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科幻灵异 > 青花练 > 第十话 混沌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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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庆四年,金人从洛阳出兵,向四周扩散攻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蒙古和南宋大片领土。金兵所到之处,哀鸿遍野,民不聊生。龙瑜和江月风所处之襄阳,经常看到金人出没,宋兵严加防范,却不停地有士兵从城外负伤而归。速不台所处之兴元也受到了牵累,令虎子兀良合台坚守阵地。金人之所以逢战必取,全因金哀宗完颜守绪出动了令人闻风丧胆、谈之色变的女真铁骑。

    龙若若睡不着,牵着马到城外散心。她一路走着,回忆那些在赵竑身上发生的事情,就像回忆风一样,吹过的地方,总是留下苦涩或者甜蜜的过往。

    “姐姐睡不着吗?”她没察觉到沙雨蝶跟着她出来了。“是呀,你也是么?”“不是,我是见姐姐有些恍惚,特地跟在你身后看看。”“虽然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可我总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快了,让我来不及伸手做一些挽回。”“也许让竑离开这鬼地方才最好呢!”“是呀,他也累了。”“或许这就是命吧,世人捉摸不到的命。我的命可能是注定要在深府大院里过一辈子,可上天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遇到了小龙,遇到了你。所以我的生命才会不单调,才会有一年四季。”“雨蝶。”“啊?”“我和哥哥都会陪着你。”

    龙若若向前走着,不回头地走着,朝远离襄阳的方向走着。她要让心暂时远离这带给她伤痛的地方。蔚蓝的夜空中,银月儿悄悄地投下月光,抚摸在她的背上,在地上刻画出她的身影,一如赵竑登山离世时决然的背影。

    她们听到一声羸弱的呼唤,远处有一人影在晃动。走近去看,发现是岳子羊。“雨蝶、若若……”“子羊,你怎么了?!怎么受伤了?”他想要说话,却因体力不支倒在地上。俩人将岳子羊带回房间,龙瑜闻讯赶来。

    “这么说,他们一直在利用你?”“我不知道,完颜承麟将我放走你们的事上报父皇,之后我就一直被他追杀。我走投无路,只好来襄阳了……”江月风代为斥之:“金人真是狠毒,虎毒尚不食子,完颜守绪竟连自己的亲儿子也不放过!”“只怕这是完颜承麟的意思。你归了金国,便多了一个人和他争夺皇位,他自然是不会放过你。你若待在洛阳,早晚有性命之忧。”“既然他容不得我,那便不能怪我不念手足之情了!我本也无意皇位争夺,金国、宋国于我不过是一个称号。今后我就跟你龙瑜打天下了,为天下太平而战!”“好,为天下太平而战!”“对了,大哥呢?大哥怎么不在?”沙雨蝶对他道明详情,岳子羊沉默许久。

    岳子羊指着桌上:“我带回了一些军情,都在我那包裹里。完颜承麟出动了一支女真铁骑,兴元已经屡遭侵犯,窝阔台苦于罗刹国战事,分身乏术,不能发兵救援,速不台只能坚守不出。我在逃离途中遇到了兀良合台,他尚不知道我的身份,给了我一封信笺,愿与你私订盟约,一起消灭这强兵。”龙瑜大笑,颇有轻蔑之意:“速不台也会怕么?!堂堂蒙古四獒之首,也要求我这后辈助他呀!”“这并非玩笑话。你没见识过女真铁骑的威风,他们所到之处,寸草不生。若是不和蒙古结盟,只怕襄阳和兴元都难逃一劫。”龙瑜取出信笺看了,确实印有速不台的将章。

    “这次金兵主将是完颜雪,金国十二公主,她没有武功,却长于使用异术,迷惑人的心智。”“你安心养息,战事就交给我和月风。”

    龙瑜坐在石凳上,朝花圃里望着。一只蝴蝶从花丛里面飞出来,在空中盘旋,跟沙府见到的那只一模一样。他在青玉瓷上见过这只蝴蝶,可天知道它为什么常常在他眼前出现。他想从这蝶儿的身上找到青玉瓷的讯息,却没有半点思绪。“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呢?是想告诉我什么吗?”他试着伸出手去触碰那只蓝蝶,可它却扑扇着翅膀,慢慢飞远了。

    “你信他么?”“你说子羊?”“还能有谁,要不是他,襄阳一战咱们也不会败得那么惨!拔弩到现在也没个音讯,这都是他害的!”“再看看吧,我也怕他有贰心,若是联合了蒙军来耍咱们,可真就要吃亏了。”“那就让他呆在襄阳?!”“我会派人监视他的,一旦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必杀之。”

    数日后,速不台送来盟书,与龙瑜结盟。月余,金兵出洛阳,攻打兴元,速不台遣使者前往襄阳,求助龙瑜。龙瑜率三万宋兵赶往均州,途中遇到了溃败撤退的蒙兵。速不台带众将领前去宋军营帐,商议退敌之策。

    “龙将军,金人此次来势凶猛,依靠女真铁骑打头阵,想要包围兴元,断我等粮水。将士们没法子,只能且战且走,一直撑到现在。”“这次非联手不可。不过一共八万大军,不管是将兵权交给我们大宋的将领,还是蒙古的将领,我想双方都会产生分歧,这样便难以统率军队了。”速不台自念有求于人,不敢作威作势,道:“现在不是商议兵权的时候了,最要紧的是先击退金兵!我速不台愿意将兵权交给龙将军,由龙将军任大元帅,我替你做先锋!”“父亲!”“嗳!勿要再说,我意已决!”“既然将军这么信任晚辈,那晚辈就却之不恭了。”“战场的安排还请龙将军细说。”“这女真铁骑不比其他,是金国建国以来最强大的骑兵部队。完颜守绪是知道金国衰微,想用铁骑做最后一搏罢了。女真人骁勇善战、茹毛饮血,他们最大的优势是速度。我想先让月风利用宋兵防守上的优势从正面牵制,将他们引到山谷地带,这时金兵必不再前进,宋军士兵可趁此机会躲入山谷,用山上的滚石掩护撤退。

    兀良将军,接下来你出马,领一万人马,从铁骑后方发起突击。只管吸引他们的目标,用最快的速度边打边撤,极力分散他们的队伍。将军可记得上次拿下我们的小镇?”“记得。”“将金兵引到一个镇中,从后方用战车驱逐,把他们拉进镇里打,镇中由速不台将军安插弓箭手,以及作战灵敏的宋兵。入了镇,铁骑的速度就会大大降低,这时宋兵和弓箭手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女真铁骑的移动效率得不到保证,指挥不能及时传达,那便是一群乌合之众。到那时,只等着将军的箭头了。”

    “好!龙将军果然少年英雄!”

