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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载之后,西夏完全被蒙古占据,自此三国相峙,呈三足鼎立之状。
一日夜里,龙瑜正与洪烈用膳。襄阳信使求见,呈上赵竑亲信。龙瑜把信读完,一边思忖着,一边将那信放到烛火上烧毁。他忽然起身离席,背着手走到庭院中。“大人,莫非有什么难事?殿下为难于你么?”“非也,太子没有为难于我。”“那是……?”“殿下要我明日回襄阳,商讨北伐之事。”“这不是好事么!殿下雄心壮志,大人也能一展抱负,何必为此忧心呢!”“万事都有一个循序渐进的道理,如今我平定蔡州不到一月,民心政策都不曾安定妥当,而且均州那里也需要人手管辖。太子如此急进,要在十日之内拿下京兆。我只恐北伐不成,终致内忧外患呐!”龙瑜长叹一口气。“我听说一载之前,有个书生做铜铁生意发了财,定居在京兆,大兴学府,弘扬儒道。京兆太守敬重他,便拜他为副将。如今他凭借雄厚财力,招兵买马,坐镇京兆,要拿他,只怕……”龙瑜想到之前在临安和朱周日夜相处的时候,整日听他讲儒,耳朵里生出老茧来。一别两载,如今耳畔没了他的唠叨,却也分明地念起这个人来。“唤作什么?”“我记不大清了,好像唤作朱周,丹朱的‘朱’,周易的‘周’。”龙瑜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好!好!”洪烈不解:“大人所笑何物?”“这朱周,与我有交情。若是没有我,他如今早就被小鬼带下去了!如此也好,不费一兵一卒,只消我一封书信,便能叫他归顺于我!”“大人,臣子各为其主,只怕他不肯轻易降了咱们。”龙瑜觉得此话有理,可却想不明白朱周为何归顺于蒙古。他连夜造一封信,遣使送往京兆。
朱周接到信函,拆开油皮纸,从中取出一段用丝绸,这绸上用金线绣着四爪龙,上书:
朱周贤弟:
一别两载,思念甚切。弟少年英才,仕途兴荣。愚兄有幸,得官拜少保。今负北伐重任,复华夏、灭夷狄。弟之教诲,兄谨记在心,今愿与弟携手,共镶大业。天下一统之日,必得官拜大将军!
是夜,信使快马传书返回蔡州,龙瑜拿到书信,喜出望外。拆开一看,仅有四个大字——谋我京兆,性命堪虞!龙瑜大怒,扯碎信纸,连夜赶往襄阳,与赵竑共商攻城之策。
宋军兵临京兆城下,一排龙字大旗“哗”地耸起,在风中争相舞斗,宋兵“咚咚”击鼓,叫嚣金兵。龙瑜穿金甲、佩红缨、手握湛卢,驾马到城外。城门“隆隆”开启一道缝,放出一人一马。那人穿着松垮的铁铠,仿佛瘦弱的身子骨撑不起这铁架子。他坐下马儿打一个响鼻,慢慢往前踱着蹄子。
两人凝视许久,朱周发话:“兄台别来无恙?”龙瑜看他一副“草帽将军”模样,笑道:“哈哈哈!朱周,你还打趣我呐!如今皇上拜我为太子少保,将兵北伐,为天下百姓谋生路,此乃何等仁义之举!倒是你,当初与我讲忠义,如今何以归附金人?”“兄台有经世之才,叫在下钦佩。在下并不曾忘记儒道,儒道取于天道,天道变,儒道自然也要变。”“荒谬!你口口声声说‘义’,可你的忠义在哪里?!”朱周面红耳赤驳道:“兄台出于佛家,却不讲慈悲,又是何道理?!”“佛祖普度众生,要渡万民于水火,凡挡我道路者,皆是挡佛祖道路!挡佛祖道路,就要下十八层地狱!”“可兄台看见天下大势了么?如今宋金衰微,蒙古兴于北,迟早要取而代之!兄台逆天而行,必遭天谴!”“天意?笑话!洪烈为了均州百姓,把城池拱手让我,这才是天意!我才是天意!”朱周抽出佩剑,丢掉剑鞘,道:“你我各为其主,那就来较量一番吧!”龙瑜笑他不自量力,驱马上前,只两个回合便将他打于马下。龙瑜不顾众将劝阻,放朱周回城。他要用实力证明天意到底站在谁的一边。
翌日,宋兵破城。龙瑜将文武官员一概绑缚,押到集市口的临时搭建的木台上。龙瑜念旧情,没给朱周上枷锁,只将他绑在一棵桩上。城中百姓从四周涌出来,向龙瑜求情,要求释放众人。
有民道:“将军,朱大人是个好官,爱民如子,您不能杀他呀!”或曰:“求将军放过大人们,我等愿舍命相报。”“京兆城的百姓们,我龙瑜并非有意为难你们。你们也不必担心自己的性命,我保证不杀一人,只要——你们降我大宋。”“将军,我们都听朱大人的,只要他愿意,我们必定归附!”
龙瑜走到朱周面前,轻声道:“你看见谁是天意了么?”朱周身受重创,抬起头看他一眼,又垂下脑袋:“宋朝回光返照,大限将至……”“朱周,我给你机会,你还不醒悟!你在京兆讲授儒学,给他们灌了多少迷药?官员、百姓,一个也不肯降我!只要你松口,今后跟我共谋大业,也能了却你蟾宫折桂之梦。”朱周喘息着:“兄台……有兄台的佛,在下有在下的道……”龙瑜终于抑制不住怒火,失了耐性,道:“你不肯降,京兆百姓也不降。那就怪不得我了!”他从侍卫手中抽出剑,寒冽冽举在头顶上。他正要砍下去,朱周又开了口:“兄台可记得两年前么,那时你我还只是一介囚犯呢!在下向兄台传授儒道,兄台每每离去。两株芥草谈论天下道义,想来实是可笑,不过能和兄台促膝长谈,在下心里满足得很。你我各为其道,死在兄台手里,在下无憾……”他说罢闭上眼睛。龙瑜有一丝神伤,闭上眼睛道:“我会为你超度,让你去到极乐世界。”
龙瑜斩了朱周,民众叛乱。宋兵压制了叛乱,收到龙瑜密令,子时屠城。
这一密令仿佛化作虚无的寒气,升腾在京兆城上空,包裹着这严实封锁的铜墙铁壁。龙瑜坐在榻上,正穿着军甲,忽然感到一丝寒意吹到身边,叫他每一寸肌肤都不停抖动,寒栗不已。屋门忽然被撞开,拔弩提着朴刀,光着膀子闯进来了。“兄弟!不好了!有一队兵在校场造反了!”“京兆的残兵么?!”“不知道呀!一个小卒骑马到府上,说是突然就打起来了。咱们损失惨重,月风正跟他们周旋着呢!”“快随我去校场!”
