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武侠仙侠 > 大圣遗音 > 第三章 舍我其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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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少喑失声怪叫,更深夜半,一座阴森森的古庙之中,突然冒出一个疯疯癫癫的人,任谁也会感到后怕。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是人,而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这已让陆少喑心头一松。

    那人大大咧咧的坐在井沿上,跷着二郎腿,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香烟,没有点火,却饶有兴致地抽着。陆少喑心头发毛,眼前这人虽非异类,但给他的压力却委实不小。

    那人抽了一阵,咂了咂嘴,忽用香烟在井沿一戳,似乎在把烟灰抖落。那人将香烟一掷,用脚狠狠踩熄,冷冷瞥了陆少喑一眼,似笑非笑地问道:“你以为我是疯子?”陆少喑心头一跳,尴尬地摇了摇头,陪笑道:“不疯魔,不成活!”

    那人心中一动,眼中迸出异样的神采,两手轻挑,似挽弄水袖,忽抑扬顿挫地唱道:“问甚么虚名利,管甚么闲是非。想着他击珊瑚列锦帐石崇势,则不如卸罗襕纳象简张良退,学取他枕清风铺明月陈抟睡。看了那吴山青似越山青,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争闲气,使见识,赤壁山正中周郎计,乌江岸枉费重瞳力,马嵬坡空洒明皇泪。前人勋业后人看,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按:《寄生草·闲评》)

    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曲陈如酒,陆少喑已有些醉了。

    那人默然半晌,忽指着那锁龙井,啧啧称奇道:“这可是‘锁龙井’啊,好东西,好东西啊!”说着,却不眼角抽搐,流下泪来,将那幅图卷双手捧起,如同像向神明顶礼一般,喃喃自语道:“可再好的东西又怎么比得上你呢?十年了……我等了整整十年,这天下的自由就全仰仗你了!”

    陆少喑见那人浊泪难禁,心头忽有一股别样的悲凉。那人忽转过身来,向陆少喑点头招手,道:“小伙子,你过来!”

    陆少喑略一迟疑,还是朝那人走了过去,立在那人下首。

    那人缓缓扳开陆少喑的手掌,郑重其事地将那图卷交到陆少喑手中,合上他的手掌,语重心长地叹道:“是你的,总是你的,什么人抢不去!有时候不是心狠,而是,杀本就是和谐自然的另一途径!”

    陆少喑茫然接过图卷,好似子孙在长辈临终之时传承衣钵一般。陆少喑眼眶莫名有些湿润,忽然对眼前这老者生出别样的亲近之感,正欲问他的姓名。

    忽然,一阵悠扬的警笛自庙外响起,越行越近。

    那人撇了撇嘴,不由叹道:“时辰到了,我也该上路了!”说着,长叹一声,有气无力地朝庙门走去,好似随时都会倒地一般。

    陆少喑呆立当场,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那人突然回过身来,挺身而立,左右手各捏剑指,左手背在背后,右手掌心向天,飘在头顶,摆了个“一飞冲天”式,如同作戏文般念道:“贫道再送你一偈,你且听好!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洪荒演大荒,失去本来真幽静,换来新旧臭皮囊……”(按:曹雪芹《红楼梦》)

    一偈未完,便被庙外冲入的两名医护人员,将那老者反翦双手,架上救护车去了。

    陆少喑有些哭笑不得,这人到底是高深莫测,还是疯疯癫癫,现下就很难说了。

    陆少喑下意识地握了握掌心中的图卷,颓然坐倒在井沿上,显得有些百无聊赖。

    忽然,一阵清晰的脚步声自庙中响起,不疾不徐,缓缓逼近,向内院而来。

    陆少喑心头打鼓,连忙将图卷拢入了袖子,抬眼一望,只见一团白雾飘了过来。

    “你果然在这儿!”那人惊喜叫道。

    陆少喑虚惊一场,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主治医师。不禁奇道:“怎么想起到这儿来找我?”那医师道:“夜间我来查房的时候,瞧你不在,刚好又听说有病人从医院逃了出去,是往北顶方向而来,我便以为是你,所以顺道来看看。结果你们俩都在这儿,想必是他跟着你跑出来的。”

    陆少喑不觉苦笑,道:“可是我为什么会住在四医院里?”那医师尴尬一笑,道:“你没有内伤外伤,外科内科都不好下手,但你又昏迷不醒,只好转到神经科来了。”

    陆少喑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这个结果,突然心中一动,问道:“那人是谁,得了什么病?无缘无故闯到这里,倒把我吓了一跳!”

