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意融融的灶房里，兄妹两个聊得正开心，一个趾高气扬的女声突然出现在门外：“谁在里面呢？我可进来了啊。”
话音刚落，人就已经撩开厚布门帘走了进来，穿着低领长袖的白袄裙，外罩玫色丝绣锦褂，月白的裙底露出一双碧色翘头棉鞋，大丫鬟打扮，细眼眉长的，叉着腰生气地盯着朱双。
是华夫人身边四大丫鬟之一的如泰。
“如泰姐，软羊刚炖好了，我正想端给你呢。”朱双微笑道。一来她还沉浸在和张赫郎叙旧的欢乐中，未曾嗅出空气的危机气息。二来这府里的人平时就对她横眉冷眼的，便不太在意。
“等你端来肉块早都化成水了！”如泰指着朱双呵斥道。
这下朱双才如梦初醒，委屈道：“如泰姐，我是按你吩咐做事的，现在锅里肉的应该刚刚好。”
她不明白哪里得罪如泰了，因为如泰派她活的时候尚还和气。
“呸！我都等你老半天了，若再不来看看，还不知道你为何迟迟不来呢。原是跟张公子在这里甜言蜜语！看我不汇报了夫人，好收拾你！”
如泰气势汹汹道。
事出必有因，朱双不免猜想：莫非如泰看上张赫郎了？不然发什么醋脾气。无聊！烦人！本来以为只有府里的小丫环爱搬弄是非，却忘了大丫环也是从小丫环中选出来的，说不定更有心机、更会搅事。事到如此，朱双再也无法忍气吞声了，刚好趁张赫郎在场，她今天要让如泰知道个利害。
什么德行！朱双丢了对方一个白眼，毫不客气道：“如泰姐你别张口乱说话，我可是按你的吩咐添柴添水的，什么时候肉该炖好了我想你比我更清楚，我看你就是掐着点儿来想尝一口羊肉的吧。还有，我跟赫郎大哥许久不见了叙叙旧不行吗，你何必说得那么难听。如果你想去夫人那里告状，好啊，夫人本来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这下刚好让我出个名儿！你不就是欺负我人小又是贱口吗，那我现在就贱给你看。”
朱双指着羊肉锅说：“要受罚就一起受罚，信不信我现在就把砂锅砸了，看你怎么向夫人交代。”
张赫郎和如泰均吃了一惊，没想到朱双人小骨性大。
如泰回了神，笑讽道：“哟喂，你倒还神气。你信不信我今天让管家把你卖到青楼去！”
朱双没有开腔。
张赫郎见情形不好，刚要劝架，只见朱双一个掌风霹雳——“哐当”一声震耳声响，灶台上几个铜盆掀翻在地上，吓得张赫郎猝不及防地退了两步。如泰也已抱头退进了角落，吓得失色。
朱双右脚踩住一个倒扣着的铜盆，一副已经准备好英勇就义的姿势，破声骂道：“想我曾经也是个清清白白的富家小姐，要是由着你把我卖到青楼，那我死了也没脸见酒泉之下的双亲。你要打算卖我，那就是不让我活！干脆我今天就跳井，变成淹死鬼也不放过你！我、我还要钻到夫人的肚子里去，投胎做华家的少爷！当你的主子，欺负不死你！”
对付蛮不讲理的人就要比她更横，更不讲理。全华府都知道，现在华府上下最宝贵的就是华夫人身怀六甲的肚子，华善甫可能的第一个儿子。朱双被逼无奈，只好卑鄙地利用一下了。
“小娘子，你可死不得！”如泰扑到朱双身边，屈膝哀求道：“我不卖你，不卖你好不？哎哟喂，你骂我我无所谓，可万万最后这句乱说不得。”
“朱瑾安！你冷静！”张赫郎在一边急得跳。
朱双当然很冷静，心道：对不起，接下来要利用一下你了，赫郎大哥。
“赫郎大哥，你别管我。嘤嘤嘤……让我死了算了。”屋外院子里有口水井，朱双哭着往外奔，刚跑了几步，身后就被人扯住了。朱双一回头，看见了如泰。如泰本来就离她更近点，所以先张赫郎一步拉住了她。
