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科幻灵异 > 青湖雨 > 第一章 日月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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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晚唐·李商隐

    在我的生命中,有过一段飘忽时光,那时,无论身在何处——覃喧或静谧,湫隘或璠瑜,浊熏或馥郁,任何或任何,一种无边的深远总是在敲告我,它稍纵即逝又连绵不断,度身世间又置身世外,如此,我深有体会,千万个游光浮动的夜里,烟头缀星,壶觞透金,引擎生鸣,仿佛黑洞般的光芒,仿佛太平洋的尘埃,贴敷肌肤,一层一层,犹如面膜,冰湿凝密,效果旨在过去与未来……心灵上的慰籍不甚讨好,一丝还差一毫,除却金光闪闪的外表,一切都渺小,渺小到徒劳,头顶也有辰宿,但哪些属于我,我又属于谁,现实只是缝隙,梦与梦的缝隙,现实也有缝隙,问号填补缝隙,不敢放开脚步,害怕下一步,和下一步的下一步,星光围起的隐线串起星空底下的人们,微风过处——一片、一弯、一阵,青日、湖月、雨声。

    我也喝酒,但是以上绝非酒前致兴的胡言或酒后聊发的乱语。事实上,我从未醉过(也许有过一次)。喝酒就像喝泡泡腾片的水,最初抗拒,慢慢习惯,渐渐喜欢,后面分不清习惯还是喜欢,最终竟然成了目的。好比生活。生活是一只爬过微醒膝盖的小虫,不用抓,抓不住,好比一场刚醒的梦,寻不回。好在我的生活里也揪不出值得抱怨的蛛丝或必须掩盖的马迹。相形之下,我更愿敬‘命运三女神’一杯,特别是‘克洛托’(Clotho),我希望能够得到在她仁慈的脚踝上敬献一吻的荣幸。

    这世上每天都有人因人祸天灾而丧命。他们离我很远,在天空中某朵飞云之下。他们离我很近,在新闻里某块镜头边上。我替他们难过,也庆幸自己不用生活在‘防空警报’与‘蔓延洪水’间。但是,我也不得安宁,我也有我的问题,我的战争与灾难——心灵的硝烟、情感的地裂。它们很小,不关乎生死存亡,国命兴衰。它们很大,关乎存在。

    这问题太普博,好比任何类似的问题,越普就越博,好比浓墨滴于宣纸,化开无数游丝。于是疑惑,于是借助‘佛经’解惑,于是不解疑惑,越解越惑。偶尔翻阅时,虽也满腹惊奇,聊表其妙,欲罢不能;难耐慧根不济,真然不得,曲不尽其妙,了悟不了。后来翻到《华严经》的这一段——但修出世悲智。未尽处俗利行。此位回真向俗。回智向悲。使真俗圆融。智悲不二。——终于大彻大悟,明白自己离佛甚远。尚不得‘出世’,更不提‘回世’,回世出世,两无处事。惟能愿且有朝悟道,菩提树下无上正觉。而在那之前,我只想做个旁观之辈,游于普世之间。谁知这并不简单。因为‘先有果’还是‘先有因’我还尚未参透。这也绝不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那么简单。

    我常常枯坐冥思,杂七杂八杂想,似乎也想到过一些什么。

    比如:生活本来就是一场天灾人祸,只是有的人流血,有的人流泪罢了。

    比如:现实不是英雄电影,没有分明的正义邪恶,没有纯粹的黑暗光明,但内心依然有所对立。而大多数人通常做的,是在双方中挑选合适的一边,爬上相对耸立的小坡,留下不太鲜明的大旗。

    比如:无论寄托于石板、羊皮、竹简、纸帛、荧屏,还是依附于神庙、雕塑、诗歌、绘画、音符,历史只是周而复始的循环,周期却是不可预知的长短。——这个‘比如’是奶奶告诉我的,她说,那是詹姆斯·乔伊斯先生(JamesJoyce)告诉她的。说到奶奶——在所有第三代中,我从出生起就被给予的爱自权力之巅的她那里开始顺势而下、连绵不断、不可阻挡。以至于任性也变得有些可爱,自私也显得非常慷慨。我原本以为那肆意的偏爱完全出于偶然,直到后来有人告诉我——无论从外表到里表我都与奶奶如此一致,特别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奶奶是她父亲最疼的小幺,祖上多为文官,出过进士,偶有状元,后来短暂从商,勉强算诗礼簪缨,至少在历史的小角落里留下过一点墨迹。但奶奶却从不愿提及出生,仿佛想把所有这些都留在一座十六岁之前从未离开过的深幽庭宅中随着时光云散烟硝。我也是无意中偷看了她的几本老旧簿册才对此略知一二。

