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科幻灵异 > 青湖雨 > 第二章 天马山

??‘天马’代表‘天马山赛车场’。它像是一阵微风偶然带来的沙粒,不知何时飘落于上海的土地,从此享受整个江浙沪的赞美与欢呼。我至今没能弄清,它到底属于松江区还是青浦区,但没关系,它早已不属于任何区,它属于所有人。

    从家出发后,我先去了松江大学城,想去感受一下,运气好的话,认识一两个大学女生,可惜正值暑假,于是黯然来到‘地中海’。先看了部还不错但没有情节的电影。再吃了顿还不错但气氛一般的晚饭。最后睡了个还不错但难以入眠的酒店,这倒是我自己的问题,因为我一晚上都想着傍晚那个不喷水的喷水池——那里挤满了父母与小孩,坐在仅靠人工推进的简易卡通踩水车中自由嬉戏、横冲直撞,他们的笑脸让暮色都羞于匹敌,我站在岸边,忘了自己,感同着那种从未身受过的快乐。

    第二天,当我远远望见‘天马’的大旗已在天的一边翻滚时,熟悉又陌生的风景便随着一棵棵树木在我记忆里蔓延伸展,这条路上的车向来不多,一路上的同伴中,最惹眼的也只有无处不在的土方了。

    晌午,飞云透光。我往一扇厂门开去。初遇时,我误以为‘天马’只是个业绩一般的厂房。车停外面停车场,我只想观摩观摩。我悄悄走进围场,P房里测试引擎的场景曾是我最爱的关于这个世界的景色之一。那种感觉,坐在车里没法体会——不是一头狮子在咆哮,而是一群。

    P房外满车,绿色铁网前围作一个个一圈圈的是主人们,这不难看出。透过那些墨镜还能看出,烈日从来不是他们的烦恼,赛道维护才是。他们手上的饮料与烟头里生出一片雾气,融化蒸煮着空气,让每张笑脸都模模糊糊,浑不可辨。而雾气并不足以吞没小六,什么都不足以。他正举着DV,串起一个个圈圈,浮于之间,游于之外。他就像父亲黑发里的第一根白发,无法回避。而他的头发也长出了不少,仿佛那瘦高身躯已经不足以存放他的热情,需要再往天空伸展伸展,然后一股脑扎起,才不至于随时随地地倾泻开去。

    空气里除了雾气还始终飘荡着旋律与节奏,来自一片金光所赐的白墙阴影。阴影里的一双人影则能驱散雾气,照亮阴影——他们同款不同色的棒球帽与同脚不同手的亲密都在把情侣的身份泄露到正熏烤着其他人的金光中去。我看到的是两个侧身,并排站于一辆敞着蓬的红色FTYPE边上。阴影使他们不论从心里到地理都隔绝旁人,处于一种不那么明显的私密状态。

    女孩帽檐下的发色在阴影里显得有些深沉,但绝非黑色,是一种柔和的暗红。男孩说话间捏住自己的帽舌,向后一转,双手扶正,变为反戴。女孩帮他将试图逃离帽尾桥洞的黑发塞回去,他顺势而转,面向女孩,放弃双手,全权交托,待女孩点头后,再灿烂一笑,开朗了阴影。

    ~

    Welcometothenewage,tothenewage

    Welcometothenewage,tothenewage

    Radioactive

    Radioactive

    ~

    当我在歌声与人身中稍稍分神时,肩膀就被另一个分了神的肩膀撞了一撞。好比一场车祸,双方同时分了神。也如一场分离,双方同时动了念。黑衣男孩自己也一个踉跄,但双手的饮料却没踉跄。仿佛那是两颗人生果,不能落地。我随即听到他的一句带着‘没关系’味道的‘不好意思’。

    “快点快点!你好慢啊——方橙!”阴影中的红发女孩也发现了他。即使相隔一点距离,她的声音依旧能轻松冲破阴影与旋律的包围,脆若闪电般地为那朵黑云指明了蓝天的方向。黑云重新启动,快步向前,倒也不忘回身向我致意,用一种带有原谅味道的道歉表情。

    他俩慢慢靠近,黑衣男孩突然放缓步调,使之与红发女孩保持一致,直到两人都停住。一个在阳光里,一个在阴影里,一步之遥,相隔一条明暗分界,和一层热气,把时间都变扭曲的热气。

