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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月瓶上,本是雕着一幅春潭画舸图,待她细细看去,那画便像是混在风云里似的,开始动了起来。
她目不转睛看着手里鸡蛋大的瓶子,瓶子却突然跳到空中,变成一面脸盆大的镜子。
镜子里面,是一个沉沉的夜晚,夜里只有一户人家还亮着烛火。那是一户农家,红砖黛瓦竹篱笆,芦荟小葱丝瓜架,一看就温馨。
家里陈设简陋,可是坐椅上铺着虎皮,虎头尚且栩栩如生;床边放着匕首,匕首的套子是银制的,很精致;墙上挂着弓/弩,弓袋磨损得很严重。她想,这家主人一定常常打猎。
屋里屋外,一扇门,一堵墙,给人的感觉却差了这么多。
“端午。”一个浑厚的男人声音突然响起,她看见一个人从门外走进来,是个十分健壮的汉子,穿得也很简单。
他走向床边,伸手揽了一把,跟着就坐了下去,开始抚摸怀里那一团白花花的东西。
是雪兔!
它还是那副通身如玉,浑然如雪的样子,缩在这个壮汉的怀里,那么我见犹怜。
原来它叫端午。
看那个猎户抚摸它的样子,他一定很喜欢它,不然不会进门就找它,将它放在床上,搂在怀里。
夜深了一些,它趁着主人正呼呼大睡,便小心翼翼,一跳三回头地出了门。山野间的动物,始终是喜欢自由的。
月色流彩,暗香浮动,它呆呆蹲在院子里,陶醉于夜色中。
突然,一个飞快的影子略过,等它疼得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一只狐狸衔在了嘴里。
运气太差了!
沂笙看到端午的大眼睛,那里面有绝望,可是绝望里,又有一丝俏皮,甚至带点嚣张。它的眼神好像在说,“早知道就不偷偷溜出来了,不过你要是敢吃了我,我家主人一定不会放过你,他会扒了你的皮,吃了你的肉,给我报仇,我可是有背景的兔子,你确定要吃我?”
沂笙看见,这只月色下的狐狸,正是那只孤傲的黑狐狸。它的身姿依旧挺拔,它的身材尚且健硕,不过它的尾巴却是半拖在地,左右晃荡的,尾巴上面,也没有伤疤。
茫茫的暮色里,它叼着它的战利品,炫耀似的从村庄里走过。
沐浴着月华,它显得那么高贵。
“咚。”黑狐狸走到它的窝,将端午吐出,重重扔到了地上。
得了机会,端午立马开启疯狂逃命模式,四处跳颤,四下逃窜。然而天下间没有不精明的狐狸,它顷刻就又抓住了端午。
它再次叼住了端午脖子后面的毛皮,那层毛皮因此而叠了几层,让端午立马由憨态可掬,变成了怂态可笑。
端午有些挫败地胡乱挥舞了几下后脚,沂笙笑它,像个被玩弄的蔫皮球。
“咚。”它又被它以同样的姿势,同样的弧度,扔到了同样的地方,太丢兔了。
反复几次,端午终于放弃了逃跑,只是干瞪着眼看着黑狐狸。它生着闷气,那黑狐狸却突然抿嘴笑了,它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得像水湾,像峨眉月,那么好看。
看见黑狐狸的笑,小兔子的眼神从怒视,变成了迷离。它第一次看见不吃兔子,反倒对着兔子笑的狐狸。
它是两个月前被猎户收养的,这两个月,它一直过着不问窗外事的日子,不知道现在的世道,居然已经是这样了。
“嗖。”就在端午还沉醉在它的笑容里时,一支箭飞快闪过。
“哦呜……”黑狐狸惨痛叫了一声,它的尾巴就被钉在了洞里的墙上。
端午看着那支箭,箭尾有特殊的红羽毛标志,它知道,是它的主人。
黑狐狸的血从墙上流了下去,落在了地上,染红了端午的身体。
就像它在雪地里将她咬伤时候,她浑身是血的样子。
它的主人果真是爱它的,沂笙想,在这看着都冷的夜,他衣不蔽体地追到了村外这山洞里,不由分说就给了它一箭,爱得深,才会这样。
端午愣在原地,可它看见黑狐狸痛苦无助的挣扎,于心难忍。突然就跳到了洞口,扑到了那个猎人的脚边。
