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科幻灵异 > 青湖雨 > 第七章 三生石

??第七章三生石

    随着接连的两个强弯,我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向我们袭来。不是暴雨将近的压抑,不是云雾拨开的希望,而是一种姿态,手握引线准备点亮夜空的姿态。一种盛大场面的轰隆声,一场国王的舞会。是每个怀揣红蜡封印的邀请函的骑士都有希望在决斗中获胜从而赢得为心爱的公主佩戴百合花环的机会。是每个渴望荣耀的战士在梦中多少次曾幻想过的场景,树上拍打的翅膀会为他送上柔软的祝福,湖中摆动的鳞片会为他唱响动人的歌曲。是他每一次呼吸所承载的意义,是所有美好的终极象征,到了那里似乎就完成了一次攀登,完成了一副绝妙画作的最后一笔。这是我当时的想法,我应该算醉了吧。

    我们的‘标致406’在‘香榭丽舍’前被横跨路口的两个单臂路障隔绝。它们还隔绝了两个世界。两名保镖走来,仿佛是职业的。我身边的女孩摇下车窗,探出头,不说话,她的脸就是邀请函。在橙黄色的路灯下,她化身为了锦弦。路障升起,我们被允许穿越‘凯旋门’。保镖成了迎宾。舞会的音乐钻入咿呀的车窗。师傅变得沉稳,这种沉稳通过离合器传递到变速箱带动车轮最后反映在座位里。我们的车就像是一只闯进荔枝盛宴的柑橘。

    “到了,师傅。停吧。多少钱?”锦弦说。

    “17块。”

    “给,这是20。”锦弦说,“找3块。谢谢。”

    我被几个人抬着架出车,就像被扔进去时那样。

    柑橘离开,音乐继续。风吹在我汗湿的衣服上,感觉蒸发掉的不是体温,而是元神。

    “明哥,你们好慢啊。”英俊少年消失,小六出现。

    “谁让你们开那么快。”锦弦说。

    “哈哈。慢不下来啊。江大小姐,今晚我不能陪你跑了。”小六说着过来扶我,“你已经喝酒了。”

    “我知道,今晚就让让你了。但‘那件事’,你得给我说清楚。我就气不过连你也知道。”

    “等会你自己问杨大哥吧。”小六凑近我,闻了闻,“我先送明哥去酒店。从没见他这样过。——你是不是在酒里下药啦?”

    “对!加了‘伟哥’!你要小心了。哼哼。”

    “你当他黄鳝啊。给他下药,应该用‘我爱一条柴’才对。”

    “什么乱七八糟的,没听过。”

    我乱七八糟说了句什么。

    “好啦——我知道自己很美。你今天表现也不错,但现在该去睡觉了。姐姐还有事,自己乖乖的。听到吗,哼哼。”

    我乱七八糟说了句什么。

    “别吵——。小六,今天这些车都没见过,很不错啊——阵仗都快赶上杨哥他们了。”锦弦环顾一下,“这都是些谁啊?怎么没见杨哥哥呢?”

    我听到发动机的声音,闻到荷尔蒙的味道。我很奇怪,感知世界更依赖听觉与嗅觉。当然我也有眼神,它是琥珀色的,它发现不算太宽但崭新的双车道上挤满了车,大多是我渴望拥有但不被允许拥有的车。水泥路跟随我的眼神飞奔过几百米后突然左转,拐成直角,不知跑去了哪里。眼神只能独行,跳上一根路灯,攀上一棵枝头,最后索性一跃,腾空而起,飞龙在天。但是,没高飞多久就被两堆集中绽放的光芒所逮获。光芒并非来自湖底或月边,而来自两幢大楼,在顶部围成圈圈。大楼们一般宽,一般高,一般明,一般媚,是双子座。飞龙就此盘踞,目满瞩星,无可挣脱。停在半空对我说,我终于知道天上的星星都躲去哪里了。

    “杨哥应该在家吧。这些是我杭州的车友,陈平你认识的。就是上次……”

    “辰希呢?”锦弦打断小六。

    “额——我——我不知道。”小六说。

    “酒店……”我很高兴能听清自己的话。

    “想去酒店吗?”小六说,“我马上带你去。你还没见过它吧,可美啦。来来来,先看看。”小六拖我一起转过180°,伸手指向前方,顺便解救了龙儿,将其引入一潭湖水,平静如镜,面铺月影。不一会儿,龙儿破水而出,正透月儿,带水升天,银白橙黄,绕贯祥云,直捣月宫,想顺手牵走兔儿,却被嫦娥姐姐一掌拍回人间,告诉它,想得美。

    我听到有个声音在吟诗,一首很烂的诗:

    舞水银龙眷九天,

    捣云玉兔慕人间。

    三月烟花晒扬州,

    日月心花醉青湖。

    “怎样?美吧。”小六的手臂加了点力,看看我,“我第一次见到它时,也是这副表情。我还盼着你哪天光临呢。但又想——你这家伙还不一定知道它的存在。不,一定不知道。”

    “不得不承认,那的确——还不错。”锦弦也已经转过身来。

    “可不是,一座湖中小岛,”小六斜眼看我,“如果夏阳湖是圆明园里的太液湖,那它就是太液湖中的蓬莱岛,你家酒店就是——蓬莱岛上的太液亭!”

