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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东南半山坡的别院时，一轮银盘就快要升起，三宝和姝娈在庭院里早已准备妥当。
行宫的院落中有一株四人合抱的沉香桂，长得枝繁叶茂，桂香正浓，花开正簇。房里院中零零落落地布置了各色秋菊，绿芙蓉、墨菊、合蝉、红二色，大朵大朵地开着，凌霜不凋，丛菊摇黄吐蕊，黄白间杂，淡香馥郁。银色的月光映照得整株桂花树蒙上了一层玉版白的光晕，光华流转于墨青色的夜色之下，行宫的院墙将这香山中的别院隔成了一处世外桃源。
因着要祭拜月神，房中早已备好了热汤，三人沐浴更衣。朱棣自然是迫不及待地将奚梅用菱格四合如意纹宋锦制成的外裳穿在了身上，朱权简简单单一身月白色暗格云锦长衫，只在袖口和对襟处以黑色镶边。
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所以今晚真正拜月的只有奚梅，一袭雪白的及地长罗裙，松松地随意绾了个发髻，只带着那根梅花簪，其余一丝装饰也无，素净得就似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不需要任何色彩妆点，她便是那霜雪凝结而成，任何颜色在她面前都是失了颜色。
朝东设案台，九种果饼二九一十八瓣错成莲花状，桂花树旁，一尊木雕月姑像缀满了金碧缤纷的月光纸。奚梅对着月姑像拜下，心中默默陈愿：“小女子奚梅，一己之身已是心满意足，余生尚有二愿，一愿信女之夫君朱棣，事事顺心如意，二愿信女之妹妹阿蕊，一生平安喜乐。”诚心三叩，而后起身。
三宝记住了那一年除夕阿蕊做的叠菊小黄球，与张大娘研究好久，才勉强得其形，近其味。然则朱权问起为何要将剩下的鱼骨拿来滚汤时，奚梅笑言：“我们平头百姓，自然是物尽其用，丢了可不就白白可惜了。阿蕊最是心巧，每每总能想出法子来，化鸡肋为美味。”
朱权笑道：“每每听四嫂提及妹妹时，总是赞不绝口，只是小弟此生怕是无福，再无得见佳人之期了。”
梦感泉之泉水冷冽清凉，配上朱棣带来的上好熟滇青，温胃养脾，加之朱权的泡茶功夫了得，褐红色的茶汤袅袅生烟，茶香扑鼻。
奚梅好奇问道：“这是什么茶，竟这样香？”
朱棣替她端起一杯，吹了吹递给她道：“这还是我前些年在蓝玉大将军府做客时，蓝大将军赠与我的。他早年征战安南时，途径云南，得了些好茶。”
奚梅更是好奇：“这茶还能放这样久么，我们苏州的碧螺银针，最是讲究新鲜，以明前为佳，放久了，便会有一股子霉味儿。”
朱权默默不语，只顾专心泡茶，朱棣恍若无意地看了朱权一眼对奚梅道：“这种茶，年份越久，滋味越是浓郁，好比夫妻兄弟，年份越久，情分越深。”
奚梅看了一眼朱棣，笑道：“你们兄弟二人说话，我和姝娈摘桂花，好做桂花蜜酿冬至酒，我们苏州人家，冬至时节都要喝的。开得这样好的沉香桂，可不能白白浪费了。”
说完，便和姝娈拿了个柳条编的小篮子摘桂花去了。
玉盘在迢迢的银河中无声地转换，朱权给朱棣斟了一杯茶，道：“四哥，其实，四嫂很聪明。”
朱棣并不接朱权的话：“你五哥被废，你还不知道吧？”
朱权眉目稍稍一跳，心中一惊，手上便略停了停，然而转瞬即过，继续替自己斟了一杯，举杯邀向朱棣道：“四哥既已知晓，小弟愿闻其详。”
朱棣将杯中之茶一饮而尽，简简单单道：“意料之中的莫须有！”
朱权则是小抿一口，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白玉小杯，替朱棣再斟了一杯道：“这样好的茶，四哥却是这么个喝法，当真是牛嚼牡丹了。”
朱棣看着奚梅在桂花树下泠泠而笑，与姝娈一起乐不可支地挑选哪一簇枝头的花开得最好，似有无限叹息：“十七弟，你说，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在一起共赏这明月高悬在那清朗夜空？”
朱权也是不接朱棣的话语，再小抿一口茶，悠然道：“小弟是什么样的人，四哥是知道的，正如四哥所说，一身荣衔、王侯公亲、万倾良田、朱门绣户又如何，终有一日俱化成灰。小弟但求，能与四哥一般。凤凰非梧桐而不栖，小弟愿做那梧桐，只等命中的凤凰来栖，携手遨游世间山水。至于明日的事情，明日再愁，否则，岂非辜负了这大好的月色！”