    “你磨蹭什么呢——方橙!”红发女孩做伸手状,右脚微抬,做跨步状,阳光刚爬上膝盖,又即刻缩回,手与膝盖同时缩回,就此站定,仿佛被紫外线烫了到,膝盖上立刻飘出寥寥烟雾与滋滋声;黑衣男孩立刻左腋窝夹右手瓶,右手拧开左手瓶盖,拧回,握起,递出,冲破燥热与阴影,等女孩接过,右手即刻缩回,就此站定。我想到‘海格力斯’(Heracles)把黄金苹果交给‘雅典娜’时的情景。雅典娜当时到底笑了没笑,只有黄金苹果知道。她没直接喝,而是敷向脸颊,刚一接触肌肤,就即刻弹开,仿佛那饮料通了电,须臾,脸颊皮肤不停震颤,“哎呀,好冰好冰——”。

    “脸对温度的感知跟手不一样——”黑衣男孩顿了顿,说,“还好吧。”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他背对着我。女孩迅速说了一大堆,我只听清一句:“我都要化了,哼哼。”

    她好像很喜欢用‘哼哼’来结束一句话,那是她话语里的句号、问号、感叹号、省略号、破折号——腹腔的连续两下急促收缩,无需惊动声带,与生俱来,不带一丝意味,没有一毫情绪,早已经由小小鼻腔而与言语融为一体,可以随时出现在任何情景中的任何语句里而不增加(不减少)句子本身的任何一层含义。我怀疑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哼哼’是从何而来,又要去向何方。至于我为什么会联想到那句‘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兰芝’,就更不得而知了。

    她的穿着——白色雪纺薄纱大敞领无袖上衣(肩膀在蕾丝中若隐若现),淡粉色短裤裙(系白色皮质细腰带,包裹上衣,不宽不松,恰当好处),天蓝色平地运动鞋。我终于明白她为何如此爱惜自己的身体,因为那是任谁都不舍怠慢的恩赐。

    阵风过旁,不觉凉爽。“明——哥!”原来红色闪电吸引到的不止一朵黑云,还有一条白龙。“来来,看这边!”小六举着DV冲来,腰间小包随脚步一起一伏,携歌曲鼓点纷至沓来,。

    “明哥哥!撒西不理啊,真是撒西不理啊!”他的兴头刚起,尚不知该放哪里。对镜头的把握却拿捏到位,锁定我的脸,准确无误。

    “你,你好啊——小六。”我声音里的表情有些尴尬。事出有因,首先,我在镜头前总不能自然,这也注定我无法按照妈妈的意愿去试着成为一名演员。其次,他的话我根本没听懂,像是日语,又像泰语,反正决不是美丽的汉语。

    他说那是日语‘好久不见’的意思。我说认识一位东京女孩,但她不是这么说的。他说:“哦,我这是日本关东地区的方言,她不懂!”

    “明哥,采访一下!”他拿手机当话筒,“来来,说两句,今天天气如何?”

    “还不错,”我强迫自己直视镜头,就像妈妈通常强迫我的那样,“就是有点冷,还有,这雨下得太大,还好我随身带伞。”

    每次见到我,他总能把‘兴奋’的解释提升到另一境界。我并不讨厌,反而在合理的范围内陪着疯癫。因为我认为,不论一个人的外表如何明扬,内心总有些隐愁。且往往外表越热闹内心越寂寞。他们需要通过对外宣泄来弥补对内的空洞。而还能开朗就没太大没问题。因为,一旦空洞变为黑洞。那么,所有喜怒哀乐都会被吸入其中,化为乌有,变为子虚,留下一对空洞双眼,看什么都是空空空。所以我猜真正幸福的人应该都很平煦,平煦到没人发觉有幸福在其中。

    “哈哈哈,这你也看得出来!”DV拼命颤抖,“不愧是明哥!果然——天赋一筒!”

    “什么一筒?”

    “唉——麻将会的咯,一筒不就是一饼吗——‘天赋一筒’不就是‘天赋一饼’咯——明哥啊,不是我说你,不能死读书,要懂得变通——所谓‘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死’。”

    “什么?思而不学怎么就‘死’了呢?不是‘殆’吗?”

    “对啊!是die啊。英文你比我熟,die不就是‘死’吗?”

    如果小六是钱钟书先生的学生,会是怎样?