    “是唐朝的……不是清朝……是大明宫……太液池……”我试图纠正小六。我碰巧了解一点点唐代的历史,因为喜欢。如果得到时光机器,我一定要将指针拨一拨,拨到‘公元八一九年,元和十四年,大唐潮州’。去拜访那里的刺史,与他下下棋,聊聊人生,若有幸的话。但也要懂得节制,尽量避免乐不思今,必须赶在‘公元八四五年’之前离开。

    “他唧唧歪歪说什么?又胡话?快带他去睡觉吧,真丢人。”锦弦说,“我要去找辰希了。”

    “喂!锦弦!等等!”小六马上背过头,幅度太大,我也稍带了去,“辰希他——。你还是帮我把这家伙弄走吧,我一个人不行。”

    “关我什么事!拜拜,做个好梦。”我感觉后脑勺被一只告别的手摸了摸,像是蜻蜓,又像蝴蝶。蜻蜓点水,蝴蝶吻花。

    “坐……坐……”我想说,我要坐。

    “你要坐一会儿吗?”小六说。不愧是兄弟。

    小六的车里很冷。锦弦已经找到辰希,似乎不太愉快。辰希身边还有一位女孩,太远看不清脸。只看得清路灯光圈,一闪,一闪。小六打起电话,我的上睫毛打起下睫毛,一下,一下。透过层层睫毛,光圈变为橙黄浮影,一块,一块。人影车影都像浮影,一团,一团,一团。接着,我开始做梦。一定是梦,因为我遇见了她。有人说:“梦见一个人,是因为那个人在想你。”我觉得这话可爱到无奈。好比说:“我买了个汉堡,因为汉堡在想我。”有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我基本信了。而梦不单行,里头还有杜涵。他如今有三个身份:律师、我妈的干儿子、我的干哥哥。而在我十岁以前,他只是一个玩伴。

    我十岁当天,奶奶家的宴会厅。那天的气氛很和谐,出勤率极高。除了爸爸,他在北京。妈妈最和谐,她喝了很多。她其实不爱喝酒,除了在必要场合的沾湿郁金香外。我印象中她只喝多过两次。另一次也许只有我知道。那是外公去世后的第二天夜里。我在漆黑中被一股混合酒精的香水味所吻醒,迷糊中喊了句‘妈妈’。但是,没人回应,只是脸颊被留下一滴冰凉。好在我知道是谁——谁还分辨不出自己妈妈的味道呢?

    那天,妈妈自然地成了第二主角。她致辞、她祝酒,六月巧云,行迈靡靡,抑扬顿挫,欣欣而谈。心血隔着透明玻璃杯来潮出五种颜色,一时,难舍亦难分。爷爷生来严肃的脸渐渐更严肃。奶奶生来慈祥的眼睛依旧春风秋水。妈妈逐渐变为一尊大佛,旁人摸不着头脑,只能跟随她的音色,扶摇而上。奶奶却很清醒,她拨开彩云,凭桌而立,捋顺衣角,行缓意切,想要挽回狂澜。难耐四面成蹊,只得悻悻归坐,春风秋水依旧。接下来的场面既震撼又稀罕,对十岁的我来说。我也很难揣测那些在八十岁的爷爷心里是如何呈现的。因为从外表上看,只是一张严肃的脸而已。这种严肃就跟后来被我‘连将五军’时一模一样。还同后来一样,他也选择拂袖而去,只是少了‘好你个小子’的咪咪笑眼。奶奶没有同往常那样跟随爷爷离席,而是继续春风秋水。因为有她在的地方,自会有所不同,虽然那种不同我也是后来才能体会,很久以后的后来。奶奶与妈妈的关系一向有趣,好比太阳与月亮。月亮似乎总能占到便宜,也更浪漫。因为常常有伴依,星光、月饼、传说、诗。但是,月亮心里应该也清楚,太阳才是她光华的源泉,即便往往是她独占了属于夜的那片天空。

    气氛在妈妈宣布‘杜涵以后就是我的干儿子了’时达到巅峰,无需再挽回。奶奶立刻宣布身体不适,一切到此为止,秋水变浊,春风化雾。妈妈却拍着手说:“弟弟啊,快叫‘杜涵哥哥’。过去帮‘哥哥’倒杯可乐。”奶奶缓缓起身说:“则诚,跟奶奶回房。……小卓,帮他把外套披上。”在穿外套时,我感受到两股不可抗力在身体里左右撕扯,一时,左右为难。妈妈挤开小卓阿姨,蹲着摆弄起我的外套,声沁意清,说“弟弟啊,你要永远对妈好,知道吗?妈妈为你放弃了一切,放弃了‘梦想’!你是妈妈唯一的希望,要永远爱妈妈,知道吗?是妈妈把你生出来的。”这是一句回转乾坤的话。我茫然地转头,望向一对琥珀色的眼眸,那是一对转回乾坤的眼眸。我只能不言不语,不能言喻。接着,我的手就被一只干瘪但柔软的手所牵引着走向大门。缓步出门时,我想起了什么,于是回头盯着一个人说:“我先回房了,杜涵哥哥!”眼神顺道落至妈妈脸上。她在微笑,丹唇颦眉,明眸善睐。回想起来,她那时真的很美。二十九岁的她,真的很美。如今,在别人眼里,她也许势利跋扈、乖张善变。但在我眼里,她只是一只惊吓过度的小猫,极力想要无可奈何地弥补仿若丧失的不知什么的什么。比如一朵落去的花,一只南去的燕。

    杜涵比我年长两岁,我们一起长大。他父亲比我母亲年长四岁,也一起长大。但与我们不同,他们来自同一条小弄堂。杜涵继承了他爸爸的性格,谨慎到木纳。杜涵没继承他父亲的职业,放弃医生,成了律师。他如今在纽约,拥有一家事务所。我不清楚妈妈从中起到了多大作用。但我知道,仅靠杜涵或他爸爸是远远不够的。

    所有的梦,加起来不过二小时。醒来恍惚,恍然二十载。今宵酒醒何处?银河下星辰盖天——水瓶座、双鱼座、狮子座、射手座……虽然其实,我也无从辨认。这些星光并非来自过去,而来自窗内的一台‘星空投影仪’。窗外夜空,空明空色,空如琼珶,良辰好景虚设,与何人说。

    我一出门,小六就迎了上来,念念有词,仿若二十年没见:“明哥!多明戈!帕瓦罗蒂!卡雷卡斯!”