    “那山谷处的金兵呢?”“我率主力部队与其会战,之前躲在山谷里的宋兵也可以随时策应。不过正面冲突非宋兵强项,还望将军能借出一万骑兵,供晚辈调遣。”“义不容辞!”

    龙瑜一直以来的梦想终于在此刻看见端倪,他成了真正的大将军。他金黄的铠甲在灿烈的骄阳下折射出刺目的光华,他享受着这属于他的荣耀,他为梦想复出的回报。

    “这一战不仅关乎家国安危,还关乎天下百姓的性命。金人这支女真骑兵并非善类,他们以攻城和屠戮为目的。如果此战战败,那做主天下的便是暴虐无道的金人。相信兄弟们不愿看见这样的结局发生,所以咱们要拼劲全力,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我知道这场仗难打,不过兄弟们已经受过了严格的训练,所向披靡!一鼓作气,消灭金兵!”“消灭金兵,复我河山!”

    江月风领兵出城,在城外二百里与金兵会面。金军战马皆披铁甲,仰天长嘶,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金兵则提着长枪,战盔套在头上遮着面庞,脸上似遮着幕帘,一片阴沉之色。

    天际涌动过昏黄的云朵,密压压地行在战场上方,揽了半个天空。金军阵中策马而出一女子,杏眼薄唇,鹅蛋面庞,身着玛瑙红裳,额戴翡翠玉石。

    江月风叹道:“果然是个女将。”“区区一女子竟能统率如此多的骑兵,不简单。莫要掉以轻心,此战绝不可败!”

    那女子拔剑出鞘,朝苍穹一指,金兵浓黑云朵般压过来,声如雷,势如虎!

    江月风领兵牵制敌军主力。一切在龙瑜意料中进行,金兵在山谷前停住脚步,宋兵入谷隐蔽。

    龙瑜已绕到金军背后,布下铁壁严阵以待。士卒来报:“元帅,江将军已经进入山谷了!”“战!”金兵士气正旺,不料龙瑜从后方突击,被前后夹攻,打个措手不及。在两军斗得不可开交之时,那红裳女子乘兵车出现在龙瑜视野之中。兵车上摆着木案,案上有架木琴,女子拨动琴弦,妖娆的琴声缓缓袭来,穿透宋兵和蒙古兵的身体。但凡听见这琴声的人皆头晕目眩,在原地手舞足蹈,跌跌撞撞。金兵发起总攻,趁势斩杀数万敌军。

    “怎么回事?!那女子是何人,为何有此妖术?”江月风看见了她,慌忙拔出弓箭。箭矢穿过数个金兵的胸膛,偏了轨迹,射在那女子的木琴上。她见木琴已坏,遂收拾了,乘车返回。龙瑜不敢再追,下令鸣金收兵。

    大殿议事。

    兀良合台恼火道:“这红女子可真是了得,动一动手指就能叫弟兄们动弹不得!”“合台将军,这女子便是完颜雪。”“那你怎不去管管你那十二妹妹?!”合台没有好气。江月风按住岳子羊的手,使他不能发作。“子羊,既然你认识她,可知道有何破解之法?”“不知。”

    “报!速不台将军正与敌军鏖战,请求元帅出兵支援!”龙瑜犯愁,此时本部将士已损伤过半,若继续出兵,恐怕在半路遭遇截杀,别说支援速不台,自己性命也难保;若不出兵,只怕速不台全军覆没,襄阳唇亡齿寒,若速不台得以存活,定要斥责自己背信弃义,一怒之下撕毁盟约,攻打襄阳。

    龙瑜左右掂度,决定出兵支援。江月风领五千兵马出城,半路上果然遇见完颜雪率兵截杀。她弹出催眠的曲调,再次大挫宋兵锐气。

    金军侧翼闪现一支骑兵,为首的将领盔佩丹红长缨、身穿雪银铠甲,手持一杆亮银枪,突入金军阵营,直奔那女子杀来。宋兵见赵竑杀到,士气大增,反守为攻,与金兵厮杀起来。赵竑拎起枪,飞身上车,朝那女子扎去。他的枪法似乎退步不少,竟被那完颜雪躲避了攻击。她抱起木琴,往后退几步,对着赵竑弹奏起来。赵竑似乎不受影响,枪尖劈头打下。她用木琴抵挡,打了个粉碎。完颜雪袖中藏着银针,暗地里射出,一根正中赵竑臂膀。赵竑挑枪再刺,只听得身侧一人大喊当心!一金人骑兵正朝自己冲过来,他连忙跳下战车,眼见着那女子逃走,却追不上了。江月风前来助阵,正准备呼殿下,却见龙瑜转过身来。“龙瑜!怎么是你?!”龙瑜拔出耳塞,道:“冲出去再说。”

    金兵损失五千,宋兵死伤一万。

    “今儿差一点就能杀死她了,可惜叫她给跑了!”龙瑜想着死去的弟兄们,万分懊恼。“你今日怎么穿上殿下的铠甲?兄弟们还以为是殿下回来了。”“大伙儿都是舍命追随殿下的死士,让他们以为殿下回来了,才能激励起士气。否则咱们今日的损失可远远不止一万了。”“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明日金兵一定会加强戒备,想杀她就更难了。”“速不台将军战况如何?”“险胜。”