    那医师笑道:“他啊!我们都叫他刘老,出了名的神神叨叨,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也不是什么大病!”

    陆少喑不觉一怔,咋舌道:“老年痴呆还不是什么大病?”那医师苦笑道:“有时候人好好地活着,也未必比他们疯疯癫癫的人快活多少。”

    陆少喑不禁默然,点了点头,问道:“他得这病多久了?”那医师叹了口气,道:“总之很久了,我还没来时,他就在了,他是被他的子女遗弃的!”

    陆少喑心头有些不是滋味,两人都沉默下来,唯有嗖嗖的冷风拂面,益发吹得人心冷。

    “你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没有?”还是那医师率先打破僵局。

    陆少喑洒然一笑,道:“想起来了……可想不想起来又什么所谓呢?照你说的,知道了还不如难得糊涂,说不定这便是噩梦的开始!”

    那医师洒然一笑,陆少喑伸出手去,与他握了握手,道:“有没有兴趣陪我喝上几杯?”

    那医师见陆少喑神色诚恳,今天的事又的确匪夷所思,令人肝气郁结,医者父母心,也自当为他开解开解,便缓缓地点了点头。

    二人相携出庙,冰冷的月光有了丝丝的暖意,他乡遇新知,也算是老天爷一种的额外的恩赐。二人没有选什么大型酒吧,而是选择了最能羁绊人心街边排档。

    昏黄的灯光下,一碟椒盐花生,一碟水煮毛豆,几样卤味,两升扎啤,便能听人说一宿熟悉而陌生的故事。

    ……

    次日,陆少喑办理了出院手续,心情放松了许多,辗转回到公司,却接到了一个不忍猝读的噩耗。一纸贬书,将陆少喑“拆迁组织不当”为由给解雇了。

    陆少喑初时十分窝火,但静下心来,却坦然的接受了这个结果。工地现场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没有谁会留用一个出过重大安全事故的人。一则是为了防止那人留有什么潜在的后遗症,二则是气运之说,认为那人会给整个工程带来不详。

    陆少喑没有多说,拿了自己应得的离职金,便订了当天下午由北京飞往成都的航班。没有了工作的保障,在帝都的生活无疑瞬间从天堂变作了地狱,一天也呆不下去。

    在京数年,陆少喑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临行之前,他本打算去看看那位医师和那位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刘老,但转念一想:“浮云聚散,总是情关,一人离别,又何必多添伤怀?”

    陆少喑去得很是洒然。

    临上飞机之前,陆少喑给远在成都的父母打了一通电话,告知二老,自己即将回乡省亲。儿行千里母担忧,二老自然喜出望外,当即决定,将今晚的家宴设在酒店之中,为陆少喑接风洗尘。这却让陆少喑心内打鼓,毕竟他还没能将丢掉工作的事坦然告诉二老。

    下了航班,时间尚早,陆少喑便先回了趟家,父母都不在家,家中也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古色古香,挂了四壁泼墨山水、条屏字画。陆少喑的父母皆是教育工作者,父亲是大学讲师,母亲是少年宫书法执教,历来家法严厉,陆少喑备受熏陶。

    陆少喑卸下行李,用心梳洗了一番,躺了一会,才赴往预约的酒店。可万万没有料到,这场家宴的阵容着实今陆少喑咋舌,什么七大姑、八大姨不算,还有一对三口之家,显然是父母簇拥着女儿前来赴宴。

    陆少喑心中咯噔一下,顿时傻了眼,脑中迸出“相亲”二字。

    果不其然,众人就席的时候,亲友们纷纷落座,单单留下一对并在一处的座位,亲友们都故作不知。

    陆少喑和那姑娘都很无奈,只得勉强坐了。

    酒过三巡,陆少喑眼睁睁的看着各路亲友极速暴走,各显神通,不住地说他如何如何出色,又说他如何如何了得,更有甚者,则说他如何如何绅士体贴。最终,连陆少喑自己都不忍直视,蓦地站起身来,大声叫道:“不好意思,我要去趟洗手间!”

