已是斑白,形容干枯,策马前行几步超出诸人,望着遥城城头目光久久不散,浩叹自语:“迁北、遥城、陵州……”募然扬鞭指着城楼高声问道:“安德烈,你可记得十五前年我军纵横迁北,挥师直取炎夏本部二十三路时也是由此处过的河!”
“大公!”安德烈?安德诺维奇?安东诺夫纵马向前,附和道:“炎夏人的城市繁华富丽我还记得,绫罗成批绸缎满仓,那坚硬轻巧的瓷器家家户户都有,金银堆积成山。都听人说这迁北是苦寒之地,在晟国不过算得边庭蛮荒之地,常常听炎夏商人说江南锦绣繁华,燕京、安邑雄伟壮丽,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去处!”
“好去处啊!”阿纳托利的目光深远,似乎陷入久远的回忆,由赫帝斯本部至迁北,万里关山纵横无敌却挫于徐伯苍之手,十余年不得寸进反被北镇军逐得步步后退,他“呛啷”抽出长剑,跃马高呼:“我阿纳托利以圣神之名立誓,扫平蒙兀进兵关中,所用人都不可阻挡我赫帝斯大军横扫炎夏人的土地,在那温暖的南方洗清战士身上的血迹干戈!”
“炎夏人要熊居山我们就给他,但只能他们自己去取,告诉他们,我军替他们延迟山蛮诸族回军三日,取到取不到看他们自己的本事!”阿纳托利大公最后看了遥城一眼,打马向营寨方向驰回,精细的大麾披风在斜阳下染上了柔和的金色光辉。
十数名赫帝斯贵胄骑士齐声高喝,追随着他们的首领奔驰。鱼鳞般层层叠叠的营寨占据了整个渤澜河北,旌旗遮天蔽日,十数万大军威武雄壮军威无双。此时尚且无人知道,这已经是赫帝斯大军最后一次看到渤澜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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