走到大门处,唤下人打开府门,不料大门已从外面用铁链锁着。尉迟拔弩山吼一声,猛地把府门破开,木片四溅。洪烈率一队人马正候在屋外,举着星星点点的火把等着龙瑜。
“校场兵变,怎么回事?”话音未落,一支利箭从他耳畔呼啸而过,擦破了他的耳朵。龙瑜大怒道:“你敢造反!”“兄弟快走!我来断后!”拔弩驱马,直冲敌军阵势。龙瑜逃出府,却被洪烈率兵截杀。他定一定白蒙,举剑指着洪烈,道:“为何叛我?”“大人,我敬重你为天下苍生而战。你和朱周皆有自己的道义,我佩服你们。不过我也有我的道义!你要屠城,我决不答应!”龙瑜笑道:“好好好!不屠城便不屠城,你且退了你的兵士,退了兵,我便答应你。”“大人莫要诓我!依你的性格,绝不会留挡道之人!京兆百姓皆不从你,他们是你心头之患,你怎会留他们活路!”“当初我便不该留你活路!”龙瑜被数百人围困,殊死挣扎。江月风率兵赶到,击溃了洪烈的部队。龙瑜令他生擒洪烈。念到城内不可多留,他下令撤出京兆,退兵均州。
半路上,遇到了从均州率兵赶来的洪鄂。龙瑜不知他是敌是友,摆好阵势相迎。洪鄂看见儿子双手被镣铐绑着,不敢轻举妄动,催马上前道:“大人,听说京兆兵变,我特地率兵前来相助。”此时才到丑时,到均州还有大半路程,龙瑜揣摩洪鄂早知道兵变一事,特地赶来助阵洪烈,便将手探到身后握住湛卢。尉迟拔弩和江月风察觉了此举,都有了防备,纷纷捉住兵器。“洪大人忠义,京兆兵变,我正——”洪鄂背后突然蹿出一个将士,提刀来斩龙瑜。拔弩和月风双双上前挡将,把那小将劈成三截,身首异处。不消半刻,宋兵擒住洪鄂,将他绑了,和洪烈丢到一块。龙瑜此时已怒火中烧,走到洪鄂面前便腾起一脚,将他踹得打个结实的滚,滚得鼻青脸肿。“你冲我来,别伤我爹爹!”龙瑜甩起一拳,将洪烈撂倒在地。洪烈坐起身,道:“是我负你,你打吧!”“你负我?!你负的不是我!是天下百姓!”他提起拳头,又渐渐收下去,“你以为你那些小仁小义,能救得了多少人!天下百姓这许多,你要救每一个人,那还打什么仗!愚钝!!!要救天下人,必得清除魔障!”洪烈知道龙瑜还想收服他,笑道:“不必多言。我说过了,你有你的道,我自然也有我的,动手吧……”
龙瑜将俘虏悉数处斩,又回到均州城,重新整顿军政。
信使来报,兴元遭遇蒙古军袭击,太子殿下领兵支援,大败而归,望龙瑜出兵支援。“殿下退到哪里了?”“两个时辰前刚刚战败,退到京兆城外三百里,令我二人前来求助!”“蒙古将领是何人?”“是蒙古四獒之一的速不台,铁木真生前的第一爱将。”他听到这名字,心中一惊,以前只是听他响当当的名号,如今竟要亲自对战这样的敌手。倘若出兵援助,尚且不一定能击退蒙军,方整治了均州城,只怕也要出乱子。若不出兵支援,只恐太子降罪,与他生了嫌隙。他思忖再三,道:“你们速速返回,告知殿下京兆城已失,均州兵力不足以支援,请他退兵到均州。”
龙瑜在城内巡视了一番,回府就寝。打坐之中,龙瑜入定并不深,却见到了佛祖。他急切地问道:“佛祖,你知道弟子败了么?!殿下也败了!朱周不降我,洪烈不降我,许多百姓也不降我。弟子一心追随你,我到底该怎么做?”“怀瑜,你没有错,这世间也没有对错的分别。答案在你心中,无须问我。”“可弟子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继续北伐么?”“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刻在命盘之中,是你必然经历的。你的北伐也是定数,你的疑惑也是定数,最终你的醒悟也是定数。没有什么好问的,一切都会来的,一切都在等着你……”
佛祖的身影消逝了,龙瑜醒了过来,他走到庭院之中,抬头看那天上的满月,忽然觉到一切正如这圆满的月华,都是自然发生的。他不再纠结对错,现在要做什么,便去做什么。佛祖肯在他眼前现尊,就表示着佛祖还未离他而去。
5
赵竑再图兴元,率领六万宋兵西进,欲以一雪前耻。速不台得知消息,率兵出城,占据地势。
“父亲,上次赵竑败给咱们,此次必定有备而来。不知父亲可有良策?”“你这犬儿!怎有颜面向为父讨要计策!上回你不敌赵竑,无奈撤兵,大汗念你是我儿,不予追究,如今又让我放下罗刹国军事,前来助你抗宋。你就是有勇无谋,肚皮里一点伎俩也没有,怎么敌得过那赵竑?”“父亲教导的是,这一仗打完了,儿一定潜心跟父亲学习兵法。”“好!这一仗你可要使出勇武来,莫辱了为父的名声!”“父亲放心,儿一定将赵竑斩于马下!”
在树林中行了个把时辰,前面就是一片大平原。速不台下令就地摆阵。“父亲,咱们的将士多骑骏马,在林中摆阵,岂不是限制了自身的机动性!”“咱们不在林中与宋兵打,宋兵擅长结队作战,防御更是坚固无比,咱们要用冲击马术打破他们的防御,彼时他们乱了阵脚,就只能任咱们宰割了。”“那就这样干等着么,谁知道宋兵何时到来!”
不知谁将天的眼睑撕开,世界明亮起来。一丝光线唤醒沉睡的战士,他们的躯体里踊跃着保家卫国的狂热之血。
“父亲,宋兵逼近了。”速不台指着一个领头的将军,道:“儿,那人是谁?”“那人唤作岳子羊,是赵竑的弟弟。”“你看见他背上背的东西么?”“那是他的兵器,不过是一根棍子罢了!父亲若喜欢,儿过会儿替您夺来!”“他那一根并非普通的棍子。相传上古黑帝统治北方,为五大帝之一。黑帝曾降服一只为祸苍生的玉麒麟,抽其筋为鞭、斩其股为棍、剔其椎为弓。此人身上背的便是玉麟棍,此棍附有麒麟之元,无坚不摧。”“好,就让儿臣替父亲取来!”
一阵箭雨从天上扑打下来,如苍天雷厉的目光,要斩杀一切罪恶的苍生。
“摆阵!”赵竑大喝一声,宋兵迅速围出一座堡垒。
“现在可由不得你猖獗了,赵竑,纳命来!”兀良合台一声令下,蒙古军野鬼般铺天盖地从高处涌来,冲散了宋兵的阵形。宋兵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肚子被马蹄戳烂的、头被砍掉血如泉涌的、缺胳膊少腿的,无头鬼们纷纷在战场上号哭。赵竑连忙下令撤兵,蒙古兵杀红了眼,穷追猛打,不肯放过一兵一卒。
“莫小瞧我龙瑜了!”龙字大旗从山陵那边挥起。龙瑜率兵从蒙军侧翼突袭而来,速不台意识到中计,却因树林阻隔,无法鸣金撤退,只得和宋兵拼死一搏。
兀良合台将淋着鲜血的匕首猛地掷出,刺中了赵竑后背。赵竑拔下匕首,刺破风的身子,插入了一个蒙古将领的脑袋。他摔在地上,口中叫喊着,手中抓着泥沙扔着。几个蒙古兵将他搀走了,别的蒙古兵又追上来。十万人的战场飞沙走石,号声一片。速不台骑在马上搭弓,箭头直指赵竑。“噔”的一声,箭矢出弦。速不台凭着他对弓箭天生的敏锐嗅觉,忽然惊悟过来,那分明是两次弦声!岳子羊正在他的身侧,已放出一箭,速不台猛地抽出一箭,欲将那箭矢射落。谁知刚一提手,兀良合台跃到身前,将那弓箭劈断。
“岳子羊,与我来战!”“狂妄小儿,今日要你有来无回!”