    “庄小六同学,《管锥编》读的如何了呀?如有疑问,我帮你解答。”

    “钱老师,那东西还用读吗?我每天都跟管子打交道:排气管、液压管、输油管、机油管——不用读,我都懂!”

    小六出生在连新闻联播也收不到的地方,贝尔·格里尔斯(BearGrylls)都未必敢去。坐火车来上海对十七岁的他来说就是坐飞船去火星;开汽车对十八岁的他来说就是七颗龙珠后的愿望;黄浦江边的一栋公寓对十九岁的他来说就是白金汉宫;普通人柴米油盐的生活对二十岁的他来说就是所有理想的尽头。如果不是他曾经带着我们一群朋友‘衣锦还乡’,那一幕幕就不会开阔我原来不够开阔的视野。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想象身处同一时代的人中,还有如此生存着的。还有那种地方,那种只有老人与孩童的地方。

    “明哥,你的车呢?”小六极度惊慌,好比小学生在上课铃响后才发现自己忘带了书包。

    “外面停车场。”

    “今天开了哪辆?”

    “新的。”

    “是吗!什么车?我要看看。”

    “型号一样,款式稍变而已,没什么好看的。”

    “你好变态,老买一样的东西。”

    “没办法,我情有独钟。”

    “美国人可不喜欢。”

    “我喜欢美国人就行了。”

    “你真是个变态!快开进来!陪我玩玩。”

    我表示拒绝,他表示强烈不满。我明白他想与我‘跑一圈’的心情。但我不想冒险,一方面久疏战阵,一方面新车还需要磨合。我极力抵抗着内心的冲动与他温柔的挑衅。

    “你怎么会知道我新号码的?”我扯开话题,这也是我一直的怀疑。

    “天意!”他点了点头,表示对自己的肯定,“真是天意啊!”

    他将DV塞进墨绿色小包,从纯黑牛仔裤里掏出白色烟盒,同时掏出最想回忆的回忆,好比一回头发现窗口提着书包的爷爷,慌张到喜悦。一种错落感随即从一张古怪的脸上像舞台剧一样展现出来。也许,他才适合当演员。

    “这一年,我就像活在梦里——”小六递来一只烟。在如今,递烟代替了递手。烟是CASTER,与我口袋里的同款,价格合理,好抽,挺柔,像雪茄,只是他的烟盒上多了‘免税专卖’字样。“这都要感谢——杨辰希。”小六回头用下巴指向的那位,正是阴影里的‘灿烂男孩’。女孩已经摆脱黑云,回到他身边,两人正分享着一瓶带电的饮料。这会儿,他已摘去帽子。她似乎说了什么让他不太高兴的话,他无奈地摇摇头,随即走进前方绿色铁网边的某个圈圈里,途中随手将饮料扔进途间的纸箱,留下她独自站在那片瞬间变得忧郁的阴影里。音乐也由于她表情的变化而变化起来。那潺潺的前奏熟悉又陌生,直到第一句歌词唱响,我就立刻回到了某个茉莉花开的遥远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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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巴比伦王颁布了汉莫拉比法典

    刻在黑色的玄武岩距今已三千七百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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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孩随即转身,猫着腰在车里摸索一番,取出一个桃红色皮封套,抽出里面的相机(自拍神器),旁若无人地对着镜头风情万种、自得其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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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苏美女神身边我以女神之名许愿

    思念像底格里斯河般的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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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相信,美妙的旋律能挣脱歌词,从而身赋色彩,仿佛自从俘获第一颗灵魂起,就被那些美妙音符点亮过的灵魂占为己有,任由他们赋予新的故事,成为彼此生命中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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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给你的爱写在西元前

    深埋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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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六点起烟,回忆起我不曾参与的一段人生——这一年,只是他人生传奇中的一页,却是最重要的一篇,对于他,也对于别人——他为了节省开支,把店从黄埔搬到青浦,这也成了他口中‘天才的决定’。他靠着血液里的,寻找、制造、驾驭速度的基因与骨髓里的,刚硬、坚韧、执着的痴心,开始了新篇章。不过,世上无易事,即使人有心。好比一朵‘休怀粉身念’的丁香。也像一位无名作者,面对层层叠叠香香白白的稿纸,虽满腹经纶、满脑杂念、满眼风月,却恐难道尽、无人理解、不知好歹。亏得他隐隐约约懂得一个道理,一切都要慢慢来,写一本书、酿一壶酒、做一世人,快既是慢,慢既是快,漫无目的既是一马平川。

