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日初上，天更亮了。
朱双从灶膛里铲了些草木灰，放进水里搅拌，用细筛滤出一盆碱水。高阳小筑里，皂角树年年结果无人过问，看宅的吴老伯每年都捡几十斤皂角送人，院仓里还堆了些干皂角，蓉儿主动去问吴老伯要了一簸箕来。
“谢谢你蓉儿。”朱双蹲在绿井边，微笑道。
“不用谢，反正咱们以后还要用这些皂荚。”蓉儿也蹲着，拿石头砸碎皂角：“反正这小筑里没主子要我伺候，闲着也是闲着，帮帮你无妨。”话里透着轻松愉快。
她们把皂角水和草木灰滤出的水混在一起，用棒槌使劲地敲打。
“蓉儿你不用帮我，这是我分内的事。”朱双说。
“我就是见不得别人比我勤快，昨晚才搬来清早就洗衣服，你捣衣套路这么专业，以前真是小姐呢？”蓉儿笑道。
朱双把手从木盆里拿出来，甩甩水，一双手支到蓉儿眼前撑开。玉指滴水，冰得红透。
蓉儿定睛看看，撅起嘴，一巴掌拍开朱双的手：“是跟你玉行小姐比不得！你的手是嫩葱，我的手是老姜。哼，再不洗快点赶不上早饭啰！”
两个人一边干活一边有说有笑。
“我们昨天是按六三三住的，听说今天要重新分房。不知道如笙姐会怎么分？”蓉儿笑道。
“蓉儿，我想跟你一起住。”朱双停顿道：“这么久了，你是华府里第一个肯帮我干活的，我才晓得华府里竟有你这样好心的的小丫头，以前我怎么没认识你。”
“别拿我跟那些个小丫头比，我要不好能当如笙姐的跟班？”蓉儿斜眉斜眼道：“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那是因为咱俩都老实低调，不像那些爱张扬的丫头！”
“你也见过夫人了？”朱双想起了如泰，垂着头有点难过。
蓉儿摇摇头：“如笙姐还没定，不过我原来就跟她做事，她的跟班非我莫属！见夫人就是走个形式而已。”
朱双开玩笑道：“哟，就你蓉儿好啊？万一她挑了别的丫头呢？”
蓉儿翘起下巴：“这你就不知道了，现在如笙姐身边一个丫环都没有，全管的小厮！如今夫人让她栽培丫头，那她肯定选我，因为早年跟她合得来的丫环就我一个！”
朱双一脸平静地点点头，如果昨天就听管家这么说，她肯定百思不得其解，只有亲眼见过如笙才会明白。一抹粉影从脑中一闪而过，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粉影大步流星而来：“怎么不认识我了？我们不是同道中人吗？”
粉影绕了朱双一圈：“如华貌美如花，如泰斗然如泰，如歌笑语如歌，如笙竟是风流如生，哈哈哈没想到吧？”
粉影大步流星而去：“哈哈哈哈。”
一个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女子，说话夹沙，学起男人来有模有样，不细辨谁也认不出来是个伪物。能屈能伸不输铮铮儿郎，“伸”能在冬至宴堂上直抒己见，“屈”能和汗臭淋漓的破丫头分享卧榻。潇洒坦荡胜似诗酒文人，潇洒而来，坦荡而去，大有巾帼不让须眉的风范。这样的人爱跟男性相处，一点也不奇怪。
额，管家的胡子不会是被如笙气花的吧？
“蓉儿，你说的六三三是什么意思？”朱双问。
蓉儿告诉她，昨晚十二人，六个小厮睡的正房，六个丫环分两拨睡的偏房，这就是所谓的六三三。
“今天要拆一半的人正式搬进下人房里去住，谁去谁留，如笙口风甚紧，刘大他们半个字都没问出来。”蓉儿帮朱双挂起衣裳：“如笙姐自己肯定要住正房，我铁定也要跟她住。但你不肖担心，晚上我帮你求求如笙姐，看她能不能留你住昨晚的偏房，这样咱们开着窗户就能照面，还在一起。”
“那我先谢谢你了蓉儿。”朱双行了一个谢礼。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刘大又召集起大家，一路向天甫大院出发了。幸好如笙提前去忙自己的事了，朱双不禁松了一口气，她以后该怎么面对一个异装癖上司呢？朱双记起跟管家签卖身契那日，她穿着男装说要当丫环，管家没太惊讶，但一直脸色怪怪的。哎，朱双暗叹，也许管家两父女都把她看成了异装癖。