暮色上升,天空被染成了血红色,默默地诉说着悲伤。战场上枪戟林立,根根挂着杀意。
宋兵战败。赵竑来不及退却,被箭矢射中左臂。龙瑜赶来搭救。逃到一处树林里,赵竑披散着头发,目光无神。一日未食,士兵们都瘫坐在地上。飞起的灰尘染黄了发髻,个个面容憔悴,打不起精神。
蒙古军又追赶上来,对宋兵发动疯狂的攻势。赵竑使尽了三十六般计策,才将他们击退。夜色黑了,视线短了,不宜再行军,他下令就地驻扎。他一个人出了营帐,趟着昏黑的夜色,在渺茫的路上不停地走。楞峭的树枝一个个剑指苍穹,好像伸着嶙峋的爪子,欲取星星做饰。野风在林里游荡,咏着内心的寂寥,曲高和寡。赵竑看见了一个池塘,池塘里满载着红色的湖水。他一下子瘫坐下来,以手掩面,哭道:“五万人呐!就这么没了……”他往那湖水里一躺,蓬乱的头发漂浮在丹朱色的池水上。
“殿下。”
他把眼珠向上翻一翻,看见龙瑜正站在水边。他不想应他。
“殿下以为输了么?”龙瑜见赵竑不答话,继续道:“殿下损了五万人,蒙军也并没有占多大便宜。他们不将人命视作人命,所以损失再多,也不会感到一丝悲痛。可殿下不一样,您是天子的象征,博爱万民,所以会感到悲伤。可殿下要是这样就放弃北伐,那死去的那些将士在冥间该如何?”赵竑依旧不应。
“龙瑜先回去了。殿下好好想想,早些回来罢……”
龙瑜并不想多说什么,他知道赵竑不会轻易放弃。
一个守营的士兵突然晕倒,魏天急忙去搀扶他。“醒醒!不能睡!”他面色黝黄,没有生气,嘴唇蠕动着,似紧紧咬着一句话,他那话吐出来,便要一命呜呼。“将军,我我……我怕是不行了……”“胡说!仗还没打完!天下还没统一,说什么混帐话!”“我死之后,请将军替我转告妻儿。”他从胸前掏出一枚镯子,“西子湖畔向北十三里,一座庙堂后的——”“起来!我赵竑发誓,一定带你们回临安!”那人望见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赵竑,感激道:“我誓死追随殿下!在冥间做一只战鬼,诛杀贼寇!”他说罢便咽了气。赵竑不敢转过身去,这一条命损在他的手里,叫他无法面对众人。
士兵们一齐向这死去的士兵下跪。赵竑转过身,缓缓道:“你们……你们还愿意追随我么……?”“殿下,兄弟们一直都相信您。相信您能咱们饭吃,给咱们衣裳穿。咱们跟着您,就是想为天下百姓做些事,不想再看见军阀混战,百姓遭受饥寒。只要您肯为天下百姓继续打仗,兄弟们誓死追随!”
他的耳边忽然飘过几句话,龙若若的声音在回响着。‘你想做一个好皇帝是吗?你相信自己能够收复失去的疆土,相信自己能够血洗靖康耻,相信自己能做个好的君王,不是吗?’‘是,我一直都相信……’他的眼角划过一滴眼泪。‘这就是一种归向呀,人心的归向。’
“好……”他闭上双目,“北伐,绝不止!!!”
6
宋宁宗病危,下诏传太子回宫。赵竑快马加鞭,半月便抵达临安。
此时夜已深黑,赵竑在城外观到临安城上空有一颗紫星正褪散光华,不由得快鞭催马,直闯城门。禁军统领夏震将他拦在寝宫之外,赵竑连夜入福宁殿,却被夏震阻拦。“太子殿下不可入寝宫!”赵竑甩袖怒目道:“区区禁军统领,也敢挡本太子的路吗?!”夏震诚惶诚恐:“殿下,卑职绝无不敬之意,只是御医说皇上龙体抱恙,近日不可打扰皇上休憩。做臣子的也只是担心皇上的安危,并非刻意阻拦殿下呀!”“既是这样——父皇病情如何?”“御医说皇上风寒入骨,需要静养,只怕——”“只怕什么?!”夏震叩首道:“只怕时日无多!”“混账!父皇病已如此,我若再不去见他,大不孝哉!”赵竑说罢便要闯宫。“殿下!殿下!正因皇上身体不适,您才不便见他!微臣知道殿下孝感天地,臣也是为皇上龙体着想才拦着您呀!殿下日夜赶路辛劳,不如先回府休息一夜。皇上明早一起身,臣立马派人到太子府接您。”
赵竑走后,夏震气定神闲站起身。“夏统领说得好,自从统领大人跟了宰相大人,变得会说话了。”“二皇子过奖了,卑职只是尽心为宰相大人效忠!”他这句话脱口便悔了,想要改口,赵与莒却已经转过身要走。“看来他日我若登基,你还是会这般效忠于你的主子呀!”夏震“噗通”一声跪下,喊道:“二皇子饶命!臣绝非此意!臣愿誓死效忠二皇子,绝无二心!”赵与莒转身将他扶起,笑道:“统领是个明事理的人,朕怎么舍得杀你!”
夏震哆哆嗦嗦,深吸一口气,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戌时,宁宗崩,众臣齐跪。
亥时,夏震派人前往太子府。“殿下!皇上驾崩了,宫里派人来接您,说是让您赶紧进宫呐!”赵竑大恸:“呜呼!父皇!”“轿子已经备好了,请您殿下速速上轿。”赵竑身着白衣,领兵进宫。他不顾众大臣的阻拦,径直奔向寝宫,揪着一个小太监的衣裳,喝道:“父皇呢?!”“殿下,皇上已被抬入灵堂了。”停放宁宗尸体的宫殿内灯火昏暗,白旗高悬飘拂,一片幽黑之状。赵竑一进门,便高喊一声父皇。史弥远正在痛哭,见他进来,趁势抓住他的手,哭道:“殿下呀!快随老臣入列,给皇上送别呀!”赵竑将信将疑,随众大臣站到灵柩两侧,隐约看到灵柩前的龙椅上坐着一人。
“那人是谁?不是要下遗诏吗?他如何坐在上面?”“他是天官,送皇上去极乐世界的。待会儿宣读遗诏的时候,殿下就站在这儿。宣完了遗诏,您就能坐到龙椅上了!”侍奉宁宗的小太监哆哆嗦嗦地捧着圣旨走到殿前,用尖锐的颤抖的声音宣读道:“嘉定十七年,朕抱恙在身,自念时日无多。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不可一昼无日,故拟此诏,递传圣位。朕之皇儿,勇匹吕奉先,智敌鬼谷子,破金有功,治国有方,乃大宋不可多得之明君!朕承天意,传位于……”小太监忽然止住,颤抖着双唇望向史弥远,“传位于二皇子,赵与莒!”
还没反应过来,赵竑已被夏震按着头颅跪在地上。众人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竑朝殿外大吼:“来人呐!护驾!”一队士兵冲进来,逼迫夏震释放赵竑。赵与莒不动声色,有士兵前来护卫。“皇兄,朕虽未登基,但已为帝,奈何直呼朕之姓名?”“你这畜生!竟敢篡改圣旨!大逆不道!给我杀了赵与莒!”史弥远道:“你们可看清楚了?这宫中有八千禁军保护皇上,你们区区数十人,也要造反么?”跟随赵竑的士兵有所动摇,似要缴械。赵与莒哪肯放过这机会,冲他身前一个侍卫屁股上踹起一脚,逼得那些人动手。
翌日,赵与莒下旨,将太子赵竑废为济王,出居湖州。
到了湖州,赵竑夜夜不能寐。一日口溢鲜血,自此卧病不起。眼见着他日益消瘦,赵渊心中万分焦急。屋外敲门声。“进来吧。”“殿下,吃过了汤药,不知殿下的身体好些了没有?”“无大碍了,只是偶尔咳嗽,再有两天便能痊愈。你先出去吧,让我休息会儿。”赵渊无奈,退出了房间。“我看着殿下长大,堂堂一朝太子,如今却落得……苍天不公,不公啊!”