    如果是伟大的‘雨果’先生,也许他会这么说:“那天是新店开业后的又一个无客傍晚,一股苍劲有力的引擎声推醒了我们这位险些要与椅子融为一体的,郁郁不得志的‘甘果瓦’,接着,那辆白色的车开进了店里,他却以为又是一个无聊的梦。”感谢雨果先生,下面我来——车里下来一位并不十分年轻的年轻人,带着眼镜,险些发福,看得出五六年前也风度翩翩过,他用残余的风度对小六说:“老板,麻烦帮我检查检查。”原来,他这辆M3不对劲有几天了,第二天就要被征去当婚车,怕路上出状况误了人家大事,赔了马儿又折脸,但又懒得去4S店,正好经人介绍就来小六这里瞧瞧。别的车小六不敢说,但M3可是他的DreamCar,对它的构造比对自己的器官还熟。小六说:“我听这引擎声就觉得不对,是不是提速不给力、有停顿,过弯也不顺。”男子知道真相后,眼泪掉下来,连忙递上一根2字头软中华。小六保证明天六点前帮他搞定,让他到时候来取,细心周到的六老板又将自己的蓝色小海马借给那位老兄将就一晚。于是,男子放心地把车托付于小六,就像把女儿托付于女婿,白马换蓝马,头也不回地奔向西天。

    其实,车好得很,小六也根本听不出问题,只是那位老兄太温文尔雅,而M3需要7000转以上才能发挥威力,至于切换运动档时的顿挫感,那才是真正的享受啊!过弯不顺畅更是信口雌黄,这品牌的车的优势就在于过弯。小六连上电脑稍微修改下参数,再替他洗洗车身,就立刻容光焕发了。接着他又在门口守候了一会,直到散步的老人家们也都离去后,才依依不舍地上楼休息。

    但他失眠了,想着未来该怎么办,这样下去,又得搬家了……想到那辆M3……是我的该多好啊,我就可以现在出去飚一圈,给那家伙真是暴殄天物……是我的话,我一定去夏阳湖飚,那里的路多好啊,弯多、路宽、人又没,风景也好,这么一流的场地怎么就没人懂得利用呢?

    如果是平时,他一定又在半梦半醒中倒向梦的一边,可那天不一样,楼下可停着一辆M3啊。于是,他奔向了醒的一头,被一股力量从寂寞的床上拉起,匆匆穿好衣服,换上最舒服的鞋子,钻进车里,还没来得急考虑得失,就已经到了夏阳湖银光粼粼的湖边了。

    他以绝对清醒的状态开着梦里的车狂飙了两圈。那种感觉就像在沙漠里迷路二十年后终于找到了城市(小六的原话要豪迈奔放许多)。精彩的还在后头。就在他兴奋过后的一小段空虚时光里,四个命运的车轮已经向他身后逼近——一辆C63。

    一个人影(杨辰希)在左侧反光镜中拼凑出来,等到小六完全放下车窗时,他已经站在门边。

    “现在几点了?”带着手表的人问道。

    小六告诉了他。

    “新来的?”辰希憋了憋嘴角,“……现在是‘戒严’时间!”

    这个只在电影里听过的词汇让小六感到新鲜又刺激。早已被一种气势压到在地的小六心里却还想着如何说出礼貌又不失身份的回答,毕竟他要对得起这辆暂时栖身的还算不错的车。

    “您贵姓啊?”小六在深思熟虑后脱口而出。

    “什么?”辰希笑了笑,“真是新来的?这车不是你的吧。”

    这也看得出?还是他认识车主?小六在心里演示着所有可能的结果,每一个都对自己极为不利,正打算自首时,对方又发话了,“算了——既然来了,就跑一圈吧,怎么样——反正还早。”

    “杨辰希!你又想干嘛!”一个女孩清脆的声音惊动了十一点半的湖畔夜色,“杨哥他们就快来啦!”那女孩的头发是红色的,正在夜色里温柔。

    “不急!还有半小时呢!”辰希随即又小声道,“他们老迟到,又玩不high——怎么样,来不来?爽气点!”

    小六心里咆哮的一百万次‘来’,化作嘴里极为勉强一个‘来’。

    “等等!”常年在社会上磨炼出的警惕性催促小六叫停了正踱步回去的辰希,“要是我输了怎么办?”