“朱瑾安，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啊！”张赫郎夺势而来，挡在朱双面前张开上臂道：“大哥不许你死！”
就知道会这样，朱双心中长吐一口气，低头装作深沉。
如泰见朱双气势软了点，弯下腰，小心翼翼劝道：“朱小娘子，你消消气。我刚才骂你是为你好啊，你和张公子有主仆之分，男女之别，不该太过亲密。幸好只有我看见了，要是别人看见了，根本不支声，就能毁了你的清誉。快把盆子捡起来呵，今天是我如泰姐的不对，你往后莫要计较。”
如泰虽然轻言细语，但朱双听得出当中的装模作样。私以为在世三十年，没必要跟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计较，况且现在不能跟人梁子结大了，免得以后自找苦头。
是时候收网了，朱双牵住如泰的手捧到胸口，眼泪汪汪道：“如泰姐，只要往后你别吓我冤枉我，你就是我好姐姐，我就是你好妹妹。我现在无依无靠，只管自己一条命。但是自从进府以来，别的人一味地欺负我，其实我想寻短见好几回了。哎，我也知道现在夫人怀着小公子，府里不能沾晦气。求求你，求你把我看紧点儿，我怕自己一想不开，就把自己的命给看丢了。”
朱双不管三七二十一，话没说完就埋头往如泰怀里钻，鼻涕眼泪全涂人家衣服上，巴望着这样能唤起如泰一点母性。
张赫郎在一旁看得心碎，怒火难抑道：“原来瑾安小妹在华府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不行！待会儿我就要跟干爹说说，请他好好治治欺负你的仁！”张赫郎一心疼，终于肯叫了“瑾安小妹”，本来他也觉得别扭叫不出口。
朱双抬头先看了如泰一眼，如泰已是于心不忍，十分同情地看着她，脸色明显柔和了很多，没了假惺惺的样子。
苦肉计奏效！
但是张赫郎那边，还需她单独解释一下。张赫郎千里迢迢投靠一个陌生的干爹，一路不离不弃地带着她进了华府，已是有情有义了。但她不愿再给张赫郎添更多麻烦了。她很明白，如泰刚才敢信口开河污蔑她的原因，不止是因为她没户口，她弱势。还因为背后唯一能给她撑腰的张赫郎，自身在华府也没多大权利。张赫郎是个外客，如今也算寄人篱下，她朱双既然卖身进了华府，那就是华府里的人，外客管不着。所以她必须劝劝张赫郎，不用帮她告状操，不用替她操心。
炉膛里的火光就快熄灭。
“大哥……”朱双偏头看着炉子里奄奄一息的柴火，不舍开口。因为在这孤单的地方，除了自己，张赫郎是唯一能帮助她给她温暖的人了。
“张公子！你千万别跟老爷提这个事！”没想到如泰已经先她开口。
“为什么不能提！我就要说！”张赫郎愤慨道：“我还要跟瑾安小妹义结金兰，让干爹认她做干女儿，往后看谁还敢欺负她！”
义结金兰？想不到赫郎大哥会说这样的话。哪怕不够慎重，哪怕只是一时冲动，这许诺也值得朱双感动。朱双听罢眼泪哗啦啦往外扑，真挚的眼泪。
“别哭了。”如泰拿出手绢帮朱双揩眼泪，一边跟张赫郎说：“张公子，你是外客，外客不该管府里的事，而且老爷只管生意，府内的事都是夫人在打理，夫人现在怀着小少爷，你可别去烦她。这样吧，你就放心把朱小娘子交给我，我如泰虽然不是什么人，但是罩着一个小丫鬟还是能行的。”
“太好了！谢谢你如泰姑娘！”张赫郎欣喜道：“其实我也想到了，找干爹数控并非良策。幸好有你答应照顾我义妹，这样我回书院后也不用担心义妹的生活了。”
张赫郎执意叫朱双“义妹”，那么意思就是不论华老爷知道与否，他都要和朱双结义。这一刻，朱双心头不知是好是坏，该喜该忧。不管什么世道，一物换一物的等价交换原则千古不变。她今日拿了张赫郎的好，明日不一定还得了。