湖州人潘壬、潘丙兄弟及堂兄潘甫等人对史弥远擅自废立一事很是愤慨,于是与山东红袄军李全联络,准备拥立赵竑为帝。到了约定日期,潘甫等人组织起一帮盐贩和太湖的渔民,半夜进入湖州城,却不见李全一兵一卒。
赵渊打开门,看到成群的火把,心想时机已到,立即请他们进来。“我们是潘氏兄弟,今夜来请太子爷登基,讨伐史氏叛贼!”“潘氏好汉,速速有请!”众人不由赵竑分说,将他拥入了州衙,效仿太祖,黄袍加身,立为皇帝。潘氏兄弟以李全的名义发布榜文,列举史弥远的罪状,声称将领精兵二十万,水陆并进,直捣临安。
赵竑本以为此乃上天助他,早早穿了银甲,前往校场检阅士兵。谁料那所谓的二十万精兵不过是一帮山匪、渔民组成的乌合之众,根本就没有能力打仗。他敷衍了众人,独自回到府邸,紧关大门。他忧愁愤懑,满腔怨恨无人倾诉,成日只能借酒消愁,抚琴作乐。
史弥远闻知此事,调军镇压。赵竑不想逃避,这一逃再也洗不清罪名。
第二日,宋理宗圣旨到,缉拿反贼赵竑。然湖州人深知赵竑义气,不肯出卖于他。
一日夜里,潘甫提着两个浑圆的包裹来到赵竑府邸。他一进门,两个包裹从手中掉落。他“噗”地跪下来,哭道:“殿下,潘甫罪该万死!”“快快起来!我知道你一片忠心,效忠大宋,此事不成,不能怨你。”“殿下,如今李全不肯发兵,我们在湖州形同俎上鱼肉,任史弥远宰割呀!我自知连累了殿下,愿请死来平息这场纷乱!”潘甫拔剑欲自刎,被赵竑拦下。“殿下,我潘甫效忠的是赵氏的大宋,如今帝虽为赵氏,可实权却掌握在史弥远手中,今日我若不为殿下而死,他日也必为大宋而死!”他又转向屋外,唤一声,“你进来。”一个戏子打扮的书生走近屋,给赵竑行礼。“此人是我的随从,当年在瓦子里被人打杀,是我赎了出来的。他精通易容蛊术,可以幻作殿下的模样。我们已经设计好了,殿下潜逃出去,他扮作殿下的模样,和史弥远的鹰犬周旋,最后引火自焚,任谁也辨不出真假!”“不可!我怎可牺牲你们的性命,做这苟且偷生的勾当!”“殿下!我等并非为殿下而死,而是为大宋捐躯!只有殿下有能力铲除乱党,我等甘愿为殿下做垫脚的石头。——这包裹里装的是我两个兄弟的脑袋,殿下可先拿我三人的头颅,换回一条性命。若是换不成,再叫我这兄弟使用易容之术。他日殿下返回襄阳,重振旗鼓,好替我们兄弟报仇!”潘甫登时拔剑抹喉。赵竑闭上双目,转过身去,流下眼泪:“壮士走好!”
赵竑和那戏子将三人葬于院中常青松下。他明白自己的性命如今不归自己,而是归这亡故的三人所有。他打算遵从这三人的志愿,背上骂名逃离这地方。
赵竑收拾了包裹,牵上马准备离去。赵渊躲在门外偷听,见他要走,立马跑过来,跪在地上哭着:“殿下一路走好!”“你……”“殿下刚才所说,我都听见了。如今殿下要走,我无以为赠,只愿陛下早日抵达襄阳,登基称帝。”“你跟我一起走吧。”“我一把年纪了,一辈子也没替殿下做成几件事,如今与殿下一同上路,只能连累于您。等殿下走了,我立马收拾东西离开,绝不会有性命之忧!殿下快快走吧!”
赵竑别了赵渊,日夜赶路,奔赴襄阳。
数日后,史弥远假传圣旨,以叛乱之罪,赐死“赵竑”。
7
霅川之变后,宋理宗对襄阳心存余悸,恐岳子羊为赵竑之事叛乱,便把龙瑜拔擢为太守,欲想收服他。
没了赵竑,龙瑜感觉头上少了一顶冠,襄阳如今切切实实地交给他管辖了。新官上任,是必得来一番高瞻远瞩的高谈阔论的。
“如今蒙古、金国和我大宋接壤,襄阳正处在岔口。凡略懂兵法之人,都知道襄阳城的意义。大宋纵使没有万里长城做屏障,只要有咱们把守襄阳,豺狼虎豹何足畏惧!”魏天本是赵竑副将,他以为这太守的位子怎么也轮不到龙瑜来坐的,心里早憋了一股火,要等此刻来泄。“太守大人高见,只是空口白话,怕不能服众吧!”“那魏大人以为龙瑜——如何才能服众呢?”“太子殿下智勇双全,熟读兵书,又有万夫不当之勇,敢问太守大人可比得?”“魏大人!倘若殿下尚在人世,我尚可与其一较高下。可如今殿下已故,大人要我怎么比?!”魏天听了这话,觉得龙瑜甚是不把赵竑放在眼里,拍案道:“你这黄毛小儿岂是殿下的对手!打你爷爷便够!”他转身从侍卫身边抽出一把剑,直奔龙瑜。众人将他拦下,好生劝说。“魏将军,大伙儿都明白你的心情。大哥的事,咱们心里都不好受,可如今不是起内讧的时候!金人、蒙古人,哪个不是虎视眈眈盯着我襄阳,要是此时出乱子,咱们怎么对得起天下百姓!!怎么对得起大哥!!!”“子羊你莫要劝他!他既然要跟我比试,那我就遂他的心愿!”
龙瑜穿起军甲,来到校场。魏天瞧不上他,只提着一根长枪,便驾着马儿来了。
“龙瑜、魏将军,这比武不是战场厮杀,不必拼尽全力,点到即止。”两人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催马扬鞭,大战起来。魏天只一枪便把龙瑜捅于马下。龙瑜不服,要上马再战,可魏天瞄准时机,在他攀上马的那一刻便将他打落。龙瑜终被弄得灰头土脸,精疲力尽倒在地上。魏天一言不发,勒马离去。
是夜,龙瑜来到尉迟拔弩府上。拔弩请他坐下,给他斟酒。龙瑜跟他寒暄一番,扯到正题上。
“兄弟可还记得一载之前的事?”拔弩憨笑着:“嗨!兄弟打趣俺不是!俺的脑袋,记得吃酒,记得耍刀,记得杀金兵便够,哪里去记那多余的事!”“那你可记得洪烈造反的事?”他突然脸色一变,怒目圆睁道:“当然记得!这怎么能忘!洪烈那厮背叛咱们兄弟,俺恨不能剥他的皮,抽他的筋呢!”“是呀!我也为这事烦心许久呢!”“兄弟为何近日想起这些事,不是自寻烦恼么!”龙瑜叹一口气,道:“拔弩,我视你为兄弟,才跟你吐露心肠。”“兄弟莫不是遇到难事了?尽管说来!俺大刀一挥,咔嚓咔嚓替你了断!”“还不是魏天将军的事!殿下亡故,他以为自己该做主襄阳。可当今皇上让我做了太守,他不服我,所以今日才要跟我比试。”拔弩亲眼见龙瑜被魏天打败,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静默。“他只是不服我便罢了,可我最近听到风声,他这些日常到子羊府上,要拉拢子羊和他一起夺权,你说这叫我如何是好!”龙瑜一摊双手,以示无奈。“俺这就去跟岳大人说清楚,叫他不要听信魏天的鬼话!”“兄弟莫要冲动!”龙瑜忙拉住他,“你仔细想一想,殿下含冤而亡,子羊是他的弟弟,心中必定有怨。若是魏将军劝说他一起造反,打回临安,替殿下报仇,你说子羊会站在哪一边?”“那可怎么办?”“依我看,这件事只有一个办法。可不知兄弟愿不愿为我——”“兄弟有难,赴汤蹈火!”