    “输了?”对方一脸茫然,“输了么——你就乖乖回家睡觉咯。”

    “那是世纪之战啊!”这是小六的原话,“那晚以后,整个青浦就没人不认识我‘庄小六’了!”他夹着烟的手在空中划出一个圆环,把那份骄傲顺着蜿蜒如溪流的灰蓝色烟雾散播到金光中去,“从此,‘夏阳湖车神’的名号就归我了!”

    他们共计跑了三次,十圈。

    第一次就一圈,M3以微弱优势冲线。辰希不服,他放下原先副驾驶座上的红发女孩,要求再跑一次。

    第二次跑三圈,C63在最后大直道反超爬头取胜。这次换小六不服,他说刚才路边的一只小猫影响了发挥。

    第三次跑六圈,双方协定,就算半路冲出只老虎来都得算数。

    ……

    小六当时只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还没意识到自己指甲渗黑的手握着的另一只风尘不染的手将会带给他什么,直到他听见远处驶来的车队的震颤地表的轰鸣声才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也许就要从此改变。

    帕加尼、布加迪、ONE77、P1、拉法……,这些名字就是新世界的兴奋剂,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拥有它们。它们也不像电影里那样,是一件件被放在布满红外线的房间,防弹玻璃后的宝物。它们可能来自迪拜,也可能就在你我身边。而他们的主人也可能就在附近,不仔细看,跟普通人并没有区别,但肯定是不同的。也许他们就藏在某个暮色中的烧烤摊,藏在人群里,趁别人不注意,就带着那些钻石般的尾灯如流星似得消失在街的尽头,留下响彻夜空的轰鸣弥漫在空气里。

    杨辰希的表哥‘杨青’就是那些不普通的普通人之一。那晚以后,辰希把小六介绍给了杨青,也开启了小六一直梦寐以求的事业。

    “还在听吗,明哥。”

    “当然,”我走神是因为发现那朵‘黑云’经常有意无意地关注着‘红发女孩’,“那你一定换车了咯。”我又不可阻挡地瞄了一眼,瞄向‘黑云’。

    “你看!”小六指着远处的车,“我现在开的就是我大恩人的M3,那次之后半年,他半价卖给了我。”

    “恭喜你啊,人生愿望达成了一半。”

    “是啊,我从山里出来时,谁相信我会有今天的样子。”

    “你父母也不信?”

    “不信!只有‘马塞尔夫’每天在激励我。”

    “谁?”我很惭愧竟没听过这个俄国作家的名字,“写过什么著作?”

    “什么啊!不是作家!”小六甩下烟头,踩踩,想撩起袖管,可惜他没有,“好歹你也混过英格兰,连这都不懂——马~塞~尔~夫。”

    “那是苏格兰。”

    “一样,反正都是英国——英格兰就是英国,英国就是英格兰!”

    “……”

    “哎呀,就是‘我自己’(myself)的意思啦!”小六愤愤不平,转头望向太阳,“我每天对自己说——庄小六,未来是防弹的,谁也击不穿。只要你还活着,就不要放弃希望。你自己就是自己最大的动力,最不容推卸的责任——没人管你不要紧,我们自己对自己负责!”

    “再次恭喜你啊——但,这些跟我的号码有什么关系?”我问。

    “关系大了,”他前额散落的碎发被捋了捋,“那就是杨青告诉我的!”

    “他怎么会知道?”

    “有次吃饭,我无意间提起你,说你车开的好,但失踪了。他问我是不是OneOcean的秦明。我说是,他就翻出你的号码来了。”

    “怎么可能?”

    “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不信自己去问他。”

    “我家酒店应该没这么有名吧?”我应该没有那么有名吧?

    “青浦就有!就在夏阳湖!”

    “我怎么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知道过!上次我们在西安,我让你订你家酒店,你说别开玩笑了,这里怎么会有。结果呢?我用手机查到三公里内就有一家!是不是!”

    “别说了,搞得我好像很对不起我爸一样。”

    “本来就是!你啊——身在福中不知福!”小六用发光的烟头指着我说。我以为只有我妈会说这句。

    什么正在渐渐变淡,原来是音乐。

    “小六!”阴影里的红色闪电,“过来过来!”