    奶奶一岁时就已背上婚约(两家是世交),举家与于民国二十九年迁至沪上法租界,与我爷爷家比邻而立。二战结束那年,双方履行婚约。此后鞠育三个姐姐,一个弟弟(我爸爸)。据说奶奶爷爷从不吵架,他们的情意在并不始终安稳的历史中绵绵地跨了世纪,密密地走向永恒。而我所看到的,如今盛世祥和里的爱情,往往支支离离破破碎碎。人们也早已习以家常,委以便饭,一笔带过,一笑也罢。或许,无怪乎时代与年月,爱情总是支离破碎的,从混沌初生就准备分崩离析。能永恒的只有时间,又或许,时间也并非那么永恒。

    如今奶奶已年过九旬,温文尔雅又距人千里。仿佛总有一道透着耀眼阳光的雕花屏风在她坚毅和煦的身躯前对着除我之外的所有人若隐若现。她本身就像一部历史,为我解释雍、端、慧、秀。也解释着,为什么我总能看见一道真真切切的屏风横隔在她与我母亲之间。

    奶奶握着我的手说过:“关键是——你想成为怎样的人。”那时我年纪太小,道理太大,深意不尽然。那时爸爸忙着接手事业,妈妈则不知在忙什么;后来爸爸更忙了,妈妈依旧不知在忙什么。而我也离奶奶的期许越来越远——似偌应有尽有,又若一无所有,不知何去何从。

    妈妈总拍着手对她唯一的儿子说:“弟弟啊,快帮妈选选哪个好看?”、“弟弟啊,肚子饿了吧,带你去吃饭吧。”或在他不听话时一声叹息:“养儿养女一场空啊!”又或在他抱怨生活无趣时二次叹息:“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妈妈以前是位演员,自诩上街需带保镖,但却从未被人认出,我更没看过她的电影。她在我虚岁三个月时彻底息影,开始了‘相夫教子’的一种游戏。她喜欢音乐,但只听邓丽君。据说,我就是在《我只在乎你》、《千言万语》、《恰似你的温柔》、《何日君再来》、《美酒加咖啡》、《爱的箴言》、《夜色》……中化身成精,不,为人的。

    妈妈平时话很多,前言后语往往又彼此不熟,小时候的我每每云里雾里,常常不知所措。但也有例外,比如下面这段话:“弟弟啊,你要永远对妈好,知道吗?妈妈为你放弃了一切,放弃了‘梦想’!你是妈妈唯一的希望,要永远爱妈妈,知道吗?是妈妈把你生出来的。”自那以后,我便学会了‘梦想’这个词组。当时的情境异常混乱——她脸泛红晕,声沁意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以至于后来每当我听人谈起‘梦想’时,都还能依稀闻到一股红酒的香气和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可惜的是,自我有了‘心情’之后,妈妈就没了‘心情’,也再不根据心情而定,随心散发酒意或心意。但我仍然爱听她讲话。因为,透过她抑扬顿挫的声调,我总能窥见银光闪闪的海面或金光烁烁的花园。就像一首首声沁意清的乐曲,音符却永不重复,一不留神就划落耳边,消失街角,流向云端。就跟后来有位女孩的声音如出一辙。

    爸爸比妈妈年长十岁零五个月,他最爱的电影是《瓦尔德保卫萨拉热窝》(WalterDefendsSarajevo),还有‘狄龙’演的所有邵氏电影。他真真切切地参进我人生的时间并不多,但每次都很特别。那天,季夏夜浓,秋风无声。我的脸对着车窗外,他的脸映在车窗内。他看着二季度的报表,我望着天空中仅有的光芒。他说:“你要的车,已经订了,回来给你……有个条件,必须开一次长途。我想好了——沿318国道,一路往西,直到西藏,你一个人。”那时我们正通过南浦大桥,车灯晃着月亮,一路往东,最终目的地是浦东机场。几小时后,我独自过了安检,最终目的地是苏格兰。那时爸爸应该早就到家了。妈妈没来,她讨厌送行。我按照爸爸的指示前往‘圣安德鲁斯大学’。如果可以选择,我想去美国,去普林斯顿,但我从未向人提起过这选择,这不该存在的选择。那晚的前一晚,奶奶电话我,三两句了事,要我把《毛诗》、《史记》、《资治通鉴》装进行李,又送话一句——聪明深查近于死,博辨广大危其身。其实奶奶还要我带《古文观止》,但我没听命,主要行李太重,我也不打算考状元,生平最恨参考书。