    陆少喑以尿遁逃离宴席,在前台买了一包香烟,寻到一处通风口,有一搭没一搭地抽起烟来。陆少喑并不喜欢抽烟,甚至不会抽烟,以至于他刚抽了几口,便不住的咳嗽。

    忽然,一只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背脊,陆少喑连忙回过头来,见那人正是他相亲的对象。

    陆少喑不觉有些尴尬,那女子却很随和地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的场合,我也不喜欢,实际上我们都还小,只是父母太着急了些!”

    陆少喑由衷地点了点头,那女子忽然叹道:“其实这也不怪父母,现在不交朋友,等年龄一大,未免一条路走到底,没了回旋的余地。虽说抱团儿是为了生存,并不一定为了情感,但两个人……总还是找到真爱的好!”

    陆少喑心中一动,不住地揣摩着那句“抱团儿是为了生存,并不一定为了感情!”久久不能忘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二人闲谈了一阵,更像阔别多年的老友,从理想聊及人生,从人生谈到事业,却没有谈到半分的风花雪月。

    忽然,那女子回头一望,见她父母正在向她招手,忙冲陆少喑笑了一笑,道:“我得走了,很高兴认识你,但愿日后,你我都能找到彼此抱团儿且又真爱的人!”

    这一刻,陆少喑竟隐约觉得这姑娘颇有几分可爱。

    此次相亲,最终以不欢而散告终。陆爸陆妈的脸色很是沉重,而陆少喑则选择了回避,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借着酒兴,临摹怀素的《自叙帖》。

    诗人李白曾在《草书歌行》中言道:“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八月九月天气凉,酒徒词客满高堂。笺麻素绢排数箱,宣州石砚墨色光。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湖南七郡凡几家,家家屏障书题遍。王逸少,张伯英,古来几许浪得名。张颠老死不足数,我师此义不师古。古来万事贵天生,何必要公孙大娘浑脱舞。”

    可见其笔力喷张,飞扬跋扈。一时合了陆少喑心性,一阵笔走龙蛇,将这两日来的积郁尽数破入宣纸之中。

    不知不觉,夜已深沉。陆少喑挥汗如雨,已然有些疲惫,便收了文房,准备洗漱一番。

    陆少喑悄悄拧开房门,却见微光透入,二老竟还没有睡。

    陆少喑心中一诧,恰听到陆爸说道:“你说,少喑这孩子怎么回事?这么大年纪了,女朋友也不曾交往一个!”陆妈冷哼一声,道:“还不是你取的好名字,少喑是什么意思,少言寡语的意思,依他的性子,怎么能哄女孩子欢心?”

    陆爸叫苦不迭,嚷道:“这怎么能怨我,咱们把少喑抱回来的时候,他到两岁也不会说话。咱们还以为他本就是个哑儿,他父母才抛弃他的,谁知到医院检查,他的发声系统又没什么问题……”

    陆妈连忙喝道:“小声点行不行啊!你非要嚷的少喑也听到不成?”

    陆少喑脑中一震,不觉苦笑,平静地关上房门,再也听不见父母间的争执,缓缓地伏上书案之上,奋笔疾书。

    银钩铁画,剑拔弩张,字里行间充满了对生命的溯源:“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明明闇闇,惟时何为……”(按:屈原《楚辞·天问》)

    其大意为:请问远古开始之时,谁将大道流传导引?天地尚未成形之前,又从哪里得以产生?明暗不分浑沌一片,谁能探究根本原因?迷迷蒙蒙这种现象,怎么识别将它认清?

    我就是我,舍我其谁?

    这一夜,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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