    2

    岳子羊留守襄阳。是夜月色惨白,晚风凝重,在每一颗不安的心上,撩拨着嘲讽的音弦。

    龙若若让下人在院子里悬起明火灯笼,一个人温习琴谱。她将纤手一提,缓缓坠下,只听得“铮”的一声,琴音便幽幽散开。一曲奏罢,寒月皎洁,凉声环绕。

    “姐姐弹得真好!”龙若若侧脸冲她一笑:“我哪里会弹琴,不过是学了几首曲子,弹着耍罢了。”“姐姐有心事,我从这琴声里听得出来。”她把视线挪开,低头看着地上,不久又抬眼望着牙月。“听曲的人没了,还要奏者何用。我当如伯牙绝弦,断了这丝线。”她指着一根琴弦道。

    “别提这不开心的了!咱们去找岳子羊吧,他现在也定是一个人呆着,无聊得很呢!”

    沙雨蝶敲一敲屋门。“我刚准备解衣,你们这就来扰我。”他说着重新燃起蜡烛。“日头才刚落,睡这么早吗?”“日里军务太忙,身上的伤也没痊愈,实在太疲惫了,想早些休息呀!”龙若若听了,到床边拿件衣服给他披上。

    沙雨蝶顽皮道:“有我在这儿陪你,怎么会累呢!”“呵呵,你就是这么……咳咳……”“怎么咳嗽了?”“一点风寒,无大碍的。”“雨蝶,咱们还是回去吧,让子羊好好养伤,可别误了他的身体!”

    岳子羊连忙挥手:“别别!既然来了,替我把睡意都驱走了,还要留我一个人熬么?”“我可没说要走呀!”沙雨蝶坐到他床头,看见一把悬着的木弓,伸手要去摸。“别动!”他被这么一吼,受了怕,将那弓碰落在地。

    “子羊……我……不是故意的……”“没事,没事……”他把弓捡起来,用衣裳抹一抹灰尘,挂回原处。

    “这张弓很重要么?”龙若若问他。“姐姐你忘啦,我跟你说过,子羊刚认识赵竑的时候,就一直带着这张弓箭的。”“是。小时候娘送我的,娘说里面有她的祝福,只要我带着这张弓上战场,就能保平安。它陪了我七年,征战了七年,七年里我驰骋疆场,毫发无损,可娘却……”岳子羊忽然不开口了,一行泪珠挂上面颊。

    “子羊,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告诉咱们,姐姐和我都会替你分忧的呀!”他深吸一口气,咽喉中颤抖不已。“那日我和大哥在城外打猎,有士兵前来禀告,说是一妇人自称是我的亲人,要来见我——

    “赶紧去吧!走了正好没人跟我抢猎物。”“那好,大哥先歇着,我去去就来。”

    岳子羊并不识得她的模样,可他与其目光交接时,感觉到了一阵恍惚,他清楚知道这妇人便是他的娘亲。

    史弥远大喝一声:“拦住她!”两个士兵将她挡了下来。“史弥远,你想干什么?”“将军莫要着急,我只不过要验一验,她是否是刺客罢了!若是刺客,近了太子殿下的身,你我都不好交代。”

    史弥远将她上下打量几许,从她鼓鼓的腰间掏出一个香囊,那上面绣了金文。他持着香囊,从里面掏出一块玉佩,问岳子羊:“敢问将军可识得此物?!”“我不识此物!”“那就让我来告诉将军,此乃是金国皇族专用腰佩,凡持有此玉佩者,皆金之皇族!”

    那妇人突然驳斥道:“我不是金人!我不是金人!大人误会了,这位官爷也不是我的亲人!我不认得他!不认得他!”“这妇人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将军的亲人,不知是将军的哪门亲戚?”“一个疯婆娘,我不识得她!”“将军既不认得她,那便是这金国妇人有意陷害将军,如何处置,还请将军自己定夺。”“杀了她!”士兵们异口同声。

    岳子羊看着那妇人,一言不发,慢慢提起弓箭。千万只灼热的蚂蚁在他的心口咬噬,他不能为了娘亲背叛父皇的旨意,只好忍痛下手。

    岳子羊擦一擦眼眶,长舒一口气。这些话憋在心里许久,讲出来反而痛快许多。

    “对不起,我们不应该问起的……”

    岳子羊似乎没听见龙若若的声音,继续说了下去,“等我回了洛阳,完颜承麟却突然要杀了我,他把我关在牢里,还告诉了我,我娘是宋人,是被他们逼迫,才答应演这场戏的,可他们却把皇族的玉佩故意塞在我娘的衣裳里……”岳子羊流泪了,他内心的脆弱就这么肆无忌惮地被寒冷的夜揪扯出来,在凄清里颤抖。

    “之后我再也没用过那只弓,金国人为了我娘的死,假意送了我一把玉麟,好让我继续为他们卖命,不过从那之后,我的箭术就再也回不到当初,当初娘教我射箭时,我清楚地记得,她是那么开心,那么幸福……”

    沙雨蝶,龙若若夜归,岳子羊端着木弓,坐在床边发呆,他触到一段裂纹,便把木弓轻轻弯折,里面隐约露出一张白布条。

    岳子羊将布条取出,上云:“鹏举武德,精忠报国。”

    3

    襄阳一战,尉迟拔弩与大军失散,在金兵的追杀下,逃到了一处青葱的山野中。

    “你娘的金兵,竟把俺逼到这前不见村后不着店,鸟巢也不筑一个地方来了!”他的肚子“咕咕”叫唤两声,“哎哟!俺的五脏庙活菩萨,你就别给俺闹心了。这荒郊野岭的,俺到哪儿去弄吃的贡你!”他往地上一瘫,揉一揉肚子,试图安慰他的菩萨。“要是有只老虎就好了,俺铁定给你打来,剥虎皮、抽虎筋、饮虎血、吃虎肉,好好供你一顿!”他把那虎描得栩栩如生,也不怕犯了欺瞒菩萨之罪。