    第一次假期回国,我拿到了车,却忘了承诺。之后每次回国,我都像六耳猕猴驾临花果山、天蓬元帅光临高老庄、玄奘法师莅临无底洞——别人看着不对,自己觉得很对,但也难免不妥。我有一帮车友,星光底下的城市街头与灯光之上的酒吧门口是我们最常出入的地方,天亮入眠,天黑起床,入眠起床同一天,手表的意义仅在装饰,我们将青春与时间完全托付给飞轮般嘀嗒嘀嗒一圈一圈不停旋转的黑色指针,也从未怀疑过它们将在如此循规蹈矩中走向永恒。

    一切都在2012年毕业回国后起变——我当时带着一身疲惫与酒意回到家中,羽落回声。面对墙上妈妈笑得还算不错的照片,逆料此生。画面里欢歌秘语,风驰电掣,空色即是。我却笑不起来。我怎么了?就像蜡烛没了芯、汽车没了油、手机没了网,惊涛拍岸又无可奈何。仿佛缺少了生命中最不可缺少的部分。后来有位女孩用闪动的笑意对我说:“生命中那些看似理所当然、不可缺少的部分,实则并不重要。而有些看似可有可无、无所当然的,却值得用尽一生去追寻。”

    我浑浑地活过噩噩的一个多月,常常失眠,时时想起两个名字:许普诺斯(Hypnos)、菲兹杰拉德(Fitzgerald),往往躺着体会后者那句话——Intherealdarknightofthesoul,itisalwaysthreeo’clockinthemorning,dayafterday.(灵魂的真夜,真暗,每天每天,凌晨三点。)奶奶救救我!奶奶救了我。她派人送来一封信。

    一星期后,我带着一封信站在奶奶羽化成蝶的幽深庭宅前,重新呼吸一次并非第一次呼吸的芬芳,芬芳依旧,依旧不为人知,依旧很美,也许‘不为人知’才是它的黄晓明,才能‘陪它美下去’。记得那天的红霞也很美——一只灰雀被风吹落于棕漆木柱所撑起的屋檐吊脚,稀松几跳,摇头晃脑,误把走兽当同伴,等到确认错误后,才肯驾起云气,乘风再下,落上门前一对石狮,从羽毛炸开收拢的角度幅度不难看出,它非常特别,非常孤独;一位素朴女孩从我身后掠过,被迎风摆动的马尾悦动着带进街尾的夕阳,一辆助动车悠悠地从街尾迎来,颠簸石板路与女孩擦肩而过,等到粗壮脖颈依依地回望两次后,才肯拐进一片白墙,留下一阵涟漪。

    我望着眼前的浑庞建筑——它在与岁月的斗争中丝毫没有败下阵来的迹象,反倒是百墙更白,黑瓦更黑,就像某个梦里出现时的样子。小时候,每年奶奶总要拉着我与爷爷过来住上一段。我也欢喜,特别是当我得知它与建文帝的渊源之后。爷爷虽兴致不高,但每次都既来则安,与管家王爷爷对弈几盘象棋乃安中之乐,因为他总能赢。其实爷爷棋艺一般,除了‘马’跳得还算玄乎,正因如此,我才把爷爷与‘纳博科夫’(Nabokov)联系到一起,只是不知他的‘洛丽塔’是否是我奶奶。小学时,爷爷能让我一车一炮,初二平起平坐,初三就很少找我玩了。他总在我绝杀前弃子,口中念词,相对固定,比如,尊重长辈懂不懂?奶奶对这里的感情要复杂许多。记得有一次在观棋时,她对我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有些时光过于美丽,所以才会忙着凋零。

    正在我想入菲菲时,一个保安模样的人打断了我。

    “你干嘛呢?”他一边说话一边收起手机。

    “哦你好,我回家。”我后退几步,重新确认一番这万无一失的事实。

    “什么?耍我玩啊!你谁啊。”他来自一间我从未见过的小岗亭。

    “其实也不是我家啦,是我奶奶家。”我客气,谁都不该责怪一个正在尽责的人,不管他对不对,只要不过分。

    “你以为我新来的?他们一家都在上海呢!”上下打量我,“你不会又是什么剧组的,想来拍戏吧?”