    “你怪叫什么啊。安静点!”锦弦说道。她跟在小六身后,两步开外。

    “哈哈——我一顺口,就全喊出来了。哈哈。”

    “是卡雷拉斯!”顺着声音,我发现了楼下的辰希。他坐在一张半圆形纯白沙发的一头。身边伴着一位女孩,让我想起某个浮影。她正专注手机,专心致志。

    “清醒了吗?”锦弦背着双手,渊渟岳峙,“去倒杯水吧。”

    “头还有点涨,不过没事了。刚才房间里有,我喝过了。谢谢关心。”

    “切——我是说,我想喝水,快去帮我去倒一杯!”呢喃一句,“你那还不是我准备的……”

    “哦——杯子呢?水呢?在哪里?”

    “自己找啊,你生活不能自理啊,哼哼。”

    “我去吧。”小六说。

    “我来吧。小六——这是哪里啊?”

    “都下来!”楼下是一个与声音同样高大的身影,“锦弦,你也下来。吃点点心。”

    “OK!我这就来!”

    小六拍怕我的背说:“这里是杨青家。那就是——杨青。”

    杨青家就位于双子里的一子——西之子。沙发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毛笔字——寿。星星就被安放在天花板之上的四面帷幕中,如水行流。变成文字,化作图形,如梦如幻。当然,‘身在此山中’是看不到的。但能看到夏阳湖,也就能看到湖中岛,和岛上的酒店。站在落地窗前,仿佛能与窗外的世界融合。如果正巧手握酒杯,友人在旁,就只能一杯一杯,再一杯了。

    我们五人同坐于沙发,形成一种二対三的阵型,我处在势众的一边。杨青独自站于窗边,背对我们,高大挺拔。

    “小六,我的车——。”

    “替你停去酒店了,B11。——房间也开好了。……说起来就气,那个什么烂经理啊。叫什么我忘了,姓‘余’好像。反正瘦瘦的,戴眼镜,记得扣他工资!我说你们小老板要住,他不信,问都不问就想打发我。我只能用自己的身份证。——喏,车钥匙和房卡。你怎么也不摸摸口袋,钥匙没了都不知道。……钱不急,我顶得住。”

    “喂,对面的——玩游戏调静音懂不懂?”锦弦捏起叉子,叉向蛋糕,“烦死了——,影响我吃东西。”锦弦是我的队友,正发起第一波攻势。

    “不喜欢你可以回家啊。”辰希没有抬头,“主人都不嫌,就你嫌。江锦弦——就爱嫌。”

    “怪了,谁跟你说话了。”锦弦的怒气渗入沙发皮面,鞭辟入里,“内个谁——穿红衣服的。你该回家了,这里不是你夜不归宿的地方。”盘子里少了一块巧克力蛋糕,进了嘴里,等嘴里也没了,就说话了,“不懂别乱说,什么‘江锦咸’,明明是‘江锦甜’。”

    女孩放下手机,说:“好吧——,对不起,我是该回家了。我不该来的……”她的无奈语气里完美地搀进了乖巧与怜悯,再配合那张脸,让人想上前摸摸她的头,对她说,没事的,别怕,想坐多久就坐多久。

    “没事的,小琳,别怕,想坐多久就坐多久。”辰希盯着锦弦说,又拍拍女孩的肩,就差摸摸头。

    “你什么意思?你站在谁一边。”锦弦说。沙发好烫。

    “还不够明显吗?”辰希不紧不慢地回答。

    “好,你厉害——。是我打扰了,我走。”锦弦没起身,反而坐得更牢靠。她是个藏不住笑声与眼泪的女孩,靠两瓣嘴唇,一朵郁金香,随嘟起瘪下的弧度,饱满松弛的力度,即插即用地表现,好比充电器,颜色代表电量。其中的某一种形态,像极了几百年前生活在巴黎城中的某位吉普赛女孩。

    “谁允许你走的——,坐下。”声音从窗边传来,似轻似重,似有似无。好像并不存在,又让人心甘情愿,驱卑顺从。他转过身,酒杯在手,但已空明。似乎与月亮的交易还在进行,不容搅乱。“谁都别走。”他继续发号,继续施令。但是,没人把这当成发号,当成施令,只是期待他多说两句,随便什么。而他没有。接下来几分钟,整个房间都按了静音。锦弦再次充电,上嘴唇包裹下嘴唇,静静坐着。静静不过一会,就又塞进了一小块柠檬味蛋糕了。

    我看看小六,他一脸不知所措。锦弦盯着辰希,辰希盯着手机,偶尔也抬下头,马上又看回手机。而小琳,我倒没怎么注意。那个背影,又变回了背影。

    手机铃声打破僵局,铃声来自窗口。

    “嗯——确定是明天吗?……几点?……知道了。”按掉电话后,背影变成了正影,朝沙发走来,似乎与月亮的交易已经谈妥。而我们就像玻璃罩下的蛋糕,等待揭盖,任凭处置。杨青却转向吧台,“好了,该走的可以走了。”不看任何人。他比我们都年长(1983出生),也比我们都多了枚戒指,于左手无名指。

    锦弦起身,没了敏锐,多了礼貌。说道:“那我先回家了,杨哥。”我注意到辰希的表情,有些奇怪,仿佛历经磨难后完成了一项并不希望完成的任务。

    “锦弦——,你坐下,我没说你。”杨青熟练地添酒加冰,“那位小姐,时候不早了……”

    “哥!她是我朋……。——小琳,我送你回去吧。”辰希说。

    “不用了吧。坐个电梯而已。你坐下来,好好陪陪你‘女朋友’。”吧台说。

    锦弦立刻从受伤的小兔变回骄傲的小鹿。一会后,又成了忧郁的小鹿。但任何情绪都持续不了多久,似乎她从不允许自己虚弱太久。

    小琳离开后,沉默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但我还是难受。我期待谁能说一句话、打碎一杯饮料、滑落一块蛋糕、弹一阵钢琴、谋杀一个人、再推理一番,让气氛活跃一点,混乱一点,只要别静止就行。所以我该感谢辰希的手机,它震了一震,他看了一看,划了一划,按住手机,说了一说:“再过二十分钟,等我。”