    “哎呦呦!哎呦呦!怎生得如此残忍?”“谁人说话?!”拔弩架起大刀,瞪着虎眼,巡视四周,“胆敢暗中说俺坏话,有种你出来,看俺不活劈了你!”“脾气也是这般暴躁,看来贫道没有猜错呀!”拔弩抬眼一瞧,那人正坐在树端说话,便抡起大刀,朝着树干就来一记。那十人方能合抱的树干轰然倒塌,震得地面“隆隆”塌陷,堕出一方巨坑。

    ‘真是天生神力,这样粗的树干,一般樵夫怕花上一个月也斩不断。他这大刀一挥,就拦腰剁下来了。’那道士落地后,拔弩再去砍他,谁知他竟在眼前凭空消失。“后面呢!”拔弩转身再砍,还不中。“后面!”就这么几十个来回,愣是一根汗毛都没摸到他的。

    他喘着粗气,嘴硬道:“罢了,罢了。你是修道之人,俺跟你打,要得罪菩萨,俺不跟你打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捞起衣衫擦汗。那道士笑笑,从包裹里掏出一个馒头扔过去。“打我怕得罪菩萨,打虎就不怕了?”“俺打虎又不是打你,你管得着么!”

    “拔弩兄弟,你乃白虎转世,前世是一只吊睛白虎。因你有心向善,菩萨赐你人身,供你此世修道。既已得偿所愿,为何依旧屠戮不止?”“放屁!什么白老虎转世,俺有娘生、有爹养的,不是什么老虎精变的!”“兄弟此言差矣,你且瞧我这一身行头。”拔弩瞅他一眼,身穿清长黑袍,手里持着一把白拂尘。“俺看你是个神棍!”“呵,兄弟真会说笑。实不相瞒,贫道乃天机道人是也,此番前来寻你,是为了成天命。”“天命?天命长你这模样?白白净净,一表人才不学好,居然背着爹娘出来骗人。俺看你年纪还没俺大呢!就敢自称是天机道人,笑话!”拔弩擦一擦嘴角,站起身来,“你还是快快闪一边去,给俺让条路走!”

    “走不得!”那道士将拂尘一挥,缠住了拔弩的脚踝,叫他栽了个跟头。

    “你娘的,非要俺给你点厉害瞧瞧!”“那贫道只能将你绑住了。”他变出一条麻绳,在拔弩身上缠绕。拔弩自然不依他,深吸一口气,涨红全身筋脉,“啪”的将绳子绷断,弯下腰取了大刀便来砍他。

    道士见势不妙,慌忙逃到树上隐蔽。‘天意如此,贫道度他不得。’

    “拔弩,你且听着!若欲得道,不可再犯杀戒!如若不从,来世抵偿罪业!”道士说罢消失在云端,拔弩听不进他的胡言,兀自往前走着。

    日头当中,拔弩行累了,卧在一颗大树下乘阴。周围的草丛里起了风声,隐约伴着人的话语。拔弩忽然惊醒,提起朴刀,闻讯赶过去。他拨开草丛,瞧见一只大老虎正盯着不远处几个打猎的人。“好哇!苦苦寻你不得,如今送上门来,俺可不客气了!”那几人本没发现老虎,却被拔弩这一声大吼吓住了。拔弩大刀一举,在日头上闪闪发光,那老虎见了,竟缩了身子,拱起腰杆往后退几步。拔弩想起方才道士说的话,自己前世也是一只老虎,心底突然一软,叫它猛地转身逃跑了。

    身后几个人赶来搭话:“多谢壮士相救!若不是壮士,咱们兄弟几个,今日要葬身虎腹之中了。”“嗳!甭客气,畜生伤人自是不成!俺当然得管了!”“敢问壮士尊姓大名?”“俺唤作尉迟拔弩!尉迟恭的‘尉迟’,剑拔弩张的‘拔弩’。”“拔弩兄弟是要赶路么?这深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兽可多着呢!”“俺正苦寻不着人家呢!这满山的木头,俺到哪里去寻吃的呀!”“兄弟若要找吃的,俺们知道有处地方。”“什么地方?”“这前头有座山寨,那寨主是个恃强凌弱的强盗,兄弟可以从他那里取来吃的。”他将指头一瞄,看见远处有座山头,冒着滚滚黑烟,“只是这寨主生性凶恶,怕不会轻易依了兄弟。”“俺这一把大刀,无人能挡,不怕他不给!”“既是这样,还请兄弟相救啊!”这些人纷纷跪在地上给拔弩磕头。“你们快起来!快起来!俺可受不起!”他从这些个人的口中得知,他们在寨中不小心弄坏了寨主的袍子,寨主便鞭笞他们,要他们下山打一只大老虎,剥了皮,做一件虎衣送上去。要杀自己的同胞,这可叫他火冒三丈了,提起朴刀便往山上赶去。

    那些人没打来老虎,俱躲在寨外的大石后面,看着尉迟拔弩叫骂。不多久,寨中出来一个赤膊的汉子,扛着大刀来见拔弩。

    拔弩喝到:“你可是这寨中之主?”“正是!”“可是你欺压良善,恃强凌弱?”寨主啐道:“你算什么东西?老子的事,也是你管的?老子今儿个还就恃强凌弱了!弟兄们,给我拿了这厮!”拔弩不怵,不消一杯酒的工夫,便将众小卒都撂倒。寨主见势不妙,也来斗他。

    尉迟拔弩将他打得鼻青眼肿,压在背下,道:“你这畜生,就这么些工夫也来斗俺,真是不识趣!”“好汉饶命!饶命啊!我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爷爷!爷爷饶命啊!”“要俺饶了你也可以,你先答应俺三样!”“答应!答应!我都答应!”