它用它的板牙,窸窸窣窣咬着他的脚,猎人吃痛,顺手拔出后背上的箭,一箭刺穿了端午的身体。
血腥来得太快太猛,沂笙吓得抽了一下,差点失态抓住寅历的手。
“狐狸也逮住了,今晚就吃了你吧。”猎人说。
端午听不懂人话,幸好它听不懂。
端午断了气,最后那死木的深色眸子,也还久久盯着墙上,那只动弹不得的狐狸。
就在猎人说话间,准备将插着兔子的箭放进背后的篓子里时,狐狸挣脱了箭头。它飞快地逃了出去,墙上只留下了鲜红的血迹,和一小块满是黑毛的狐狸皮。
猎人扔下兔子就去追,追到了村尾,也没瞧见那狐狸的影子。
它其实一直在山洞附近藏着,人都说狡兔三窟,却不知狐狸的窟窿,比兔子多了不知多少。
它将端午的尸体叼走了,埋在了山谷里。看着那一抔黄土,它哭了,狐狸的哭声,原来这样悲伤。沂笙也哭了,她瞧见了它眼里的委屈和绝望。
“我替端午活了九十九年,这么多的日子,真相,却只在刹那之间。白驹过隙的感叹,原来是这样一种意味。若不是此番受劫,我可能永远也不会懂。”她看着愈渐深沉的夜色说道。
“你还小,现在懂,也算早。你们天外天有些神仙,一把年纪了,也还不懂呢。”寅历道。
“懂了又怎样,不是还是看不透心思?我还以为,那猎人是喜欢端午的。”沂笙含住了眼泪,对寅历说道。
“你都说了是猎人,猎人哪会喜欢什么活蹦乱跳的动物。”寅历收了抱月瓶,略带嘲弄地说。这样的生生死死,善变狡猾,利用算计,他这万年间,早已见惯。
沂笙怔住,看了看他。他说的话,常常很有道理,可是却冷冰冰的,像这地渊的雾气一般。冷冰冰的道理,怎么让人信服?
“那狐狸是难得一见的雪原黑狐狸,皮肉都值钱,那猎人也早蓄谋已久,端午不过是个诱饵。”寅历不动声色拿出一方手帕,对她说道。
“它不是一只普通的狐狸,可是端午却是一只简单的兔子,”沂笙没有注意到寅历拿手帕的左手,只又用衣袖擦了泪,接着说,“但是我知道,它也绝不是一只平凡的兔子。”
“所以你,才可以附在它的身上啊,它眷恋尘世的心,比人还要重。”寅历又不动声色揣回了帕子,缓缓道。
“一只兔子,活得这样不由己也还是不甘心,那尘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地方?让人即使不如意,也要赖着不走。”沂笙道。
“不关尘世的事,是欲wang的问题。欲wang缠身,才会动弹不得。”
“欲wang?”
“你马上,就会懂的。”寅历说着将抱月瓶和纸伞一起递给了沂笙,她知道,她该上路了。
这一段路,这一段开遍彼岸花的桥,她要独自走了。她左手紧握着小瓶子,右手紧握着伞,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
“可是,那黑狐狸和我生活的二十年里,为什么半点没有提过端午呢?”她突然想到这里,自言自语说道,“不过也是,它是一只狐狸,我是一只兔子,语言也不通,也不好提。虽然兔子大都长得一样,特别是像端午这样没什么特征的兔子,可是黑狐狸对它一定是不一样的。不然它就不会跟我成为朋友,也不会老是莫名靠近我,在我的身上瞎蹭,在我身边瞎转悠了。它也不会跟我一起,吃了二十年的萝卜。它喜欢炫耀,喜欢叼住我,也是因为端午吧。嘴上不说,身体却还记着。”
回想到这些,沂笙突然觉得,端午它不肯去投胎是对的。它一直惦记着那只狐狸,它欠它一顿兔子肉,它固执地想完成的遗愿,是那样有价值。
沂笙站在桥头,将忘江露一饮而尽,从此,这一段本不属于她的风月,就彻底不属于她了。
“沂笙,”寅历在她跳下桥头之前,叫住了她,他有千言万语要说,只对她说。他虽是德高望重的神仙,却也怕失去一些东西,他怕他的牵挂,在她那里始终只是微不足道的渴求。
“恩?”沂笙答道。
“早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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