魏天睁开眼睛,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呼啸而下。
翌日,城中张出告示,将军魏天,心怀愤懑,图谋不轨,夜袭太守府,杖毙。
一日夜里,赵竑披着夜行衣来到太守府。开门的仆人认出了他,急忙下跪要拜。赵竑捂住他的口,以免走漏风声。仆人带着他来到龙瑜寝屋。“大人,有人求见!”又唤了两声,龙瑜懒懒应道:“谁啊?”仆人倚着门压低嗓门道:“是太子殿下。”龙瑜没听清他的话,甩了一句:“不见!”仆人为难,又不好敲门进去,只得睁着无辜的双眼巴巴地瞧着赵竑。
“龙瑜,是我。”他辨出了赵竑的声音,却不敢掀动床褥,想再仔细听一番。这要真是赵竑,他就为难了,赵竑一回来,谁还认他做太守!“是我!”这一声叫他听得分明了,他只得起身开门。“殿下!”他一出门便唤,“龙瑜还以为你——”“没想到吧!太子我福大命大,没死在史弥远的手里。”“殿下先进屋来,外面人多口杂,小心被人瞧见了。”
“我进城的时候,看见了一张告示,说是魏天造反,此事当真?”“哎……说来话长。自打殿下回了临安,魏将军信不过龙瑜的能力,便处处与我作对。前些日子要和我校场比武,他把我打得遍体伤痕呐!”他说着捋起袖子,给赵竑看那仍渗着嫩红血液的痂痕,“他那夜闯入我的府邸,口口声声要杀我,被拔弩看见了,一失手就给杖毙了……”“既然如此,不可怪你,想到他随我许多年,竟然藏着祸心。也罢!也罢!那尸首在何处?”“入土为安了。”
“殿下这次回来,行踪有多少人知晓?”“赵渊知晓。”“他没有随殿下一起来襄阳吗?”“他怕拖累于我,自己逃命去了。”“若殿下打算公开身份,率兵讨伐赵与莒,那龙瑜现任的太守之位,还交还殿下。”“不必。襄阳现在的情势,不足以和史弥远、赵与莒对立。我若公然现身,只怕给你们带来祸患。”“我有一计。殿下不如变换姓名,来投奔我军中,重新树立威望。三日之后,我在城中设一个求将台,到时候殿下可以效仿兰陵王高长恭,在脸上绑一个假面来参加比试,就不怕被人认出了。凭殿下的功夫,相信无人能摘下您的假面。”“好,依你。不过此事莫要叫别人知道,你屋外那小仆认得我,不要叫他松了口。”赵竑顿了一顿,“也莫要告诉若若……”
赵竑走后,沙雨蝶端着宵夜进来。
“又给我送什么好吃的了?快给我瞧瞧!”“见你整日研究兵书,一定累坏了吧,尝尝我给你炖的鸡汤。”“鸡汤!我可还记着在沙府的那次,那苦劲儿可还——”“不吃我端走了。”她作势要收拾东西。“哎哎哎!别呀,我又没说不吃,我可得尝尝你的手艺有没有进步呢!”“那是自然!”“嗯,果然比上次进步不少!”“真的?”她心坎儿里抹了蜜,“本小姐可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呢!”
市口架起一个大红木台,城内万人空巷,潮汛般朝比赛场地涌来。报名参战者摩拳擦掌,一个个如等待跃过龙门的锦鲤,扭动着筋骨跃跃欲试。赵竑站在众人中间,发髻盘成了别的式样,脸上遮着一块羊脸假面,颇惹众人耳目。他把手别在身后,巍然不动。有几个汉子瞧他不顺眼,用肩膀故意顶撞他一下,他不予理睬,不想同这些人纠纷,失了尊卑。
“小龙你瞧!那儿有个戴着假面的人!”“我看见了。”“他不以真面目示人,是不是长得丑,怕吓着别人!”
比赛时辰到,第一对武夫上台较量。众人沸腾起来,挥着拳头扯着喉咙叫好,为他们添了不少力气。赵竑等了一个时辰,终于上台,他的身份最是神秘,呐喊声也最高。对手是一个宽颧狭腮的矮个子,耍得一套漂亮的猴拳,在赵竑面前挑衅。他取了双刀,走到赵竑身前,问他为何不取兵器。赵竑不应,惹毛了他,挥手便要来砍。赵竑稍稍闪身,撇出一只脚,将他绊在地上,拎起衣服,从木台上丢了下去。那人怒火中烧,想要再上台比试,却被士兵拦住。“爷爷不服!你是何人,唤作什么名字?”赵竑不应他。
“他还是个哑巴。”“哑巴又怎么了,只要功夫好,能打仗就行。”“你看他走路,一跛一跛的,能成么?”“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赵竑理所应当地夺得了魁首,面见龙瑜。士兵见他不知行礼,喝到:“见了太守大人,为何下跪?!”龙瑜有些慌神,笑一笑,圆场道:“嗳!习武之人,义节在身。况且我也不是那蛮不讲理的人,不必跪我。”赵竑作揖。
“看来你是个哑人,能听见我说话么?”他点一点头。“能听见就好,能听话就能听令。以后你就做莽先锋的副将,随他上阵杀敌。”龙瑜把他引荐给拔弩。拔弩得一副将,心中甚是欢喜,走到他身边拍一拍他的肩膀,道:“你放心,俺不会亏待你!你虽是个哑人,俺绝不叫其他弟兄欺负你!”赵竑向他揖手。
“慢着,那这样的话,你们以后不就多了一个兄弟吗。结识兄弟,岂有不吃酒的道理!”沙雨蝶要看他的真面,故意刁难道。龙瑜没看出她的坏心思,遣下人提来酒壶,分与岳子羊诸人。沙雨蝶看着他接过酒壶,提在手里,心里像春芽出树,不停地蠢动。赵竑推起面具到唇上,用手掩着灌完一壶酒。她心里的春芽即刻蔫了下去。
几乎每日,沙雨蝶都能见到这人。这人似乎也有意向太守府亲近,常来和龙瑜会面。见的次数愈多,她心里也就愈加痒痒。一日夜里,跑到了龙若若屋里。
“这大半夜的,你还不去睡,来我屋里做什么?”她故弄玄虚道:“姐姐,你想不想看看那人的真面目?”“哪个人?”“新来的那个将军,给拔弩做副将的那个哑巴。”“有什么好看的,人家长什么样子与你有什么干系。”“不是,我看他像——”“早早睡吧。”“——竑。”沙雨蝶这一闹,完全驱走了她的睡意。“轿子刚走,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龙若若急忙穿上衣服起身,和沙雨蝶尾随着跟到他府上。
“现在怎么办,他要进去了。”她从衣裳里掏出龙瑜的腰佩:“不怕,我有这个!”“敢做这勾当的也只有你了!也幸亏是你,哥哥才不罚你。”等了片刻,沙雨蝶前去敲门。她现出龙瑜的腰佩,没人敢拦她。她俩让下人带路,找到了赵竑的寝屋,在屋外等了片刻,见屋内灯火熄了许久,才敢轻轻推门进去。“睡觉也带着假面,真是怪人。”她压低嗓门,“姐姐你来,你去取他的假面。”赵竑警觉得很,早知道有人推门进来,一把握住她的手,透过天窗月华看清了她的面庞。他心里一颤,想拥一下这眼前的人,渴望得紧!思绪全凝在她的脸上,手掌迟迟忘记松开。龙若若心慌得很,怕他一怒之下伤害自己,拼命要将手抽回。赵竑突然松开手,俩人又惊又怕地逃出去。实在是跑不动了,在一片草地上歇下来。沙雨蝶喘息着:“姐姐,你看见了么?那人眼睛盯着你瞧呢!”龙若若心里“咚咚”的,自己确实瞧见那一双洁净的眸子了,在月光下带着三分忧伤,好似要跟她倾诉什么。这一来她的心也叫雨蝶搅得不宁了,日夜想着再去一趟那人府里,揭开他的假面瞧瞧。