    “第一样,滚出山寨,让俺来做这寨主!”那汉子犹豫了,拔弩一拎拳头,照着他的眼睛:“可答应?!”“我答应!答应!”“第二样,以后不准恃强凌弱,不准再占山为寇!”那人哭哭啼啼道:“我答应!答应……”“第三样,俺告诉你,俺可是老虎大仙转世,特地下凡来治你这奸邪之人。今后不准你再打老虎做袍子穿!若是让俺知道,定打不饶!”“不敢!不敢!我再也不敢了!”

    拔弩从衣裳里掏出一袋银子,本想一把丢给他,却又从中摸出两颗大的,揣进兜里。“好!今日俺饶了你。这些银子你拿着,下山去吧!”“谢谢爷爷!谢谢爷爷!”

    4

    宋金大战数百场,襄阳兵力日渐稀薄,遣使赴京请求支援,却迟迟得不到回信。洛阳金兵死伤也不在少数,完颜承麟从民间强征少壮,故无须为兵力忧心。龙瑜面对金兵日日侵扰,渐渐束手无策。他想到梅庄梅雨桃老来成精,定能给他出出主意,便遣人抬了一箱好礼拜见。

    一连两日,门童推辞先生出游,叫龙瑜吃两回闭门羹。他念刘玄德请诸葛亮尚有三拜,便诚心诚意,在第三日率许多人前往求见。这许多人手中持着火把、刀剑,吆喝着要拜见梅雨桃。门童见了这架势,不敢再有隐瞒,火速奔到院里去请梅雨桃。

    梅雨桃作揖:“老夫见过龙大人!”“先生多礼!该是晚辈拜见先生!”“不知大人劳师动众驾临蔽庄有何贵干呀?”龙瑜拖住他的手:“呵!先生说笑了。拜见先生这样的高人,自然要拿出诚意。先生瞧我外面那些人,手里都捧着晚辈献给先生的礼物呢!”他一拍手,侍卫们抬着几十个梨木黄的大箱子进到院里。“我这梅庄,不缺山,不缺水,不缺阴阳灵气,大人能送老夫什么呢?”“先生一人维系这偌大庄园,自然也要开销,总不能叫庄园里这些下人都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吧!先生若不喜金银,晚辈也带了千年的雪莲人参,先生长了年纪,补补身子也是应该的。”“好好好,老夫自然不能惶恐了大人,别的老夫留下,不过这金银,大人带回去。”

    “你去将我带来的雪莲沏茶,端来献给先生。”“是。”

    梅雨桃请他坐下。龙瑜又寒暄一番,等茶水端来了,主动给梅雨桃斟上。

    “大人此番来寻老夫,不只造访这般简单吧!”“呵呵!不瞒先生,龙瑜要向先生请教一事。”梅雨桃似乎早料到他要问什么。“老夫年迈体衰,赛不得诸葛孔明,只怕无力协助刘天子。”“先生谦虚,晚辈并非请先生出山,只想问问先生,当今天下如何定。”梅雨桃抿一口茶,道:“定不得。”“为何?”“阴阳相生,祸福相依,成败相佐。定得了一时,定不了万世。”“晚辈愿向先生讨教定一时之策,请先生不吝赐教!”“青玉瓷可定一时。”“可青玉瓷如今已失了下落,该如何是好?”“青玉瓷乃女娲所铸,用以拯救天下苍生。若大人顺应天意,自然有解决之道。”龙瑜如吃一记棒喝,恍悟道:“多谢先生赐教!”

    龙瑜回了襄阳,暗中筑起一座窑洞。他又遣人张贴告示,万金悬赏“赤魂”一枚。百姓皆不知此“赤魂”为何意,故长久无人揭榜。龙瑜又做一张告示,征求妇人一名,此妇人须得不染世俗烟尘,不设心计防备。当真是如梅雨桃所说,这样的女子万里挑一,若叫龙瑜找到,便真的是天意助他。似乎上天真的有心眷顾龙瑜,把沙雨蝶安排到了他的身边。倘若为了天下众生的命途,牺牲自己心上之人也不为过。不过龙瑜不能用沙雨蝶来祭窑,只因她缺了母性。

    连日辛劳,龙瑜近日身子极易疲惫,故早早熄了屋里烛火入眠。他左臂上一阵刺麻,解下袍子来看,正是前日突袭完颜雪时留下的刺伤。疼痛还不足以叫他保持清醒,一股脑儿翻身便睡下了。一个声音把他从睡梦中唤了起来,他穿起衣裳,拿了湛卢,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谁人?”江月风见一双碧绿的眼睛盯着他,慌忙去床头捉剑。龙瑜一个箭步冲上来,揪住他的衣口按倒在地。“龙瑜!你疯了吗?!”他的眼睛闪过一片红色,好似嗜血的恶魔。

    “何人在此?此时夜禁,不得在城门处逗留!快快离去,否则格杀勿论!”守门侍卫举起火把来照他,龙瑜向前走近。“,太守大人,是太守大人!”“起身吧。”“大人深夜至此,可是有何吩咐?”“近日金寇猖獗,我放心不下百姓安危,想出城巡视一番。”“大人独自出城,只怕遇上金兵,寡不敌众。不妨让兄弟们陪大人一同巡视。”“不必了,我有白蒙,就算遇见金兵,谁也追不上我。”“还请大人当心安危!——开城门!”士兵转身唤道。