    “杨哥,我真的要走了。”锦弦说,随即起身。

    “好吧。让‘小辰希’送你。”杨青说。

    辰希立刻回应,略显唐突,“哥!不要那样叫我。……让她自己走,不就是坐个电梯么。”

    “不用他送。我自己走。再见。”锦弦向杨青点了头,迈步开去。但是,十步后又折回。整个过程,整个房间,整张吧台后的整架钢琴,都注视着一个人——手握火炬的‘菲迪匹德斯’(Pheidippides)。意外的是,作为她所要奔向的,传达胜利消息的目的地‘雅典’的——居然是我(一个横跨爱琴海的波斯入侵者)。她居高临下,我望尘莫及,缴械,举白旗。一定是房间的光线里蕴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神秘粒子,或是她嘟起的嘴唇上涂抹了什么不为人解的女巫魔粉,否则我为何如此坚定,坚信此刻不管她吩咐什么,我都会照办呢?

    “还你。真无聊。”锦弦将火炬扔给我,“什么软件都不装,用什么智能手机啊。怪不得没密码,一点秘密都没有。切——。”好在她只想还我手机,并非要我去死。我才意识到,连手机也不在口袋里。

    锦弦扔下手机就走了,真的走了。她走后,钢琴的目光落到了我身上。辰希的目光是怀疑,杨青的眼神我不明白,小六整晚的状态都很稳定——不知所措。

    “辰希,知道什么叫‘身在福中不知福’吗?”杨青说。

    小六立刻看了我一眼。

    “我还有事。我先走了。”辰希说。

    “站住!……我不是你爸,但也不比他少关心你吧。——我不管你是变心,还是变态。我只知道一点,锦弦对我来说很重要。……明白了你就可以走了。”

    “拜拜。”

    辰希走后,杨青说:“小庄,你也回去吧。”

    小六起身,“好的,再见,杨大哥。”我跟着起身,跟着再见杨大哥。

    “秦明——你留下。陪我喝点酒,一个人喝很没劲。——我叫了外卖。”

    “杨大哥,我也想喝,但我今晚已经够多了。”

    “那又怎样?有客有酒,有酒有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不喝对得起苏轼吗?”

    我的身体要我不要再喝,但是杨青的话与他随后取出的酒瓶酒杯与落地窗外的月光打动了我。李大仙人说得对——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死就死吧!

    “秦明,你喝酒有什么禁忌吗?”

    “有!很禁忌!——不爽不行!”

    喝着喝着时间就开始流动,有人又开始吟诗:

    月淡云轻迅,

    星浓夜几寻。

    万念催一韵,

    千思磬两醺。

    “秦明,你是不是有话问我?”

    “很多。”

    “慢慢来。”

    “你为什么有我的号码?——我这可是新的,没办过卡、没买过房,哪都没登记过,受保护的。”

    “从你母亲那里得来的。”

    “我妈?”

    “是啊,我们一起出席过一次活动。她和我老婆很谈得来。”

    “大嫂真好媳妇,连我妈她都能谈得来——。”

    杨青突然面露难色。喝口酒,说:“你妈妈人很好。你一定很幸福吧。——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我印象蛮深。你脸上有她的影子。”

    “没多少吧——。她可比我好看多了。”

    “她的确很漂亮,那么年轻——感觉似曾相识。”

    “也许是整过容的关系吧——。你不觉得——,电视里的都差不多嘛。”

    “她也整过?”

    “‘美容针’算吗?”

    “你真是——,那怎么能算!”

    “哈哈,其实我也理解——女人嘛,脸比生命重要。即使明早赶着去跳楼,今晚还要做个面膜、全身SPA什么的。……所以,如果她真要去动刀,我也会支持她。只不过,不管有什么后果,她都要自己支持自己。……对了,——她怎么会把我的号码给你?”

    “她说你这孩子太内向,不懂交际,不爱玩,又乖,又讨人喜欢……”

    “等一等。请问,那自称我母亲的女士叫什么名字?”

    “李惠瑜——李女士。”

    “是她没错,——没事了,你继续。”

    “哈,这不奇怪——爸爸眼里一个样,妈妈眼里一个样,你问你自己,完全不一样。——她拜托我和我老婆帮你介绍女孩。我老婆平时最烦这些,但那天她一听,乐意到意外,于是记下了号码。说实话,我早就忘了。但后来小庄一再提起你,我也就慢慢想起。”

    “那得干一杯。”

    “敬李惠瑜女士!”

    “敬庄小六先生!”

    ……

    “杨哥——。可以这么叫你吧。”

    “当然。”

    “杨哥,小六说你有事找我,不会真的是这么无聊的事吧。”

    “其实是我表妹。”

    “啊?”

    “别紧张,不是要撮合你们,这种事我不来塞(不在行),我连辰希和锦弦都管不好。是她需要你帮忙。”

    “什么事你说。”

    “小事一桩。——她有部电影,下月开拍。首批外景地选在附近,夏阳湖。另外,有几处‘重要场景’——她强调再三是‘重要场景’——需要进到‘OneOcean’内部拍摄。外面的事我早就办妥。但酒店的事我还是忘了。前几个礼拜她又问起,我才想起,电话里就给我‘翻毛腔’(发脾气)——真拿她没办法。”杨青摇摇头,“但我不便派人去找这里的经理谈,怕他决定不了,一来二去,太耽误事。又不便直接联系你爸爸,毕竟事小。最好的情况是——哪次遇见他,抽抽烟,聊聊天,三两句定夺。但时间紧迫。我就想起你妈妈来,想让我老婆去约约她,喝喝茶,聊聊天,三两句定夺。但我老婆上礼拜也跑去了洛杉矶,说要同妹妹一起回来,同班飞机,我拿她也没办法。……亏得小庄,把你找来,陪我喝喝酒,聊聊天,定夺定夺。你愿意帮个忙吗?场地费你看着订,直接给你也行。”

    “哪几天?哪些时段?要不要额外搭景?需不需员工配合?场地费用你看着给,别给我,给酒店就行。”

    “好。具体事宜,你得问我妹妹,她明天就到青浦。——听小庄说你明天就想回去。能不能多留几天,我这个月也不忙——。怎么样?没问题吧?”