    不知为何,我觉得这个召唤也包含了自己,就跟着小六一同踏向那片视野之内仅有的天堂。慢慢的,又听见了音乐。

    “有烟么,哼哼。”红发女孩手握打火机,只欠东风,“好热好热。”

    小六翻开白色盒盖,任由她抽出一根金色锡纸下的白烟,顺便接过她手里的打火机,打出火,另一只夹着烟盒的手随即像张开的半双翅膀,保护着火焰,伸向雅典娜。

    我站在两米开外的烈日里欣赏着音乐与什么,几次都觉得自己被某双眼睛注视着,每次回头,环顾四周,阳光里,一如往常。

    小六与女孩交谈起来,她正常分贝下的声音依然清脆但柔和许多,就像《ScientificAmerican》里的星云图,却是旋转的,偶尔的笑声里已经蕴含了整个空间的秘密,又经过细致的PS,使得那秘密呼之欲出又转瞬即逝,她轻轻的一句‘你少来’,就足以让人怀着欣慰去品读图片下的文字,了解这片星云躲在宇宙的哪个角落,沉迷其中,自不可拔。小六也温文尔雅起来,像是谦谦公子,头发梳成发髻,腰间佩戴玉坠,手心挥动香扇,周身舞文弄墨,夸一夸、吹一吹、进一进、退一退——我感到音乐很动听,至于天热不热,已经不重要,而他们说了什么,更不重要。

    “老兄,你热不热啊。”声音闪闪发光,突如其来,好像我是她无意间发现的小蚊子,待着不碍事,拍拍也无妨。

    “哦没事。”我有些失措,但不至于惊慌,“我涂了防晒霜。”

    他俩对视一眼,笑了好一会。

    女孩脱去帽子,大墨镜下的眼睛不知看向何方,顺手把披下的长发尽量安放到脖颈一则,任由它们途径肩膀,滑落白衣,像是纸上写出的几个红字。

    “过来过来,”庄公子拼命摇着手扇。

    我终于踏进那块神秘阴影,原来并无不同之处,除却一股香气在流动之外,细而纯。

    鉴于距离的靠近和瞳孔的放大,她的发色又微微起变——一种更柔和的暗红。如同她车里的音乐——rock、r&b、urban、hip-hop,这会儿又是一首女声的钢琴弹唱,一曲一曲犹如橱窗里的陈列,隔玻璃泛光,对玻璃外的人若有似无又不可抗拒地发讯号。

    “这歌很动听啊,叫什么?”我问大墨镜。

    “哦——那是我的秘密,哼哼。”

    “还不能告诉别人吗?”

    “什么呀。这首歌的名字叫——我,的,秘,密!”

    “喔……”

    “你‘喔……’是什么意思?”

    “不错的意思,声线也动听——谁唱的?”

    “邓紫棋。”

    “喔……”

    “这‘喔……’又是什么意思。”

    “不认识的意思。”

    “切——。”她的右手慢慢抬起,食指中指夹烟,空气中浮出一层雪白,无名指轻扶过右偏的斜刘海,顺势游上墨镜框,抬了抬,又移至粉唇,转过头,一股青烟从她耳后升腾,越过头顶扶摇而上,慢慢化开,告知飞云她的秘密。

    “这自恋狂就是我常提起的——明哥,秦明。”小六隐形的眉毛和浓密的山羊胡不遗余力地扭曲着,把我的姓名也几乎拆散。

    “你好,我叫秦明。”我伸出左手。“我不是自恋狂,自恋狂眼里都是自恋狂。”

    “喔……”她学着我第一个‘喔’的语调,左手塔上右肘。“是一副图吗?‘上河图’什么的?”

    “不。是——秦,明——秦观的‘秦’,明朝的‘明’。”我的左手还停在半空,上下前后皆不是。

    “喔……”她学我第二个‘喔’的语调,更持久一些。

    “没听过很正常。”一百年后,我放下手,保持微笑,不无无奈。

    “不。那是‘蛮’好听的意思。”她‘蛮’得很别致,永远的第一声,“你好,我叫——江,锦,弦。”

    她抬左手,触镜框,墨镜一除,一阵blindthrobbings窜进香细空气,她白烟移交粉唇,空出右手,向我递来,琥珀色指甲点亮阴影,弧平齐短,声沁意清,握手的瞬间,我联想到一首诗,与未来无数个美好时光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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