    龙瑜直奔洛阳城。完颜雪早早替他清空路障,一路无阻抵达城中大殿。

    完颜承麟见了龙瑜,勃然大怒,跃起持刀,喝到:“大胆贼人,好生猖狂!单枪匹马闯我洛阳,叫你有来无回!”“七哥且慢!他并非闯进来的。”完颜承麟听了这话,暂且收刀,仔细打量,见龙瑜面无颜色、神情滞缓,疑道:“这是如何?”“他前些日领兵突袭我阵营,中了我一针。我那针上施了蛊术,过了两日该是发作了。”完颜雪绕他走过一周,上下打量着,“我瞧赵竑怎么有些像——”“他不是赵竑,是赵竑部将,唤作龙瑜。”“龙瑜?!前些日那突袭我的,便穿着赵竑的铠甲,骑的也是那追风黑马,如何变成龙瑜?”“不是赵竑也罢。这小子惯使诡计,留他不得,我这就将他宰了!”“慢着!七哥,你看他的容貌,是不是有些像六哥?”“他像六哥?你说什么胡话!六哥英勇盖世,岂是这竖子能匹的!”完颜雪越看越发在他身上找着六哥的身影,见他又如此眉清目秀,舍不得杀,道:宰了做什么!如今他中了我的蛊毒,要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留他一命,也好为我大金效力。”她在龙瑜脑后嵌了一针,龙瑜猛然苏醒过来,瞪眼望着大殿四周。

    “六哥,你怎么才回来?可把我等坏了,真怕你被宋兵捉了去!”“我方才出门了?”“可不是!还以为你遇上了宋兵呢!”龙瑜提起手中湛卢,见剑刃上还滴着血液,道:“好像是遇见宋兵了,我把他们都杀了,你看这湛卢上还滴着血呢!”“六哥一定累了吧,今日早早回府歇息吧!”

    完颜雪将手臂搭在龙瑜胸口,柔和的月光倾洒在帘帐之上。“六哥,你把咱们的婚期定在何时了?”“婚期?咱们——咱们订婚了么?”完颜雪瞪大眼睛盯着他,好似有一丝责备。“怎么,你忘了?前些日子父皇下旨给咱俩赐婚不是!”“哈哈哈!我是记得好像有这一回事!最近疲于战事,差点叫我忘了!”“六哥总角之岁便说要娶雪儿,如今都快而立了,还迟迟不肯兑现诺言!我不管,六哥你定日子!”“这事不是该让父皇做主的么?”她娇滴滴道:“父皇由咱们。”“我由你。”“好嘞,下月如何?”

    江月风身受重创,血水流了一片,整个人躺在血泊之中喘着微弱的气息吟叫。下人赶忙去到龙府唤太守大人。龙若若四下寻不到龙瑜,便喊了沙雨蝶起身,去岳子羊府上找人。

    军医给江月风服了几包麻沸散,又找了数坛酒灌下,他这才安静躺着。众人守在他身边,一直到天亮,他才睁开眼睛。

    “月风!醒了!”“醒了?!”“月风,这是怎么回事?”“龙……”他微微颤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不可能!哥哥怎么会做这种事情!”。“若若,你先别急。龙瑜人呢,他去哪儿了?”“我不知道,昨夜就没找到哥哥。”岳子羊伏到床边:“龙瑜为何这样做?”江月风没有力气答话,用手指在床板上写了几个字。

    “眼睛有绿光?”他点一点头。“会不会是受了琴声的控制?”“可是大半夜的,那女人哪里进得了襄阳,这琴声又从哪里来?”“去问问守门的侍卫,或许会有线索。”

    “还看到什么别的了吗?”江月风摇摇头。岳子羊叹口气:“雨蝶,你俩照顾好他,我去城门看看。”“你去吧,月风就交给我们好了。”

    岳子羊得知龙瑜夜半出城,立刻封锁了消息,令守城小卒不得将此事泄漏出去。

    金兵的骚扰如期而至,襄阳城外,六万大军铸成一道黑白的铁壁。完颜承麟不肯让龙瑜出战,只叫他呆在车中陪着完颜雪。

    宋军阵中驰出一士,肩扛使旗,来到金军阵前。“我军主帅岳子羊请完颜将军谈话!”“哦?完颜子羊要与哥哥见面,还用得着拐弯抹角,派使者牵线么?”“放肆!辱我岳将军,你可吃了豹子胆?!”完颜承麟架起弓箭,瞄着他的胸口。那士掉头奔走。“回去答你完颜将军,我这就前来受他拜谒!”

    “子羊,别来无恙呐!”“完颜将军,别来无恙。”完颜承麟一蹙眉头,道:“如何不唤哥哥?这不失了你在宋朝学的尊卑礼仪了么!”“我此番请将军见面,并非叙旧。”“不是叙旧,那便吃不得酒了,枉我特地带来一坛美酒,要与弟弟共饮呢!”岳子羊义正辞严:“我军失了重物,还请将军归还。”“失了重物?不要紧吧?若是丢了金银器物,跟哥哥说一声,不管你要什么宝贝,哥哥必派人送到你府上。”完颜承麟打趣他。“我军失了一块宝玉,不知将军可曾见过。”他从怀里掏出一尊菩萨吊坠,扯下红线,抛给岳子羊,道:“我这块玉价值连城,弟弟那块玉也不见得比我这块珍贵,你且将就着戴,不中意了,再来向我讨!”岳子羊终于遏不住怒气,忍他这般羞辱,怒火勃然,策马扬鞭,拨棍来战。

    金兵架起云梯,一批死士像发了疯的野狗,蹿上城墙。推冲车的士兵卯足了劲儿,扬起飞沙滚石直冲城门。门内宋兵死死顶住,他们知道一旦放这群吃人的魔鬼进来,襄阳要成为人间炼狱。

    城门被撞开了。岳子羊声嘶力竭:“兄弟们!这是咱们最后一仗!要么我们死!要么金人死!为了我们的妻儿!为了爹娘!为了天下百姓!杀!”他腾空而起,棍子凌厉飞旋,生生嵌入一个金兵的脑袋,“杀!”