赵竑随军征战,屡立战功,“假面将军”的声名也因此远播开来。岳子羊最了解赵竑,看他的身材,耍枪的姿势,都颇似大哥,自然对此人心生疑惑。他特地拣了赵竑在府里的日子,登门拜访。赵竑此时正练着枪法,见岳子羊进院来,向他行礼。
“将军好兴致。只是一人练武,未免太过寂寞,让子羊陪陪你如何?”他不容他推辞,抽起身边一根长棍便当头打去。赵竑使枪一挡,后退一步,表示不愿继续。岳子羊可不答应,扬着棍子刻意挑衅他。赵竑无奈,只好拆招,却不还手。岳子羊见他渐无招架之力,停了手。“将军好功夫,子羊佩服。”赵竑向屋内伸手,示意他进屋。
“将军是哪里人士?”赵竑用手指沾一点酒,在桌上写了汴京二字。“汴京人,逃难至此?”他点一点头。“将军的枪法使得不错,真要是发起力来,恐怕子羊不是敌手呢!”他又在桌上写过奖二字。“子羊还不知将军唤作什么呢!”他又在杯中沾一点酒,写下一横一竖,突然愣了一愣。岳子羊察觉了他的反应,心想他必是不自觉要写出“赵”字。谁知他继那笔划写出一个“越”字,再添了一个“翔”字。“哈哈哈!没想道将军与我同姓,真是兄弟相见恨晚呐!”岳子羊又与他寒暄一番,回了府。
第二日,信使来报,金兵出城,往襄阳进军。
“大哥生前素与枣阳太守孟珙交好。太守大人可以请孟将军在半路设下埋伏,等金兵进攻襄阳的时候,在路上截杀他们。”江月风道:“岳将军的计策虽好,只怕真要实施可没那么容易。要孟将军从枣阳调动忠顺军,得要皇上下旨,从临安到襄阳,只怕圣旨还没到,金军已经兵临城下了。”“好办!咱们可以先伪造一封圣旨递到枣阳,让孟将军发兵,然后再递一封圣旨到临安,等临安的圣旨下来后,再截了它,那在圣旨到达枣阳之前,就可以先解决襄阳的燃眉之急了。”有大臣拍案:“这可是欺君之罪!”龙瑜独断道:“国难当头,若不知变通,苦的是我城中百姓!月风、子羊,这圣旨的事,交给你俩去办。”“是。”
数日后,完颜守绪发兵攻打襄阳。宋军坚守不出,等待枣阳的援军。探子回报,孟珙率大批忠顺军出动,逼近襄阳。龙瑜大开城门,与金兵决一死战。金军似乎早有预谋,且战且退。赵竑远远看见一员虎将,提九尺大刀,骑追风黑马,自远处飞驰而来。忠顺军杀到,宋军气势大增,猛烈追击金兵。不料金军鸣金,忠顺军突然杀奔宋营。
孟珙大呼一声:“逆贼赵竑,密谋造反,速速受降!”赵竑不知事情何时败露,不及辩解,孟珙已冲到他身前,提刀便砍。龙瑜前来救下他。宋军本以为忠顺军前来支援,没有戒备,顷刻被打得土崩瓦解。
赵竑走投无路,和众人行至一处偏僻的地方,被驻守在那里的金兵俘虏了。
牢房阴暗昏沉,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赵竑、江月风、龙瑜三个人被关在一处。
赵竑怅惘道:“如今该怎么办,连孟珙也造反,难道我大宋真的命数已尽!”“谁?是谁在说话?!”江月风突然警惕起来。“月风,你别慌,不是别人,是殿下。”他眼前一片昏暗,什么也瞧不见,心慌道:“殿下?不是死了么?”“殿下没死,从临安逃出来了,就是现在的假面将军。”“这——这怎么可能!那当今皇上岂会留他活在世上!”“不错,赵与莒自然不会留我活在世上,所以我才装哑作跛,瞒骗你们。”“原来如此,那此事只有龙瑜知道了?”“雨蝶和若若想来打探我的真面目,没能得逞。子羊也要跟我比武,我故意败给他,他应该不会生疑。如今也没有瞒骗的必要了,都是将死之人了……”
“殿下你可记得,孟将军率忠顺军赶来之时,口中喊着你的名字?想必一定是有人泄密,将此事说了出去。孟将军素以忠义闻名,绝不会留殿下危害皇上。”赵竑仔细回想,实在不知道还有谁瞧见了他的真面目。
黑暗中挤出一道光芒,光芒中走出几个人影,像勾魂的黄脸鬼差,拿着鬼门关的钥匙,打开通往地狱的大门。一个牢卒牵着赵竑的枷锁,在一条阴暗昏黄的隧道里走着。突如其来的白光包裹了他的全身,刺扎着他的双目。
数千金兵围绕着一个用铁丝网圈起的斗兽场狂欢着。场内站着一个套着破烂铠甲的武士,他对面伏着一只满嘴流着腥臭唾液的黑熊。黑熊慢慢向它靠近,张着吃人的眼睛。武士向后退一步,用手里的长矛对准熊眼,哆哆嗦嗦地掷出去。黑熊咆哮着扑过来,吼声震得尘土飞扬,一掌下去,武士在树满铁丝的牢笼上戳死了。黑熊按着他的身子,撕下皮肉,美美吃了一顿。场外的喧闹嘈杂一片,号呼着为黑熊的胜利庆祝。
铁门再次打开,走出一个满面蓬垢、披头散发,手脚绑着镣铐的老头。老头只拿了把短匕,一摇一晃地走进场内,吼一声:“给酒吃!”完颜承麟丢出一壶酒,老头接了,盘腿倒地就喝,直喝得脸上微红,躺倒在地,露出胸脯,用塞满污泥的指甲挠挠痒。
黑熊吃完那武士,意犹未尽,不介意多一个人,多一道菜。
它又朝老头奔来,老头也不慌,从黑熊头上跳过,短匕一拉,连头剁下。黑熊颈中血如泉涌,喷射一地,将沙子也染红。老头割了一片肉,躺在地上就酒吃。
“没酒了!酒!”完颜承麟又连扔两壶。老头拿起酒壶,大嘴一张,脸和肠子一起洗了。
赵竑瞥见了岳子羊,正坐在完颜承麟身边。他胸中突然郁结一股火气,顶上心肺,吐出一口血,咬牙切齿道:“叛徒!”他挣扎着要跑过去,却被身边的金兵按在地上。“那人是赵竑?”“是。”“没想到命这么大,赵与莒让他死也死不了。那就让他进去吧!”岳子羊慌了神:“七哥!”“怎么?舍不得?忘了自己的身份么?”“没有,七哥教训的是……”
赵竑一双狼眼死死盯着他,似要吃他血肉一般。他被金兵推搡到场内,身后的铁门“轰”地关上。岳子羊丢了一根长枪给他。他接住枪,并不去与那老头作战,而是双手使出全力,把枪一掰,将带枪头的那一端猛地射向岳子羊。完颜承麟见他不闪避,赶忙用手抓住。一股血液从掌中流下来。“你疯了吗?!不要命了?!”
老头卷起身子,用匕首向他刺去,赵竑用另一半枪杆抵挡。老头忽然收手,刀尖从赵竑左臂擦过。他抱着赵竑在地上翻了几个滚,轻声道:“太子殿下!”“你——你是谁?”他和老头假装过几招。“殿下不认得我了?我跟随韩佗胄北伐,被金兵擒了,一直困在此地。”老头出拳打他。“原来是老将军!”“没想到如今连殿下也被……”他假装被赵竑放倒在地,将手里的短匕一送,丢到赵竑手里。他握着赵竑的手,向自己的胸膛一推,两人都倒在地上。
“老臣这辈子没干过什么大事,金人也没杀几个,如今只有这样做,报答皇上。殿下定要活着走出去,振兴大宋,老臣死而无怨。”“将军!”他抓住手边一个酒壶,朝赵竑头上砸去,赵竑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完颜承麟给三人安排了住房,由金兵日夜看管,为将来要挟南宋做准备。
“你们两个以后就住在这里。”狱卒替他们解开枷锁。推门进去,是宋人房间的布局,走进里面,拉开帘帐,岳子羊正坐着一人喝酒。江月风突然抽出挂在墙上的一把剑,朝他脖子挥下去。“为什么不杀我?”他把剑丢在地上。“你这叛贼!杀了你有什么用!杀了你能挽回什么?!”