    “有问题。”

    “你说。”

    “你要怎么招待我?”

    “这你放心。来!敬‘秦明’!”

    “敬你妹!”

    “哈哈!”

    “杨哥,你表妹是什么职务啊,怎么还管场景?”

    “职务太多,搞不清楚,也懒得搞。有兴趣你慢慢问她。……其实吧,她拍这电影,我并不赞同,家里也没人赞同。当然,电影本身不错,市场正在抬头,我也打算涉足。但她说要拍文艺片,意识流……”杨青摇摇头,“你又不是王家卫,谁来买票?再说,王家卫还配梁朝伟。她都新人,没大牌,两部戏经验的都没,都是些在校生,要么拍过几部MV的。自己也新人,不能再新。这根本不对嘛!现在电影没几个熟面孔,还敢提上映?——剧情也有问题。现在流行快节奏:一二三,直接上床;四五六,直接分手;七□□,来个爆破、飞车、功夫、枪战、穿越未来、回到过去。——台词也不行,我看过她的剧本,都大段大段,保证你头晕。她却说,台词才是关键,关键的关键是要有逻辑,有深意,而逻辑和深意是要反复提炼的。这才叫诚意,叫水平!——我就笑了,这根本不符合时代嘛!现在的电影台词讲究什么,也是快啊,要简单直接——咦!啊!喔!呵呵!什么!?原来是你!你别走!我爱你!……再混进几个‘强盗笑话’匆匆收场,要什么逻辑啊,谁有空体会啊,谁理你啊!——现在谁敢‘拍’这种电影?张艺谋都不敢,得考虑票房啊。别说纯文艺片了,再有诚意的电影,只要稍微文艺点,就得遭殃。比如:冯小刚最好的电影《一九四二》,却是他最不卖座、最没好评的。再早许多许多年,陈凯歌拍《无极》,有些细节是有问题,又太注重场景,但那剧本没错,不,是很不错。讲的是人与人之间的骗与被骗,又带点魔幻,只是意味太深,而立足点太窄。但退一万步讲,那是很有诚意的作品。结果呢?从人物到剧情还不都被人取笑,被人批。如果你站在陈凯歌导演的立场上想,一个拍出《霸王别姬》的导演,居然受到这种待遇?基本的尊重呢?要不要脸啊!——人家冯小刚、陈凯歌尚且如此。你谁啊?——而且,以她的性格,拍出来的电影……”杨青摇摇头,“广电总局菊花都得紧啊。能不能上映也是问题。不过也好,让她知道知道世事不易——挫折教育。”

    “杨哥,什么叫‘强盗笑话’?”

    “就是根本没笑点的笑话,只能靠演员极度夸张与扭曲的肢体与语言来表现‘笑话’的感觉的笑话。”

    “那什么才算‘真笑话’?”

    “就是需要你听了想一想,经过大脑运行,从而体会出语言艺术的魅力,配合到位的肢体、表情、场景,得到愉悦,最后化为一笑,一种智慧。‘笑’也是门艺术。就拿《黑衣人》来举例,虽是科幻片,但喜剧元素也不少,总看过吧。……其中‘威尔·史密斯’出场追外星人那场戏:他夜里从天桥上跳下,跳进无顶棚双层巴士。有人突然从天而降,还是个衣衫不整的黑人,乘客当然受惊。他是警察,必须安抚。但他在办案,拖沓不得。那么,如果当时他说:‘别怕,我是警察!’那就弱爆了。他说的是:‘纽约不下雨了,改下黑人了。’你别小看这一幕,虽然几个镜头,几秒,一句台词,但好就是好。为什么?大晚上还乘无顶双层巴士的,大部分自然是观光客。他这句台词体现了三点——首先,起到安抚作用;其次,试图保护市容;最后,顺带黑了自己,幽默,厉害!‘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说——完美不是细节,但细节成就完美。——下一个镜头:他跳下巴士,抓住外星人,无缝衔接。如果当时他说:‘别动,我是警察!’那也弱爆了。他是怎么说的?他亮出警徽说:‘N!Y!P!D!(纽约警察),意思就是——我要把你屁股揍开花!’你自己体会一下,自黑与无厘头完美结合,厉害。——所以那电影才经典,当然剧情非常好,但是台词功劳也大。——抛开电影,回到语言艺术本身,比如我们古代天桥底下说书的,那我们没经历过,但我们都听过相声,拿相声来说,是仅靠语言、表情、肢体的艺术,——比如我最爱的‘马三立’先生,他的相声全来源于生活琐事——市井、亲民、良知,但他运用得好,起承转合,就成了作品,里面全是智慧。比如他的《家传秘方》,我每次心情不好,每次都听,每次听完,心情就好了。他的相声心纯,听了,你的心也跟着纯了。当然,那跟年代有关。不像现在许多相声也好,脱口秀也好,小品也好,满目浊气,听了你也浊了。当然,这也跟年代有关。”

    “我听说‘马三立’被打倒过、关押过。怎么能‘纯’呢?”

    “那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你想想,当时他在剧团里,三级演员,工资233元,但论名气,全国闻名。若把他打成‘□□’,抓起来,这广告效应,直逼‘超级碗’啊。”

    “这就是原因?就是理由?”