如笙又是什么时候见过我男装呢？哦，朱双忽然想起来，接近日出的时候，如笙起身用过痰盂，一定就是那时候，如笙发现了我身上的男装，误把我当成了同道中人。这个误会一定要尽早解开！
朱双提着昨夜程二拿来的食盒，到了大院先把食盒还给了做饭的大妈，大妈帮她把昨夜剩下的羊肉馄饨烫热，让她当早饭吃。早上起来伤风咳嗽好了，也不知道是昨夜被窝暖和，还是羊肉暖身的效果，总之她毫无顾忌地吃完了剩下的馄饨。
感冒到底该不该吃羊肉呢？
“哎……”朱双吃饱了仰面长叹了口气。
有人说羊肉臊火，感冒时不能吃。又有人说羊肉温补，羊肉汤还可以当感冒药。感冒能否吃羊肉呢？这个问题很重要，困扰她不是一两天了。
整整大学四年！
朱双，毕业于某农林大学食品科学与工程学院。所学专业简称“食科”——2015全国冷门专业位列前十。食科的老师总是告诉毕业生们，找工作要自信，超市货架上每五包薯片可能是三个不同公司生产的，食品公司那么多，专业前景很好云云。结果呢？跨国品牌、民族品牌朱双都曾去面试，一个也没通过。失败的主要原因在杨小姐，杨小姐有错，羊肉没错啊。到古代生活十余年后，朱双找到一个次要原因。
“你吃个饺子叹什么气？我连肉都没得吃。”蓉儿擦擦嘴，她早上吃的油饼白粥。
朱双摇摇头说：“没什么。”
她怎么好意思给人说：我毕业论文写的是“论羊肉和感冒之间的关系”。况且蓉儿根本不可能明白。她当时理论化地在论文里驳斥了“可以吃”一派，一直跟从“不能吃”一派。现在通过亲自实践才发现，羊肉是有多无辜啊。难怪某古镇背后，做散装香辣酱的小工厂都不想用她。
“吃完了就来点卯！排好队！”刘大一手拿着本册子，一手握着毛笔：“牛丰！”
“到！”“芳儿！”“在！”“华威！”“是我！”
……
“程二！”“到！”“蓉儿！”“是！”
……
“朱桂安！”
朱双犹犹豫豫举起高了手。
“是瑾安，不是桂安！”程二瞪了刘大一眼。
“哈哈哈。”哄堂大笑，笑刘大睁眼不识字。
点完了名，刘大往册子上写了两个“正”字。
众人起哄说：“刘大，把你自己的卯也点上！一共十二人，如笙姐可以不算，但是你必须算进来。”
刘大看瞒不过大家，笑嘻嘻在正字旁边又点了一笔。
蓉儿说：“刘大就会写字，所以如笙姐让他做监工，其实他只会几个字而已。”
朱双看看刘大，刘大握笔姿势比她还糟糕，末了还把笔头塞进嘴里，像猴子啃甘蔗一样笑烂了脸。
忙碌的一天又要开始了，大家各寻其主去了。
蓉儿也归如泰管，两人一起要去东院找如泰派事。以往如泰会到小丫环房里叫她们，现在形式有变，她们得先去听个话，看以后怎么安排。另外三个丫头都归如歌管，也是一路，大家止不住地好奇，讨论今晚分房的事，因为彼此都将对方当作冷宫难友，四个丫头聊得十分开心，朱双也偶尔搭讪两句，她们便问了朱双：“原来你和张公子不是那种关系啊？”“我们听巧儿说，你和张公子进府那天就眉来眼去的。”
“姐妹们误会了，我和我大哥清清白白，素来以兄妹相称，只是没拜美髯公罢了。那天到华府，我跟他有些小分歧，只敢斗眼不敢吵出声，旁人一定是看错了。”朱双说得有礼又在理，终于扑灭了谣言。然后她没忘记补上一句：“以后大家都是好姐妹，你们叫我双儿就行。”
愈是靠近东院，朱双头埋得越低，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如笙不是她直隶上司，她尚可把如笙当作一个变态宿管大妈，利害关系不大，同不同道暂由人去。可如泰是她真正的上司，她要怎么面对如泰？怎么解开如泰的心结？
五人进了东院，派了一个去请如泰和如歌。
如歌捂嘴偷笑先跑了出来：“夫人让我们四个大丫头一人挑个跟班的事，你们都知道么？”
众人点点头。
如歌叉腰道：“那我现在告诉你们，你们每个人都有机会！不过得看表现，谁这几天表现好，我就爱谁！等放假的丫头们也回来了，我要一起多看几眼才定人。”
如歌指着朱双笑弯了腰：“不像如泰，昨个儿就急急忙忙挑了这个破丫头，在夫人面前闹架不说，大晚上又把如泰气了一回！哈哈哈哈！”
朱双的两腮一下上了红，她双手捂住脸：连如歌也知道了，如泰一定气的不轻！