    “误会误会,一场误会,我叫’秦明’,是’陆碧城’的孙子。”我上前一两步,“如果你见过我奶奶——我是说——我和她长得有点像。——你看我的眼睛。”上前四五六步。

    “怎么?戴美瞳了不起啊!——谁都知道这是陆家的地方……我来这里五年了,从来没见过陆家的人。不好意思,秦明我也……”

    “什么事啊!”一个声音渐渐清晰,遥远、高亢、苍老、有劲,“真,真的是小小少爷吗?”正门内走出一位白发老人,腿脚勉强能算利索,这迅速的几步费了不少劲,看得出。

    “阿尼阿撒——哟!王爷爷好!别来无恙!”我的声音上迎,鞋却没挪移。

    他的确无恙,但苍老太多。我搀扶住他环抱过来的双手,他随即朝我四周巡视。浑浊的瞳孔里很难分清是什么表情——期待、兴奋、失落。奶奶很早就要求我把接触的人分为两类——‘可信之人’与‘其他人’。前者关心我,问一是一;后者意图模糊,问非所问。奶奶说:“这世上绝非处处险境,但也鲜有真心关切你的人。所以,要分外珍惜那些人。”王爷爷就属于为数不多的前者。

    片不多刻后,他好像想起什么,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他仰头要来抚摸我的脸,但手却始终与我的皮肤保持一点空隙,仿佛害怕那些褶皱会割伤我。近看,瞳孔更浑浊,里面完全没有我的镜像。“小姐她……老人家还好吗?”片更少刻心潮后,他又潮退,脚步跟着退潮,后退,微微躬身,“则诚少爷。”

    我叫秦明,字则诚。都是奶奶取的。出自《礼记·中庸》——‘明则诚矣’。她告诉我:“明诚心中记,待人如待己。世事无绝对,但且不自欺”只有爷爷奶奶会叫我‘则诚’,这一点都不奇怪。但他们只叫我‘则诚’,这就奇怪了。王爷爷以为‘则诚’就是我的名。这三言两语的事,我始终想改天给他解释,而改天永远在改天。

    “好,好着呢。今年早些时候,她还想去伦敦参观我荣誉校友的那场隆重婚礼呢!”

    “啊?”一白头雾水,“哪,哪位校友?”

    “威廉·亚瑟·菲利普·路易斯·温莎。”

    “这么多人一起结婚啊!”一白头雾水搅乱一黑脸皱纹,“好啊好啊,结婚好啊——这次来住多久啊?”

    “久到你讨厌为止啊!”

    信里有两个任务。大致如下:第一,阅读她珍藏的古籍,做些笔记,谈些感想,字数不限,不少十万。第二,到周边游玩,多拍照,少坐车。附加条款:可以带IPOD,但不能带手机。可以带电脑,但不能上网。不到不得不,不能打电话。

    “唉——哪的话——”他攥紧我的手,仿佛一松开什么就会消失,“越久越好,越久越好啊。”

    “王爷爷,我们快十年没见了吧,你怎么认出我的?”

    “我认识的人不多……”他微微震颤的话音从缺了许多牙的嘴里传来,像一架被弃置多年的钢琴重新弹出的第一个音。他衣服上黏着的味道——曾经熟悉,后来忘却,又再次回归的味道——淡淡的烟草味道,在风里重新飘来,“再说,一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跟你奶奶一模一样,一模好看。”

    “谁更好看?”十年前总是他逗我,现在轮到我了。

    “都好看,都好看,”他刮过胡须的下巴让暮色显得干净,“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孩,她,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孩。”原来,暮色也有腼腆的时候。

    王爷爷比我奶奶大一岁多,六岁起随他父亲在奶奶家帮工。从此,他就几乎每天都与我奶奶在一起,直到奶奶十六岁。他始终没离开这里,现在成了管家,他说,看到我就看到我奶奶,我想他一辈子都会守着这座宅院,因为他了无牵挂,孤身一人,终身未娶。

    他想帮我扛行李,我截住他的黝黑手臂,另一手拉箱子,与他一同走向前去;我回头睨他,最后的夕阳正慢慢离开他的脸颊,像一部老电影,色调如同《教父》。十年前总是他走在前头,现在轮到我了。进门前,我抬眼寻追,那只灰色小雀雀却早已乘风归去。