龙瑜坐到他身边,自己倒了一杯酒。“为什么要背叛咱们?当初七个人来襄阳,说要一起打天下,为何说变就变?”他闭上眼睛,猛地灌一口酒,道:“你们不明白。”“我们如今已是阶下囚,你说实话也无妨。”“我是金国的皇子。”龙瑜真的怔住了,酒杯停在空中许久。“我打小被送到临安,接触宋国的统治者,为了在金兵南下的时候,提供情报。——可是这么多年,我一直把赵竑当作我的亲哥哥。我不想他死!我想请你们帮我劝说他,投降我金国!还有你们,只要你们愿意降,荣华富贵享用不尽!龙瑜你要做将军,灭了南宋,给你个王侯做!月风你喜欢宝贝,父皇也可以赏赐给你!只要你们能降,什么都会有的!”
“赵竑的脾气你知道,要他死可以,要他投降,比死还难。”“可龙瑜你也看见了,现在的宋国还有兵力打仗吗?赵与莒为何不收你的兵权?还不是要你襄阳那几万兵力支撑那一具空壳!你原本是修佛的,你愿意看着大哥走投无路,堕入十八层地狱吗?!”岳子羊“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龙瑜走出门,去寻赵竑的住所。赵竑手里握着小时候岳子羊送给他的玉佩,披散着头发,一言不发。“殿下。”他一动不动,坐在凳子上,却猛地站起身,吼道:“金人!他居然投降了金人!”“子羊他……他是金国皇子。”赵竑手里的玉佩滑落,碎裂的声音久久缠在耳边。“子羊不想你死,所以……”“所以你也降了?”他已将剑架在龙瑜脖子上。龙瑜摇一摇头。“要我降金国?叫他来取我性命吧!”
“大哥还是不肯变通么?”“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怎么做是你的事情。”岳子羊眼神里布满渴求:“那你们呢?你们就不考虑考虑么?”“大宋气数未尽——”“荒谬!——好好好……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只能让你彻底死心,再来投奔金国。你们把我的腰佩拿去,带大哥出城吧!日后我会领兵攻克襄阳,叫你们亲眼看见一只苟延残喘的丧家之犬!”
8
龙瑜三人行到城外,遥见城上竖起“孟”字大旗,度回城不得,心中冒出一计。
“殿下,此时孟将军驻守在城内,只怕我们这样回去,只能被他擒住,交给赵与莒处置。我有一计,能保得性命,却要暂时委屈了殿下。”赵竑神志恍惚,听不进龙瑜的话,只坐在马背上,随两人前行着。“月风,下马,把殿下绑了,咱们进城。”“把殿下绑了?用殿下的性命换咱们的性命?既是这样,那还回城做什么,倒不如投了金人算了!”“莫急,你听我说罢!咱们将殿下捆了交给孟将军,且说殿下装瘸装哑蒙骗咱们,到时只要殿下配合,咱们便无罪。那是再有城内将士呼应咱们,咱们便仍能取回襄阳兵权。孟将军若是将殿下押送回临安,咱们再半路上截杀他们,把殿下救回来。”“荒唐!城内将士若不应你该如何?!殿下将他们视作兄弟,他们必不会背叛殿下,到时候死的不知是谁呢!”“哈哈哈!你多虑了!跟我这么久,怎么还是这般愣脑筋。孟将军知道殿下威望高,为了城中安定,自然不会将这事透漏出去。”“你孤注一掷,误了殿下性命怎么办?!”“若是殿下有分毫损伤,我以死谢罪!”
士兵们将赵竑等人押到大殿之上,本以为孟珙要雷霆大发,惩治他们,孰知他遣散左右,“噗通”一声跪在赵竑身前,道:“殿下,臣罪该万死!”赵竑似个木人,直愣愣站着,不肯搭理他。龙瑜慌忙搀他起身:“将军为何如此,快快起来!”孟珙不肯起身,痛哭流涕道:“殿下,臣实在是迫不得已呀!臣为了不让赵与莒生疑,才对您出手。谁知竟探得消息,您落入了金兵手里。臣本打算兴兵讨伐完颜承麟,将您救出来,没想到您已然脱险——”“将军不必自责,殿下已经安然无恙,您快快起身吧!”
孟珙见他迟迟不答,小心翼翼抬头看他一眼。只见赵竑双眼盯着远处,眼睑略微下沉,目中没有光芒,像死水一潭,不起波澜。他赶忙起身,望着赵竑的眼睛,捉住龙瑜的臂膀喊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失明了么?!”龙瑜垂下脑袋:“没有。”“那这是怎么回事?!”江月风见龙瑜久久不开口,替他答道:“岳子羊反了。”“原来是这样。”孟珙转向赵竑,握住他的双手,“反贼有何可惜!殿下莫为一贼子伤了身体,日后还要打回临安,剿除奸佞呀!”见赵竑不为所动,长叹一口气,没了辙。“孟将军不必忧虑,殿下只是受了些许刺激,好好调养几日便成,还请大人替殿下安排一间府邸。”“好说,好说。这襄阳太守,老夫只是暂且挂名而已,实则仍该由龙大人担任。大人之前的府邸,老夫不曾妄动,大可放心安住。至于殿下,不能公开身份,也不能再做回‘假面将军’了,不如也住到龙大人府上,也好有人照应。”
“谢过孟将军了!”
赵竑住在太守府五日,依旧不能言,日日都由龙若若和沙雨蝶轮番照顾着。
“原来子羊是金人,怪不得我见他那双眼睛总跟狼一般。”“是岁月消磨了他的戾气,叫他变成了一个宋人,不过如今又被金国这只大狼召回了。”龙瑜说道。“只是他瞒了竑这么多年,竑一定很伤心吧。”“但愿他不会就此一蹶不振。”
龙若若见他日日消沉下去,急在心里。一日给他送早膳,将近辰时,赵竑依旧卧在床上。龙若若唤他数声,他仍然不肯起身。她一气之下,跑到床边掀了被子扔在地下。床上卧着一个小奴,打着哆嗦看着龙若若,讨扰道:“小姐饶命,小姐饶命呐!”“殿下呢?!殿下哪儿去了?!”“殿下不曾告知小的。”“几时走的?”“寅时就起身了,没带包裹,只身走了。”
龙若若顾不得换衣裳,着着一身白长绸衫就出门去。跑到马厩牵了白沁,到四个城门处打探。南城门的侍卫说见过赵竑,卯时直往城门而来,大伙儿惊讶他还在世,不敢拦他问他,只能放他出城。她沿路逮人便问,手口并用刻画赵竑的容貌。追了两昼一夜,直叫白沁这样的良驹耷拉了脑袋,乏了四蹄。
她找到一处驿站过夜,店家方要打烊,她愣是挤在门缝里,求道:“店家,这夜半三更,也没有别处过夜了!你让去进去吧,给间柴房我也住呀!”“哎呀!姑娘,不是我心狠,要将你驱走,去那夜深露重的街道上过夜。只是我这最后一间房刚被一位客人要去,这客人阔绰得很,伸手便是一锭银子。想必也是位乡绅土豪、达官贵人,我怎推却得他?!”她听了这话,愈加不肯罢休,道:“那客人什么模样,你让我见一见他!”“上楼去了!上楼去了!”店家要推她出去。“赵竑!赵竑!”“你别嚷嚷!莫惊扰了我的客人!”