    金兵的铁骑被放倒了,几个宋兵一起围上去,乱枪捅破他的胸膛。宋兵被撞趴下了,金兵就用马蹄戳烂他的肚子,挤出血红的黏稠的肠子。被剁了胳膊的用嘴撕咬,咬残他的耳朵,撕下他脸上的皮;被捅烂面皮的,举起大刀,胡乱地劈杀几回,总能蘸点花白的脑浆来清洗自己的面庞。卒子们用淋漓鲜血谱写着战争的哀歌,战争在众人仰视着的空中颤抖,奏响痛苦的篇章,痛苦被烧成香灰,飘扬着祭奠死去的英灵,化为他们脖子上、手上、脚上,卸不下的仇视、愤恨、恐惧的锁链。

    龙瑜掀起帘帐,朝城楼上瞅着,他瞅见一个穿红衣裳的女子。他紧紧盯着她看,他觉得她在哭泣,在为这些死去的人哭泣。他越看越出神,好似要把自己的魂灵附到她身上,替她看这些痛苦的人,看这些人的痛苦。他没发觉沙雨蝶其实也朝他看着,原来她是在为自己哭泣啊!

    金军背后忽然升起一支大旗,旗上“尉迟”二字随风劲舞。“杀!”尉迟拔弩大喝一声,一路山匪野寇吆喝着打将过来,搅得金军营帐火光冲天。

    岳子羊前来问候:“拔弩兄弟,你可回来了!”“嘿嘿,俺知道你们要打仗,特地带兵赶来相助!你看那金军营帐里,叫俺捣腾得翻了天啦!哈哈哈!”“你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叫咱们好生担心!”“说来话长。自从上次和金兵一战,被人群冲散之后,俺就一直走啊走啊,走到一座山上,遇到一个欺压良善的匪首。他不识趣,非要跟俺比试。”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重现出当日神勇,“俺只消一巴掌,就把他打下山去,于是俺就占山为王,做了这一群小贼的头头,学着龙兄弟的样子,建了这支军队。所以俺这才能赶来支援你们呐!”“呵呵,果然是带的一伙儿山贼,把金兵的营帐都给烧光了!”“不对不对!俺这帮兄弟现在可不偷不抢啦!他们都是仰慕龙瑜兄弟的名义,前来投奔的,将军你可别让俺这帮兄弟心寒啊!”“好,我如今正缺兵马,你来的正是时候!”“龙兄弟人呢?还有殿下呢?”“说来话长,先打退金兵!”

    这场仗打了一天一夜,岳子羊累倒下了。这一夜得以入眠,醒来的时候,沙雨蝶正坐在床边。他看见沙雨蝶眼角挂着泪珠,为了不让自己瞧见,急忙擦去了。

    “雨蝶,你怎么到我屋里来了?”“子羊,我看见小龙了!”“你看见了龙瑜了?!在哪儿?”“上次你和金兵打仗,我看见他坐在战车里,和完颜雪坐在同一辆车上。”她突然捉住岳子羊的胳膊,拼命摇晃,“子羊,你救救小龙!救救小龙!”他赶忙安定她:“放心!我自然会救他。”沙雨蝶点点头。

    “对了,月风怎么样了?”“身体好转了,姐姐一直陪着他呢。——你要起身吗?”她从床边站起来。“当然了,你当我跟你一样懒呐!”

    岳子羊穿起衣裳,和沙雨蝶出门散步。尉迟拔弩火急火燎闯进来,喊道:“岳将军,请柬!有你的请柬!”“拔弩兄弟这般匆忙,先坐下喝杯茶吧。”“不不不!将军还是先看请柬吧!”“什么请柬,给我瞧瞧!”拔弩突然把请柬往胸口一掖,退后一步道:“不成不成!这请柬小姐看不得!”“如何子羊能看,我却看不得?”“那好,你把请柬给我。”“好,将军拿去,”拔弩一双眼睛骨碌盯着沙雨蝶,时刻提防着她,“千万别给小姐看见!”“神神叨叨的,不看就不看!”岳子羊看完请柬,强作镇定,道:“没什么好看的,我在临安结识的朋友如今成婚了,送来一张请柬,要我去陪酒罢了。”沙雨蝶并不疑他,支吾一声走开了。

    她偷偷看着岳子羊把这请柬藏到何处,趁他不备,溜进屋里盗出来看。

    此请柬是完颜承麟寄来的,请他那子羊弟弟前去祝贺十二妹完颜雪的婚礼。请柬上刻意写了一个“龙”字,又被两行水墨抹去,改成了“完颜”二字,后面紧倚着一个“瑜”字。

    5

    是夜,沙雨蝶独自驾马出城,前往洛阳寻找龙瑜。洛阳城一片花团锦簇,大红灯笼双双飞旋在各处屋檐之下。洛阳的汉气并不输临安,城内设了数十座瓦子,黄脸白脸的角儿跳蚤一般在台上吆唱,逗乐台下众人。台下之人用英明的眼光打量那戏角儿,讽他们人生糊涂,看不穿一台戏。

    沙雨蝶在人潮之中穿梭,她得找着灯红酒绿的地方,那不是红楼,该是婚堂。她逢人便去打听,这消息很快便传到完颜承麟耳中。他带人前去追堵,在一座石桥上望见她慌张寻觅的身影。

    “小姐在找人么?”沙雨蝶转身见到完颜承麟,吓得惊慌失措,连连后退几步,拔腿便跑开。“不找龙瑜了么?”她忽然顿住脚步,喉间“咕咚”一声,咽下好大一口唾沫,转过身,身子微微颤抖着。“小龙——小龙在哪儿?”“小姐若愿随我来,便能见到龙瑜。”她想既然来到此地,已豁出生死,又何惧这完颜承麟。

    脑后吃了一闷棍,醒来时发现自己双手被捆缚,锁在一个球形笼子里。笼子被朱红色的布紧紧包裹着。她试着摆动身子,笼子剧烈晃荡起来。她意识到自己被吊在空中,不敢再用力挣扎,只是眼前一片漆黑,封杀了她的视线,叫她只能用耳朵去听。她把耳朵贴在布上,外面锣鼓“哐当哐当”敲着,礼炮“轰隆轰隆”震着。一阵热气从胸口溢出来,爬到耳朵根子上,躁痒在双肩蠕动着,憋得她心慌气短,大口喘着粗气。