    一个多月后,‘任务二’完美收官,‘任务一’正式启程。书籍一本一本翻,腰围一天一天细,头发一天一天长,我成了《荒野生存》(IntoTheWild)里的Alex,至少在表象上。但是,他比我勇敢多了,他做了我永远不敢做的事——追寻绝对的自由。而我只能写,在树下。时间在屋檐上,现代文明如流水,从屋檐滴落。流水滴落时,我总想起‘杜涵’,于是写信。他是我在现代文明里的朋友,我本想让他一起来的,但那时他正准备飞往太平洋彼岸,而此时,我们已经相隔好几个时区了。刚开始,失去电话、微信、Instagram和不开车的生活很新鲜,一段时间后又怀念,也许人都如此。于是我就在如此反反复复中一笔一笔抖落浮萍,甚至还写诗,想不到那些有头无尾的暮雪秋水,后来都殊轨同归,日月同辉,果因逆述如梦回了。

    2013年2月,除夕前夜。窗外烟火漫天,张灯结彩,笑语欢声;窗内字画红桌,香炉书本,默不作声。我在小孩子们肆意的嬉闹声中落下了最后一笔,慢慢整理起一切,准备重回钢筋丛林,接着失眠。于是下楼推醒王爷爷,要求与他对弈,他说明天吧,我说,不行,就今天,就一盘。开局前我看着他,说:“我不是纳博科夫,如果你故意输,我会翻脸。”结果我一晚上都在输。

    隔天大寒,在与所有人一一道别时,我感到一种‘此处一别,不知相见何时’的切切别绪。特别是王爷爷。告别时的天空为什么总不那么尽燃,对于孩童明若朝霞,对于老者形如落日。但对于注定的离愁,谁又可奈何?王爷爷站在高高的门槛后,我坐在低低的车门内。我俩最后再挥了趟手,隔着一块浮着雾气的忧伤玻璃。那时,他的眼睛看到了谁,我的眼睛又是谁的呢?有些时光过于美丽,所以才会忙着凋零。

    除夕之夜,我赶到了家中。迎接我的是没有人。爸爸在济州,妈妈在香港,阿姨们回家过年,就连Shrek(我的小狗,一只巴哥)也不在,它一定又在奶奶家。我条件反射,拿出手机,又塞回,默不作声。我想,奶奶一定早早歇息了。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发现里面全乱了套——散落的CD,满地的书本、空烟盒、包装袋、酒瓶、杯子、耳机线、游戏手柄、模型公仔,凌乱床铺——所有这些,居然都消失了!就连我的GT5全套座椅和方向盘也不见了。以前这是我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如今整洁的房间倒也顺眼。

    我意识到日子特别,于是面对墙上妈妈笑得不怎么样的照片愣了五分钟。接着煮了碗泡面,过了个新年。我想起小学时的一篇作文,题目是《难忘的除夕》。当时我得了很不体面的分数(零分),老师的几个朱笔大字还记忆如新,好比‘秋决’前的判词——阴暗晦涩,不知所云,斩立决!他当时的白衬衫很新,新到有点腥。如果回到过去,重写一次,他还穿那件衬衫,我一定还是零分。我记不清那天是否整日都下着雨,但我记得当我把作文递给奶奶时,睫毛是湿透的。我不爱哭,几乎不哭,奶奶不许我哭,但那次她没怪我,也没安慰我,只是缓缓地读我的作文,一遍又一遍。(我一路受的都是传统教育,学校是离家近,按分考。爸爸说,别以为你自己多特别。)隔天大晴。也是那天,全校都认识了我奶奶。她推门入课堂时,我几乎窒息,我想老师也是,他还是那件白衬衫。奶奶目不斜视,缓缓走向讲台,她身后的校长以半米的距离恭恭敬敬地紧随。奶奶依旧目不斜视,缓缓提起粉笔,半米外的校长示意大家安静。一会后,黑板上出现了四个苍劲秀丽的粉白大字——朱笔师魂。她侧身面向白衬衫,缓缓开口:“教育乃国之大事,师表乃人之幸事。但——为师必先修德。道之所存,师之所存。玉壶存的是冰心,朱笔写的是师魂。则诚——”奶奶指指我,“是个聪慧的孩子,只是有些顽皮,有些特别。所以劳烦阁下要因材而施教,有教而无类。他写的文章我也看了,很是欢喜。我希望以后阁下也能耐心审阅,方能——知其所云。”说完,奶奶缓缓转身,原路返回,沿途冲我缓缓一笑,她踱步出门时,背影像孔子。自那以后,奶奶就把她书房的备用钥匙给了我——那是她的‘奥林匹斯山’,也是‘禁区’。此前,就连爷爷都不得入内。在那里,我认得了许多伟大的人物和著作——那时,我坐着、躺着、站着,忘了星与月的融合、天与地的平褶、日与夜的交隔。于是,那些或欢笑或伤感的清晨夜晚连同温柔的驼色沙发与沁人的茉莉花香一起构成了我年少记忆里最美妙的时光。