    “当然不是!怎么会有如此愚蠢的原由。原由是他的一出相声,名叫《买猴》,里面有个人物叫‘马大哈’——整天尽泡妞,工作瞎胡搞。我不剧透,自己去看。”

    “泡妞、瞎搞就要坐牢?那我真是赶上了好时代。”

    “你别瞎搞,听好。根据《马三立别传》繁体版记载——当时领导问马老:‘我们党的干部里有‘马大哈’这样的人吗?你找个出来,找不出就是污蔑!’你让马老上哪儿去找?你让‘吴承恩’找个‘孙悟空’出来试试?”

    “我能找出来!——六小龄童啊!”

    “别瞎胡搞!——马老只好说:‘那是作者写的,我照着念而已。’那还真不是他的创作。领导又开口了:‘好啊!你承认啦!作者是□□份子,你承认自己就是他的应声虫、狗腿子啦!’”

    “等等,杨哥,我不瞎搞,但我不是很懂,这之间的逻辑在哪里?”

    “我也不懂,你问那领导去。——之后一次,在南市的某楼上办公室内,正义使者们要马老认罪,手起刀落,尘土飞扬,手舞足蹈,飞龙在天地让他低头,彻底交代如何与‘□□’份子狼狈为奸,鸡鸣狗盗,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地犯下罪行,最后‘卖身投靠’成了一路货色的事实经过。知道真相后的马老眼泪掉下来,原来自己如此神通广大,他百口莫辩下吟了一首诗:‘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等等,杨哥,那是‘谭嗣同’吧!”

    “哦对,我弄错了。马老说的是:‘你们这是往死路上逼我呀!’说完,窗开了。谁开的?是马老的一位‘好兄弟’,他俩同吃同住同欢乐,这种紧要关头,作为‘好兄弟’,当然得站出来。”

    “好!”

    “老弟啊,你别吓我。——认真听讲——那‘好兄弟’笑说:‘哟?你还拿死吓唬人?行啊,你要真有那么大气性,从这儿跳出去,算你小子有种!’”

    “好!好兄弟!关键时刻分清立场,卖友求荣,一条好汉!杨哥,请问那好汉尊姓大名?是不是叫‘多隆’?”

    “不知道,书里没说。”

    “接着呢?马老跳了没跳?”

    “马三立罪人气短,本来就瘦得像猴,随风摇曳。再被‘好兄弟’这么一哄,最后一口气也泄了,马三立立马冲向窗口……。还好,还好,一双罪恶的臂弯死死缠住了另一双罪恶的双腿,马老才得以苟活。”

    “呼——,来!杨哥,干一杯,敬马三立先生!”

    “敬马三立先生!”

    “杨哥,我真是受教了。再来一杯,再敬敬令妹!我很期待她的这部电影啊。对了,你是制片人?”

    “算吧,反正管出钱。除了有血缘关系的人,谁会投资那电影?直接供血的她老爸都不肯。所以她就来缠我。俗话说:能博小妹一笑,不枉为兄一朝。亏就亏吧,算他一辆车。谁叫她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三个女人之一。”

    “说得好!我再敬两杯:一杯大嫂,一杯令堂。”

    杨青第二次面露难色,闷了两杯。

    “杨哥,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的确说错话了,但我很久没如此畅饮过,感谢你啊,老弟。”

    杨青望向窗外,夜正温柔,回过头来,温柔不再,食指沾于杯口画圈,睫毛下一望无际,青湖上一望无星。

    杨青说:“你有没有想过,女人如何存在于男人的一生。……我想过——男人由女人孕育,哺喂,然后成长,然后独立。接着,与另一个女人,孕育,哺喂,成长别人。渐渐地,孕育你的女人老去,你也老去。慢慢地,你抚养的人长大,你再老去。最后,孕育你的人离去,你不停老去,你的女人陪你老去,直到你们不能再老,就各自离去……一生一世,轮回一次,名姓几字,浮尘几粒。这是幸福。但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福,好比我——你刚才敬错酒了,该罚。‘一杯大嫂,一杯锦弦’才对。……孕育我的人早就离去。在我遇到另一个女人之前就已离去。那年我十岁,她三十三岁。她走得很匆忙,很不负责任,我很恨她……”他引觞满酌,“……算了,原谅她,毕竟一起生活过十年,虽然记忆不多。不说她了……说锦弦吧。锦弦与我有缘。我爸爸告诉我,我妈妈喜欢女孩,大肚子时就想着我是女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锦瑟’,源自一首诗,妈妈最爱的一首。但我不争气,是个男的,就改了,因为我生在青浦,所以叫‘杨青’。而且,我妈也姓‘江’。”再引再酌,“江,依,月——每个字都这么简普,平,平,仄——连起来却那么难读。江依月,江依月,终于读出来了——江依月,江二月,江三月,好难听,还是‘江锦弦’好听——可惜锦弦名好,命不好。——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记不住。——小庄说你读书多,后面怎么背的?”

    “不好意思,杨哥,我,我也,不知道。”

    “你看吧,读什么诗啊?都什么年代了,谁还读诗啊?白痴才读诗。不好意思啊,老弟——我话太多了。”

    “不——是我话太少了。”我递上烟,“杨哥,抽根烟吧,如果不嫌弃的话。——这里可以抽吗?”

    “不要这么有礼貌——男人嘛,豪爽一点。你看辰希,想怎样就怎样,没人管得了,无忧无虑,多舒畅。你也可以的。”

    “辰希他——真的很舒畅吗?我怎么觉得他有点——别扭。”

    “有意思,说说。”

    “我只是瞎猜,毕竟刚认识,但他似乎有心事,并非无忧无虑。当然,我也无凭无据。你比我了解多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有意思,你多大?”

    “我□□的。我妈——咳咳——没告诉你吗?”