几个小丫头听说过朱双和巧儿的事，但此时也侧脸看着朱双，像是在说：这个丫头竟然这么厉害？敢气如泰姐？
“如泰姐还生我的气么？”朱双摸摸发烫的耳垂，往如歌身后的屋子里探望。
如泰仍不肯出来露面。
“她嘴上说不生气，心里还气着哩。”如歌努嘴说：“如泰难得中意一个小丫环，这回你可要想个好法子哄哄她了。”
“谢如歌姐提点。”朱双作揖谢道。
如歌派了活给自己管的三个丫头，三个丫头你争先恐后地跑了。她又替如泰给蓉儿安排了事务，让蓉儿上午去绣妈房里帮补衣裳，下午去扫鸡舍。
蓉儿也走了，如歌才对朱双说：“你以后少来东院，别让夫人看见你，以后让蓉儿领了话转告你好了。”
“知道了如歌姐，你快给我派个活吧。”朱双不安道，她也怕再碰见夫人。
“破丫头急什么！”如歌使劲儿戳了一下朱双额头，竖眉道：“你会生孩子么？”
让我给谁生孩子？朱双瞠目。转念一想，如歌应该还有话，于是她低头苦脸说：“现在还不会。”
朱双又被戳了一下。如歌说：“那就对了。我们做丫环的除了缝缝补补就是洗洗刷刷，还能做的就剩给老爷生孩子了。你又不会生，急什么急！”
朱双噗哧一声笑，这个如歌打的什么烂比方。
“今天暂时不派你活了。”如歌双手抱胸道。
朱双光扣指甲不说话。
“你过来。”如歌弯腰贴近朱双想说点什么，闻到朱双身上一股汗臭，扇扇鼻子站远了：“真臭。”
朱双扁嘴。
“臭丫头你听好了！”如歌挺直了腰：“今天你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哄如泰开心。”
朱双心口一颤，这个任务蛮和她心意，但是该怎么哄如泰呢？她苦兮兮望着如笙：“如泰姐都不愿意见我，我能怎么办？”
“你放心，我给你出个主意。”如歌招手道：“你先过来。”
如歌捏着鼻子，悄悄道：“这个如泰我最了解了！不但欺软怕硬，而且最爱面子，听不得别人说她闲话，容不得别人耍她。死要面子活受罪，不撞南墙不回头！你昨天伤了她面子，今天帮她把面子补起来就好！”
如歌站开换了一口气。朱双急问：“到底怎么补？”
如歌又是叉腰又是吐舌头：“叫你别急，你还急。偏不告诉你！”
“如泰姐你快告诉我吧！要是夫人看见我在这儿又该生气了。”朱双跺脚道。
“好好好，告诉你。”如歌打住朱双，顿了顿道：“昨夜如笙果真住了高阳小筑？”
怎么扯到如笙身上去了？朱双不解，点点头说：“千真万确，她昨晚跟我一张床上睡的。”
“不是吧？！”如歌大吃一惊，对着朱双猛扇鼻子，看朱双一脸认真，旋尔皱眉道：“那个如笙果然口味重。爱吃麻辣，爱穿男装，还爱睡臭丫头，服了她了！”
为什么要用“睡”这个动词，朱双一脸黑线，难道如笙不止是异装癖这么简单……她想起蓉儿天真无邪的脸庞，有点担心。
如歌捏住鼻子，凑近道：“这个事你去求求如笙，你就说……”
朱双伸长脖子，仔细听如歌说话。
“明白了吗？”如歌速速说完，站开喘气。
朱双点头领训：“可是如笙姐不愿意帮我怎么办？”
如歌摇摇脑袋：“如笙既然跟你睡了一晚上没嫌弃你，那已经说明她的态度了。做做戏而已，她不是那么不近人情。”
“你为什么要帮我？”朱双好奇道。如泰反感她收买人心，她却很莫名，因为她也不明白别人为何总要帮她。
“帮你臭丫头做什！”如泰别脸道：“每天我见的最多的人，除了夫人就是如泰，她不高兴我也不高兴。”
“哦。”朱双恍然大悟，如泰如歌朝夕相处，姐妹情深，如歌当然不会为了不相干的臭丫头上心。
这个事真棘手，朱双边往外走，边闻了闻衣服：我不至于这么臭吧？
授人玫瑰手有余香，若说如歌帮朱双是为了如泰，那管家帮朱双就是为了如笙。人和人之间有了羁绊，互相牵扯着才不会沉沦。此时的朱双还未体会到这个道理，她纠结着矛盾着，一面靠近别人，一面又想要避开别人。一个月来，她吃力地经营着华府里深深浅浅的关系，特别是和张赫郎的兄妹情谊，怕多走一步，又怕少走了一步。正苦恼着叹着棘手，不知有人已经替她做出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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