    新年之后的几个月,生活又恢复到了白开水状态。杜涵说过——一杯白开水,加盐就是咸的,加醋就是酸的,加糖就是甜的,都往里加,就是人生。以前形影不离的单身汉们也都去参与建造一座巨塔,前赴后继,亦步亦趋,生怕落了后尘。仿佛那是一项使命,时间到了,差不多了,必须完成。按照年龄、社会地位与偶尔地沟通(或不沟通)来堆砌幸福,直入飞云,探索天堂。但他们忘了一点,如果彼此说着不同的语言,最终还是会分崩离析,留下一座半途而废的巴别塔。参与通天工程的人中还包括我小学时代一起罚站的兄弟——黄瓜。他是那种战场上你敢于托付后背的战友;那种愤然接过任务,替你去炸碉堡的角色;渴望女人却直到婚礼前一个月都未能如愿的男人。但这都无所谓了,因为婚礼上他们前胸相贴时,我感受到了幸福。我只希望他身边的女孩以后也能照顾好他的后背,因为他一定行的。

    于是,我就有了更多时间,多到没时间处理。于是,我重新开始探索内心——这就好比用光明的眼睛去寻找黑暗。每当我想对自己的一阵飘忽情绪加上注解时,总是很无助。我没法分辨那些细胞在唱什么歌,而在那之后的,怀疑这个本义的反过程,就更让我为难。本义,也许就是世上所有秘密的根源,最没有根据的事件,轻的像风,重的像引力,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却又无处不在。这时,我就需要某种切合时宜的心灵良药,一种让我抽离开来的慰藉——一支烟。这无疑是比较闪烁智慧光芒的结论。因为,人的情感也像抽烟——不知道为什么要抽,就是不停地点上。就像‘王尔德’(Wilde)说的——香烟是极致的享受,让人欲罢不能。

    “不管再过多少年,”后来有位女孩在湖边对我说,“我们对于情感的了解,就像对与整个宇宙的了解——几乎为零。”我也觉得,情感是一种无序的相互转换,上一秒爱到拥入怀中,下一秒恨到淹死马桶,好比非凡的画面剪辑,流畅至极。但有时又无法掩盖,从心跳、眼神、语气中明白无误地渗溢出来。

    随后的生活像云一样淡、风一样轻,就算染上一点风里的尘,云里的埃,也能洗个澡,一冲而尽。直到某天,妈妈似乎找到了该忙什么,她让我‘哪天’陪她去参加聚会。我想用‘改天’来对抗。可惜在空闲方面,她是无人能敌的,甚至还为我准备了新手机和新号码。那是我24岁生日的前一天。我出生在建国四十年的六月。整整一百年前,‘梵高’在精神病院里画了一幅画,名叫《星夜》。

    那些‘聚会’充满了假模假样的游移和千真万确的油腻,还有勤勤恳恳的甄选。虽然我也深知‘门当户对’的意义,他们管这叫‘强强联手’。但我依然温柔地讨厌、顺从地抗拒着。一踏入那些红毯白瓷的迷宫,我就像一卷被即刻点燃的蚊香,她们则是华丽敖贵的人类。她们都爱我,因为我能驱蚊。但当未燃尽的烟雾失去存在的价值又开始妨碍她们时,手边任意一杯流淌着的水分子都能让我在谈笑间灰飞烟灭……我说,生命就像一卷蚊香,我们总害怕过早燃尽,于是翼翼心心、躲躲避避。但生命的意义就在于燃烧,你得让身体里的鲜红体会一次星夜的旋转。有人问,那些旋转能永远吗?你能一辈子旋转吗?对,没错,我不能,谁都不能。我笑而不迷,心中默念:也许,永远并非一生,且非一世,而只在一眼,一念,昙花一现。有人举杯说,人与人之间的所有事情,都可以用三者来概括——‘欢喜’、‘利益’、‘道德’。前面两者就像‘太阳’与‘月亮’,轮轮不息,回回不灭。‘道德’就像繁星,看上去很远,实则更远。三者的平衡点就是‘爱’,这叫‘中庸’,不信问孔子。我笑而不眯,一饮一杯。