为了生存耍点手段也是迫不得已，上一刻朱双还这么想。可这一刻，她发现自尊根本就不允许！朱双呆呆地站着，觉得自己无能到可笑。明明已经是成年人了，却在这里又唱又跳的演戏，装小孩骗同情，对方两人还比她小。虽不至于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拿了别人的就该尽力还掉！她胸中燃起一团烈火，揉了揉红眼睛，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如泰不语。
如泰啊如泰，现在是你罩我，往后指不定谁罩着谁。
人心中若有一片蓝天，那就永远不会满足于隙居的洞穴。现在她年纪尚小没法自保，那就先到别人的翅膀下乞求庇佑也好。待有朝一日羽翼丰满，方能扶摇而上，到风中翱翔，讴歌天地。
“你在想什么？”如泰蹲下，担心地看着朱双。
“啊啊啊，没什么！”朱双掩饰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谢如泰姐了。”
“不用谢。”如泰伸出食指，刮了一下朱双鼻子，笑道：“幸好今天看见你发疯的是我，要是换成别人早就被你吓跑了，不过你把我也吓得不轻。只要你以后听我的话，我就帮你看着你的命，如何？”
“成交。”朱双赧笑道。
忽然觉得如泰有点帅气，忽然又有了些内疚，朱双装可怜只是想利用如泰罢了，如泰竟然信以为真。张赫郎竟也信了她的话，她对张赫郎更内疚。
“赫郎大哥，我有个请求。”朱双看向张赫郎。
“你说。”张赫郎潇洒道。
“义结金兰的事我现在还不能答应。”说这话的时候，朱双也看出来了，自己就是个恬不知耻的人，这么着急又直接的拒绝太伤感情。
果然张赫郎寸寸皆伤的目光看着朱双，茫然无措。
“过两年我才满十五岁及笄，若两年内我能在华府找到自己的位置，变成像如泰姐这样的大丫头的时候，到时候才配跟赫郎大哥称为异姓兄妹。”朱双说完低头默不吭声。
“瑾安小妹，我们从渝州一路到长安分甘共苦，彼此这般熟悉，你不必介意身份的！”张赫郎苦口劝道。
“赫郎大哥，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朱双坚定道。
张赫郎摸着头，头疼。他知道朱双是认真的，但他不认为朱双的坚持是对的。可这个小妹脾气倔强起来，不是那么好劝的，他一时想不出说词。
“哦，小丫头片子好大的口气！”如泰从朱双身边站开，抄手好笑道：“夫人身边就我们‘华泰笙歌’四个大丫环，如歌十六岁当上的大丫鬟算早了。你刚进府一个月，就敢跟人海夸，十五岁成为大丫环？你知不知道，如华和我都是十七岁才当上的华府大丫环。如笙更晚，二十岁才当了大丫环。你真不怕人笑话！”
朱双没有说话，心中暗自许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越是早点能脱离如泰和张赫郎的庇护，欠他们的人情就越少。不为什么，因为她深知自己是一个羽翼未丰，暂栖华枝的过客。
“啊，羊肉汤该凉点了。”如泰拿瓷勺试喝了一口汤水，满意地放下勺子盖上砂锅盖：“朱瑾安，你来端锅，跟我去夫人房里一趟。”
“啊？！可是我还有衣服没洗……”
“多嘴！我晓得安排别人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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