话已至此，点到即止，毕竟才只动了一个周王。朱棣深知，朱权此来，也不过是探一探他的心思而已，如此，就够了。
朱棣见奚梅摘花摘得兴起，想了一想，遂也起身，取出腰间的玉笛。一曲《四时歌》之秋歌，从唇间溢出，笛声清扬，一缕缕地飘散四溢在院落之中。
奚梅听见笛声，心下欢喜，不由得一个旋身，素手一挥，拂面而过，腰肢一转，一个旋身，发簪已被她衔在口中，满头青丝瞬然垂下，随着她的身姿飘扬，衬着素白的衣裳，玉白色的光华照得她整个人似那月下嫦娥。
她似从云端飘来，裙裾旋得如漫天匝地的莹雪纷飞，整个人旋成了团团白影，气息却是不促不乱，曲欲终时，折腰转身，迤逦而下，芊芊柔夷自面上再次拂过，发簪被握在手中指向银河，她随着朱棣的笛声轻浅吟唱：“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结千年。白露朝夕生，秋风凄长夜。忆郎须寒服，乘月捣白素。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飏。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别在三阳初，望还九秋暮。恶见东流水，终年不西顾。”
笛声止，舞亦止，她皓腕半遮容颜，眼波盈盈流转，一众人等俱已酒不醉人人自醉。朱棣向她走去，将她打横抱起，全然不顾还有他人在场，啄一啄奚梅的唇角道：“我现在可是放心了，你舞跳得气息丝毫不乱，可见你身子是大好了。”
奚梅羞得将脸埋入朱棣怀中，轻轻捶他：“你这人，怎么总是这样没脸没皮。”
朱棣一脸的理所当然：“我的脸皮可不好好地在呢，不信你摸摸？回头，制一身云袖长罗裙，这《白贮舞》再配上云袖，当真就够我看一辈子的了。”
墨青色的天空如水洗过一般，格外清凉，月朗星稀，一轮银盘渐渐西移。朱权却巍然不动，仍自顾自地泡着茶，心中默默思量：“好聪明的四嫂，好一句‘愿天无霜雪，梧子结千年。’想来，四哥的心思也不曾瞒她，二人竟心意相通到如此地步，四哥显然是想与我互为援引，而四嫂则是四哥的心愿，便是她自己的心愿。无论是我，还是四哥，如今所求，不过就是‘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只是，四哥啊四哥，你当真只是求一个安稳自保，从此与四嫂一心白首不相离么？”
夜色已经很深很深了，明儿个肯定是起不来看日出的。景宏还在他身后随侍，他噙了一缕笑意起身，现如今，一切还言之尚早。不过，今儿个夜里，叫景宏瞧见自己这样心事重重地，睡得这样晚，不知四哥得知后会作何感想呢！
晨起的第一缕阳光，穿过重叠繁复，一片片于微风中起舞的丹叶，犹自带着清露的芬芳，萦绕在朱棣和奚梅的四周时，朱权并不在。朱棣问起，景宏回禀：“宁王爷昨儿个夜里，仿似有些心事，又贪看夜色，歇得晚，怕是起不来。”
朱棣不以为意，对着奚梅道：“我陪你到林子里逛逛，可好？”
奚梅笑道：“我正有此意。”
二人回到行宫时，朱权已经起身，正等着他二人用朝食。见二人兴致冲冲地回来，奇道：“四哥四嫂一早怎地这样高兴？”
朱棣拉着奚梅坐下道：“你四嫂又捡了好些个漂亮的枫叶，所以高兴，我见你四嫂高兴，自然也高兴。”
朱权讶然，道：“这也值得高兴？罢了罢了，如今这儿女情长之事，于小弟来说，不过是对牛弹琴了。”
朱棣奚梅相视一笑，朱权也不是第一次与他们二人一道用餐，再不抬头，闷不吭声儿地扒着自己的朝食。
奚梅喜欢香山漫天匝地的红叶；喜欢香山的朝霞和夕阳；喜欢香山空气中，有自然的草木芬芳；喜欢香山的自由自在。没有了宫殿，她可以在山间肆意地行走，朱棣陪着她，由着她将快意的笑声挥落在香山的每一处小溪，每一处山谷。这里令她流连忘返，忘却烦忧，亦忘却归路。
然而，行宫再好，终究还是要回燕王府的，奚梅不舍，却也不愿朱棣为难。八月底，当天边的一轮残月如勾时。奚梅对朱棣道：“朱棣，我们回折香苑吧。”
朱棣自然不会问为什么，只是点点头。于是，第二日，三人隐在密密匝匝的枫林里，披着清爽而又蓬勃的阳光，漫步而下。
途中，朱棣道：“梅儿，北平的冬季来得早，再过些时候，折香苑的梅花，就会开了。”
奚梅点点头，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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