    “那次到最后才谈起你,只留了号码,随便聊聊,没多问。你跟辰希同年,你几月?”

    “六月。”

    “那他比你大——他二月。看来你们两个也颇为有缘。”

    “何以见得?”

    “同年出生,名字又巧妙地联系着。”

    “名字?”

    “是啊,你想想:秦明,杨辰希——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哈哈,千字文吗?这我倒没想到。”

    “我也瞎说说——。你早来两个月就好了。”

    “怎么?”

    “那样的话,就能给你过生日了。”

    “杨哥。我——,”他让我想起杜涵,“我想起来了,我妈以前拍过电影,所以你也许真的看到过她。”

    “是吗?我说呢!——来,抽抽我的。你的太淡。”

    杨青给我一根卷烟,自制而成。我握在手里,犹豫不决。

    “别怕。这由尚好的烟丝做成,很纯,不含杂质,不掺东西,绝对合法。但不能多抽,怕你会醉。”他看我犹豫,“不想抽也没关系。我理解。”

    “我今天够多了,先收着,回去慢慢抽。——对了,你说锦弦——命不好,怎么回事?”

    “算了,今天说得够多了。”他看我,眼神好比‘威尔·史密斯’看那个外星人,“但是,有一点你要清楚,锦弦不属于你。所以,你先保证,不对她有想法。”

    “我理解——但这——我保证不了。”

    “哈哈,有意思。你小子有种,像你爸。——任何喜欢都是福分,隐藏起来才是罪过。但我那样说,是为你好。你最好别让这个念头生出枝叶来。因为,锦弦已经承受不起再一次的伤害了。”

    我也有了别扭,从心底出发,直击面门,一望便知。杨青立刻说:“秦明,你相信因果轮回吗?”

    “不信又如何,如果那是客观事实。”

    “嗯——,那你知道‘三生石’吗?”

    “不是很懂,略知一二三。”

    杨青笑笑:“你说说,我听听。”

    “嗯——。知道‘三生石’是因《红楼梦》。似乎自从‘曹雪芹’曹大神写下‘西天灵河岸上三生石畔’几个字后,那‘三生石’上就长出了‘爱情’,纠缠哀怨、凄美动人,绛珠仙草,神瑛侍者。好比如今许多音乐作品里的运用。后来我读到‘苏东坡’的《僧圆泽传》,才大悟,才知道,三生石上刻的是佛法,是禅学,是观照,是智慧。——据我所知,故事是这样的,我尽量略,尽量胡说,你听过算过——”我抿了口酒,“longlongago,有两个男人,才子李源、法师圆泽。李源本是富家公子,父亲死于‘安史之乱’。父亲死后,他看破俗世,捐出家产,盖了间寺院,名为‘惠林’,从此辞官驻寺。圆泽就是寺中住持,他精通佛法,擅长音律,想必也是一表人才。他俩日久生情,成了知己,相亲相爱,亲密无间,生死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你这哪是胡说啊,是弯啦。”

    “时代潮流嘛。千年前很流行,稀松平常,后来由于‘圣经’更流行而被打压,最近又重归浪尖,没办法,历史就是如此,一种循环。我继续啊——他俩每天促膝瞎扯,扯些有的没的,什么苦、集、灭、道、卵生、胎生、湿生、化生、花生、青菜、白菜、芹菜,饺子、面条……,有时也扯旅游,于是打算结伴,去‘青城峨眉山’。法师提议陆路,才子说水路好,风景好。法师爱得深,所以从了才子,于是水路。不料,中途岸边遇见一位孕妇,法师一见她就哭,才子不解,问为何?法师说,那是我娘!才子更不解,神经病啊!法师说:‘三天后,你去她家,我会对你一笑。十三年后,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我俩再隔一世再相会,正好三世。好了,不废话了,我赶着去投胎,再见。’说完不久法师就坐化了——真厉害,得道高僧啊!——三天后,李源去了孕妇家,孕妇已经产子,据说已有三天。那婴儿见了别人都哭,唯独见李源却一笑。李源一惊,心想,奇了,难道因为我长得太帅?别人是‘帅cry’,我是‘帅smile’?当晚,婴儿就夭折了。当然,这与李源无关。”

    “苏轼如果听到你这么说,没准要哭醒了。”杨青眼角一眯,泄露笑意一丝。

    “若能惊动苏东坡苏大师,那是三生有幸,醒来咬我也行!我还没讲完,故事才开始,主角未登场。”我抿了口酒,“十三年啊——十三年不短,十三年很长,运气好能经历四届‘世界杯’。想一个人十三年,要么白了头,要么红了眼,要么灰了心,要么黑了肺。但李源没有,他是真才子。假才子薄情,风流当风月;真才子长情,隐忍又坚定。源源默默数数春雨淅淅,夏虫栖栖,落叶片片,雪霁月升又一年,一年又一年,终于十三年。于是中秋八月,动身赴约——杭州天竺寺,如今叫‘法镜寺’,是比丘尼寺,就在‘灵隐寺’附近,两寺本同根,相隔‘飞来峰’。‘灵隐寺’是禅宗‘五山十刹’之一,也辉煌过,曾有九楼,十八阁,七十二殿堂。也受过劫,有两次,一次在唐朝,公元845年,‘会昌法难’,佛倒和尚散,钟毁香炉翻;一次是最近,公元1966年,‘灵隐寺’被围攻,好在得贵人相救——周总理、□□。‘周总理’通告封寺,此乃缓兵之计。主要还靠‘□□’,他仅用半张脸就拯救了整座寺——寺内和尚用□□画像覆盖住了佛像,让破坏分子魂飞胆丧,魂不守舍,魂牵梦绕,大寺终得保。好比如今,兜里的‘□□头像’越多,就越了不起,让人魂飞胆丧,魂不守舍,魂牵梦绕。”

    “说重点。”