    2013年的夏天,上海有史以来最热的夏天。我心中的种子在黄浦江上的浮躁里破水而出;在妈妈通知我参加下一场聚会时长出了第一片叶子;在一个久违的电话里开出了花。

    “明——哥哥!哈哈!我好想你啊!”

    手机听筒在嚎叫。那是‘小六’,我的车友,他其实比我年长两岁,我们失去联系已经两年。他拥有一副好嗓子,也深知善用,曾经由于公开表演‘海豚音’而遭到逮捕。但那与我们之间的‘分崩’并无关系。在通话的头一分钟,我已经准备好不少‘恭贺新禧’的言语,就像以往一些脱离我人生轨道许久的人的突然回轨一样。但那些超俗脱凡,亦仙亦诗,听者颜开,说者无意的词句却都没能用上。

    ……

    “天马?”树叶瑟瑟,“但我已经——退隐了。”

    “没事——来玩嘛!”他总是很有说服力。

    “我考虑一下。”

    “别考虑啦——到时候会有很多美女啊!”他总是很有说服力。

    当一个男人向另一个摆出‘美女’时,仿佛就能看到一股信任在空中升腾。这是男人间的暗号,就藏在基因里。当然基因也难免会突变,这并没什么大不了。

    “具体时间。”我也很实在,不喜欢百转难回的须臾。因为‘天马’两字已经把我装进一部启动的电梯,直到下次开门前,我都无能为力。

    “OK!明天下午四点——路你还认识的吧。”

    “开过的路,没有忘记的理由。”

    按掉电话后,我神游了趟那个连梦里都引擎轰鸣的时光——每当黑夜为城市披上一层幕布,排气管就为星辰吐出一片躁动。就像任何让人彻底愉悦的事情,永远都无法彻底满足。那些沾着尾灯霓虹的颜料也不满足于仅在月光下涂抹。久而久之,赛车场就成了磨练技术,宣泄热爱的理想地点。我与小六也就这样被类聚起来。他经营的是汽车维修店,那时才刚起步,我是他为数不多的衣食父母之一。后来他不停地换着店面,而我不停地换着立场,我们的‘改天联系’也终究变为了‘失去联系’。就像如今许多情侣,一个换着工作,一个换着思路,分崩离析。

    和往常一样,我为这次短暂旅程做了漫长准备,而这十分钟里的九分钟都在车库。当我掀开最后一块由白变灰的防尘布时,也揭去了心底最后的犹豫——这辆奶油蓝的车我只开过两次,两次都悸动了我其实从不安稳的心。临行前,我抱抱Sherk,挠挠它,亲亲它,以它最喜欢的方式。为他再添一点口粮。关上笼子的一刹,我有了一种预感——这次短暂旅程也许不会那么短暂。

    如果人生是一系列从出生前十个月左右开始的连锁反应,那么之后发生的一切一切,就像一片一片波谲云诡的骨牌,一块一块,一丝一丝地耗尽我以往累积的一抹一抹温存气息。如何形容呢?如果是‘狄更斯’,也许他会说——那是花鸟耳语的时光,也是烈日配冰激凌的时光;那是水润莹亮的时光,也是微风浸阵雨的时光;那是青春逆行的时光,也是火柴和冰块的时光;那是HIPHOP摇滚的时光,也是汗水与威士忌的时光;那是书本引擎的时光,也是荷尔蒙加维生素的时光;那是最好的时光,那就是最好的时光。

    我带好安全带和手表,心脏随仪表盘与指针跳动,挥手对后视镜告别,车库被引擎声填满,阳光往出口处驶来。不知是一次结束还是一次开始。也许人生本来就是徘徊在连续不断的开始与结束之间——如同秒针、分针、时针在午夜十二点交汇,上一秒是昨天,下一秒是明天。又也许,从来就没什么开始结束——如同每天夜里我都死去,第二天我又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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