楼上送下一阵“嗒嗒”声,一块白色衣角露在两人眼里,赵竑道一声:“让她进来吧。”“客官,没有多余的房间了呀!”赵竑掏出一块银子,丢给他。
龙若若急忙将他推开,奔上楼去。赵竑直直站在楼梯上,目光无神盯着她看。她千里追到这里,在双目对视的那一刻,却不知寒暄什么话好。他转身带她进屋,屋内亮着一杆烛火,幽黄昏暗得很。火花发出“呲呲”的声响,却不能喝退寂静。她见他迟迟不说话,有些窘促,只得发话道:“你准备去哪儿?”赵竑吸一口气,想了一会儿,道:“随便走走。”“随便走走怎么走这么——”她意识到说错了话,立刻改口,“还回襄阳吗?”“回。”“这些天我也有些累了,也想出来转转,不如带我一起吧!”赵竑走到床边,将被褥整理一番,推门出去。“你先睡吧,我出去走走。明早来叫你起身。”
龙若若哪里睡得着觉呀!她只感觉心尖儿里一阵酸、一阵痛,泪花在眸子里打着旋儿,叫她的视线模糊着,看到眼前的烛火在明灭飞舞,剪出心碎的画影。她偷偷溜出去,跟在赵竑身后走着。他知道她跟在身后,却不转身去唤她回驿站。赵竑在寥廓的星空下走着,路上无家可归的野猫从他身前蹿过,一声砭人肌骨的凄厉长啼,消失在玄黑的夜色中。龙若若跟在他身后走着,踩着他月色下满满的影子走着。影子在某时断了,她便追寻那蛛丝马迹,小跑着追上去,重新锚定到他的背影上。
龙若若做了一个自己也难以取舍的决定,她不知日后会不会为此决定后悔终身,但她清除知道赵竑此刻最最需要的。——他们离子灵山近了。
“咱们去哪儿?”“去子灵山,我来临安前,就住在那山上。”“你住在山上?”“是啊,以前没跟你说过,我和哥哥就从那儿来。山上有两个高人,一个叫惠生,是我师父;另一个叫志梦,是个道人,和师父有六十多年的交情。他们两个都是得道之人,有很高的法力,我想带你去见他们。”“我从不信和尚。”两人策马,一前一后,恣意潇洒行于南宋大地上。十多个时辰,见到了子灵山顶。
“山路难走,咱们把马栓在山脚,步行上山吧。”攀登了一会儿,日头走到正中,两人择一处树荫遮凉。“若若!”她抬眼望,树上飘下一抹白发。“谁在树上?”志梦挪一挪身腰,那白发随风晃荡一番。“呵!道长!”他跳下树来,瞪眼直视赵竑,又把目光转到龙若若脸上。“道长看我做什么?不认得我了?”“认得!认得!只是这究竟过了几载了,怎么长变模样了?”龙若若掐指道:“七载。道长你还不是一样,我和哥哥走之前还是满头青丝,如今胡须竟全白了。方才你躺在树上,我还以为是全白了头发呢!”“这些载净把嘴皮子磨快了?——咦?那小兔崽子呢?”“小兔崽子?”“你哥哥!”“哥哥在襄阳,如今做了将军了,守护一方百姓。”“那这位是……?”“他是太——是我在临安认的哥哥,前来拜会——”“无须言,我在此处卧眠,便是等他到来。”志梦挥一挥手,“你可以回去了。”“回去,我还没见过师父呢!哪能回去!”“惠生要你们找的字找到了没?”“这——”龙若若支支吾吾。“既然没找到,有何脸面见你师父?快快下山去!”
“牛鼻子老道!”她自言自语。“你这娃儿,再这般可别怪我不给你师父面子!”“呵呵,我哪里敢呢!道长还是快上山吧,免得酒都凉了呀!”“哎呀!都忘了,”志梦一拍脑袋,“炉里还温着酒呢!你速速随我上山,喝两盅先!”
志梦带赵竑抵达山上,已是日暮。
“殿下近日急火攻心,积成郁结,伤了五脏。不妨念念《坐忘论》,除一除心病。”志梦带他进了道观大殿,翻了一本经书给他。“道长如何知道我的身份?”“普天之事,我莫不知晓。”“当真?那道长可知晓我的命盘?”“我这道观非求财问命之处。殿下若要算命,去山下找一香火鼎盛的佛寺,自有为殿下解命之人。”“我不信佛。”“那道呢?”“也不信。”“既然不信佛也不信道,那为何向我求命,又为何来这子灵山上?”“若若带我来此地。”“殿下若无心向此,谁也拦你不得。”赵竑无言应他,翻开经书来看。
他随手翻了几页,甚觉繁琐,便又丢下经书,在观内走动。这庭院里生着一棵梧桐,树上每一片大叶都缀上了黄色,青黄错杂,包裹着干枯萎缩的树皮。上面的枝丫触到屋檐,仿佛衰弱的老翁扶着拐棍,挺着羸弱的躯体在风中坚定地伫立。
‘正直酷夏,这棵树也会枯败?’
“殿下在看什么呢?”“为何它生得如此狼狈?”“生得不是地方。”“不是地方?此话怎讲?”“这棵梧桐树底下,是以前道观破损的墙垣,隔绝了地底的水分。它违背自然的规律,必然长不好。”赵竑摸一摸它的躯体。“殿下不用为它悲伤,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有枯败,必有繁盛。你看它底下那些荣盛的花草,正因有了它落下的残枝败叶作为养料,才能取而代之,成为这盛夏最美的风景!”赵竑默默道:“取而代之……”“是呀,兴衰替代,王朝也是如此,都是天道的规律罢了。”赵竑默然。
“这山上有一处山泉,伶仃作响,夜里甚是好听好看,不知殿下可有兴趣?”
夜晚天清,风悄悄地吹,树悄悄地绿,银月儿悄悄地静,流鸣溪悄悄地淌着。赵竑蹲在溪边,溪水碰撞石头的鸣声清脆悦耳。“道长,这流鸣溪流了多少年了?”“自盘古开天地以来,有了人,就有了它。”“这么多年也不枯竭么?”“人类尚可生生不息,水为何不能?它可比人更通灵性。”“有理,有理……”“不过自宋朝南迁后,这溪水就滞缓了。”“为何?”“有鱼逆流。”“荒谬之言!鱼儿逆流便可以让溪水滞缓?!”“殿下不信?”“荒谬!”“流鸣溪正是历史潮流,鱼儿正是百姓。南宋已衰,却还拼命前流,鱼儿不顺,逆流而上,溪水便会滞缓了。”赵竑怒道:“一派胡言!”
“这水里的鱼儿通人性,殿下不是能亲近生灵吗,不妨一试。”赵竑蹲到溪边,伸手下去,志梦赶忙用拂尘拦住。“这是作甚?”“水也是灵,殿下手上沾染了太多污秽,伸手入溪中,只会污染他们。还是回道观清洗了再试罢。”志梦说罢转身上山。
赵竑一人坐了片刻,往山上走。月光抚摸在他的背上,不一会儿便回了道观。他卧在床上,心里想着志梦老道的话,辗转不能入睡,遂又穿起衣裳,一个人下山,抵达流鸣溪边。
他望着水里游动的鱼儿。伸手刚触到水面的那一刻,瞬时把手抽回来。——他有些胆怯了。迟疑了片刻,将手整个伸入水中。鱼儿起初没有反应,一股涟漪打过去,纷纷抖尾游走了。他静静坐在溪边,脑子空得慌张,不知该想什么事,不知该忆什么人。他学着龙瑜打坐的模样,将双腿盘到膝上,双手互叠,拇指相触。
风儿将一串轻快的曲子带到他的耳边,盘旋环绕着他的身体。他看到那些音符化身美丽的精灵,在眼前和头顶翩跹起舞。他记得在黄山的时候,给若若奏过一次琴,这次换到若若为他抚琴了。他轻轻张开双目,她就坐在身后不远处,像一个天上下凡的仙子,用天上美妙的曲子给他疗愈伤口。他慢慢走近她身边,她也站起来了,向他走着。风不动了,水不流了,万物息止了,她就站在他眼前了。他轻吻着她的额头。
翌日清晨,道观里多出一人诵经声。赵竑弃世归隐,志梦赐道号——“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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