    “是!杨哥。——李源自洛阳赶到杭州,至天竺寺外,天色应该是已晚了,因为说好的‘中秋月夜来相见’。果然,李源在‘葛洪川’畔忽闻歌声,一看是位牧童,正乘牛而唱——可见古代天色之好,那时的星星应该很多吧——歌词:‘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李源一听,这歌满是佛理,歌喉又那么棒,不是圆泽是谁?随后细细琢磨,心想,第一句讲:你见到的虽是我不同面貌的三生——圆泽、婴儿、牧童。但我的‘精魂’却始终如一,还是‘旧’的,是原来的。引申一下:即便再过三十生八十世,还是如此。第二句讲:无论我们此刻正在做什么,都‘莫要论’。‘赏月吟风’也好,煮饭唱戏也好,都无所谓。引申一下:无论我们现世的角色如何,丫环公主也好,皇帝太监也好,都无所谓。因为,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总要相见的。见了面也‘莫要论’,不必多问,因为缘分未尽,因缘未了,区别只在——‘我等你’或‘你等我’。第三句讲:你守约,‘远相访’,证明我上面两句没白说,说得对。证明我们还是‘情人’,有情之人,缘分还在。我真是‘惭愧’,感激不尽。第四句讲:我‘此生虽异’,你还是李源,我却已不是圆泽,而成了牧童。但‘性长存’,自性长存,否则我怎么能认得你,怎么能唱出这首歌呢?引申一下:我的朋友,不要怀疑,不要抱怨,我们只是在六道里轮回,五趣间流转,我们来日方长,一万年不久,缘分永不休啊!”

    “有趣,你继续。”杨青换了个能让自己舒服的姿势,左腿跨上右腿,左腘窝夹上右大腿。

    “后面没什么了。——接着两人又开始瞎扯。扯累了,牧童要走了,临走时又唱起了歌,歌词:‘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这就很好理解了:前世、今生、后世,那么多事,那么多因缘,都说穿,多没意思啊,肠子要说断的,还是留点悬念,留点期待吧;我满世界找你,你却在此等我。众里寻你千百度,暮然回到原地,你居然就在这瞿塘月下三生石处。这不是缘分是什么?所以,朋友啊,我们尘缘未了,一定能再见的,我赶着去放牛,拜拜。”我喝口酒,酒杯空,“——其实啊,《僧圆泽传》里没出现那块石头,只是一句歌词而已。但是,那块石头却是有的,就在杭州,‘法镜寺’后山,走过一片茶园,走到山脚,再走几步,就能看见了。——那是泡妞圣地,我去过,带一个女孩。在那石头前,对她胡邹了一通。”

    “结果呢?”

    “结果就缘起了呗。当然缘灭也很快。——所以她不是我的‘三生情缘’。”

    “是‘一夜情缘’吗?”

    “没没,没那么夸张,‘三叶草情缘’吧。”

    杨青放弃交叉双腿,改为交叉上手,说:“秦明,知道我为什么问你‘三生石’的事吗?”

    “不知道,——测试?看看我是否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杨青又笑,笑得像樽佛像,弥勒佛。他说:“因为啊,我觉得锦弦就是我的‘三生石’,我俩是‘三世情缘’。当然——,我俩这‘情’不是‘爱情’,和他俩不一样。”

    “什么?!怎么说?”

    “你不也说了嘛,——圆泽坐化后,那婴儿就出世了。而根据年月,我母亲是晚上去世的,第二天早上,锦弦就出生了。所以江锦弦的前世就是江依月,我俩至少还有一世的缘分。”

    “杨哥,你这——,也太扯了吧!……我们‘人’就好比细菌,无时无刻不在繁殖。就拿我国来说——你一根烟的时间,一条烟的人就出生了,半条烟的人就死去了。我无意冒犯,但——,真的太扯了!这是执念,不可得。这东西拿来泡妞还行,拿来当饭吃就无厘头了!”

    “老弟啊,我知道这听来奇怪,但我宁愿相信。你也说了,人就像细菌,说到底无足挂齿,所以才需要一点点信仰。完全没有信仰的人是蛮荒的,是可悲的,就像细菌一样活着,就为了繁殖。”

    “好吧——我是细菌,不,病毒。——但是,我劝大哥你最好再确认确认,别弄错了。想想绛珠仙草林黛玉。我帮她总结了一下:神瑛甘露惠,一生泪来偿;还尽一生泪,还错假宝玉。”

    “无所谓啦!曹雪芹早就总结好了——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等我们瞎扯完,已是凌晨两点。

    我浮游至落地窗边。楼下的街道已橙黄寂静,车去人空。我望向青湖中最华彩的部分。玻璃泛起面容,脸颊翻上潮涌,心中覆着波动,我念想,如果我是一条金鱼,那鱼缸外的景色会是怎样——巨型水草走廊庇护下的弯转泳道,偶尔有红黄光束穿行其上,好比彩条海带,绵绵围绕着一片海,那是爱琴海,海上有一座岛,塞里福斯岛,岛上有一位英雄,珀耳修斯,他是宙斯的儿子,半人半神。为了向岛上的国王证明这一点,他要去杀死‘美杜莎’。他得到了带翅膀的靴子、神奇的革囊、‘哈迪斯’的头盔、‘雅典娜’的盾牌、‘赫尔墨斯’的剑。他杀死了‘美杜莎’,飞马炸现。但他发现,即便如此,也证明不了什么。后来,他又拯救了刻甫斯国的公主‘安德洛墨达’,并与她成婚。这时他才明白,是不是真正的神,又有何所谓。——好在我只是条金鱼,不管听过什么、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会忘记,很快忘记。

    “秦明,我要去睡了,你自便。留下或离开都可以。明天一起吃饭,有什么事,到时候再说。”

    “好的,大哥。最后一个问题。你表妹是不是叫‘佑熙’。”

    “对,没错。夏佑熙。我赶着去睡觉,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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