    “金枝玉叶来啦!”红娘领着鲜花铺顶的八抬大轿进了院府。沙雨蝶听见这一声,用手指扒开一道缝,眼睛凑上去看。“如意郎君快快请新娘子出轿子呀!”“好好好!”龙瑜托起轿帘,拉着完颜雪的手出轿。红娘在两人身前手持着花斗,行一步撒一把金银、谷物,便有那贵族童子弯腰下来捡,捡的新人的喜气,佑自己彼时能和和美美。新娘子跨过火盆,完颜承麟拦住道路,不肯他俩入府。

    “七弟这是作甚,不让哥哥洞房了么?”“哈哈哈!六哥真会说笑,我哪肯拦住六哥的逍遥路!只是就这么拜了天地未免太扫兴。我给六哥安排了花样,哥哥看那天上挂的绣球。”众人把目光都抛到困着沙雨蝶的那绣球上。“我这里准备了一万枚花炮,若六哥能把那绣球射下来。新娘子归六哥,这花炮也给六哥献上!”众人一齐起哄,龙瑜便拿起箭来对着那飘摇的绣球。沙雨蝶看着收在她眼底的众人众相,真像方才瓦子里的场景。她的心骤然凉下去——不只是他们,她也是角儿。

    龙瑜眼睛尖,他知道这绣球不是被风吹得摇动,里面定有异样。他一箭放空,自嘲道:“哈哈!这大喜之夜使什么兵器,有意为难你六哥不是?!”“哈哈哈!六哥真是有趣,何时如此自谦!嫌这绣球掉下来煞了风景不是?无碍,花炮弟弟照样献上!放花炮!”

    万枚鲜花蹿上天空,洒下一阵火雨,构筑这靛蓝夜色中一道瑰丽的景画。

    沙雨蝶眼睛里冒着一个又一个场景——拜堂、交杯、洞房。

    灯火减灭,夜薄了下来,身上也不再燥热,她静静匐着睡着了。一阵动静将她惊醒,她安安稳稳地落在地上。红布被扯开,龙瑜穿着朱袍站在她身前。他仔细望着这张脸,心中总有一股暖流在回旋,他记不起在哪里见过这女子。“这女子是谁?为何将她吊起来?”“小的不知,是七殿下吩咐的。”“给她些盘缠,放她走。”“这——恐怕七殿下——”“今日我大婚,不是七弟大婚,要在我婚堂之上见血么!”“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沙雨蝶不与他多言,牵了马出城。

    龙瑜盘腿坐在床上,望着那烛火出神。那女子的身影好像从在烛火里闪着跳着。烛光在眼中愈来愈烈,充斥整个房间。他轻轻闭上眼睛,万道金光中降下一尊菩萨。他问菩萨为何在此,菩萨反问他为何来到此地。菩萨头顶上植着一株莲花,莲花翻千瓣,闪耀七色光彩。莲花根茎蔓延到眉心,照退千万妖魔幻象。

    “雨蝶!”龙瑜默然睁开眼睛。完颜雪翻个身,懒懒道:“六哥,怎么还不睡?”“呃,起身如厕,这才回来。”“你刚才唤我么?”“没有啊。怎么,做梦了?”“没有,天就要亮了,早些歇息吧。”

    襄阳。

    “若若,雨蝶在屋里吗?”“子羊,你来了就好了,快替我劝劝雨蝶!她把自己锁在屋里,怎么都不肯开门!”“让我来!”他使劲拍打屋门,见里面没有应答,又跑到窗边敲着。“雨蝶!你快开门!完颜雪和龙瑜完婚的事情不是真的,这只是金人欺骗咱们的手段!你千万别当真,龙瑜一定会回来的!”他见沙雨蝶迟迟不答话,强行把门撞开。

    “雨蝶,你干什么?!快放下剪刀!”他一把将剪刀夺过,抓着沙雨蝶的肩膀,“完颜雪是金人,她不会嫁给宋人的!”沙雨蝶只是闷声流泪,不去看他。“真的!我不会骗你的!他们演戏罢了,龙瑜只是中了异数,他心里也不愿娶完颜雪的!”

    “可他们昨夜——拜堂了……”“是假的!”岳子羊咬咬牙,“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把龙瑜救出来的,你别做傻事好不好!”

    岳子羊见她不再流泪,收起了剪刀,和龙若若一并出去了。

    龙瑜完全恢复神智后,在洛阳扮了数日驸马,逐渐摸清了金兵实力,这迫使他不得不走烧造青玉瓷这一步了。他无法带走白蒙,只能设计独身逃出襄阳。

    他的背影没在漆黑夜色里,踏着积雪“嘎嘎”地走着。寻到一条马车轧过的窄道,空阔凄幽的巷子内徘徊着靴子落地的“噌噌”声。龙瑜捂紧的袖口稍稍松开,风吹得更凉。三里路后,他抵达沙府时,眉上已染了一层白霜,瞳孔也因了四下冰露的照射更晶亮了。他打了一个喷嚏,用手指攥紧袖口,套在门环上叩了几下。

    仆人前来开门,有些惊惶道:“大人!大人回来了!大人近日去了何处了?”“近日去了临安,匆匆赶回来。小姐睡了么?”“小姐?近日……近日都没有见过小姐。”“为何?出去耍了么?”“小的不知道,大人饶命啊。”“起来吧。”

    龙瑜进了东厢,沙雨蝶的闺房亮着微弱的烛光。他踮着脚尖走近门,轻轻推一下,发现门环上了锁。他无意中瞥见了窗边的身影,那身影有些倦,大概蜷着身子取暖。

    龙瑜走到窗下,目光往窗内探去。沙雨蝶是他能想到的那个样子,身形小了一圈,病恹恹的。衣裳也只是套在身上似的,空荡荡的。沙雨蝶只是在妆台旁坐着,木然坐着,眼睛盯着桌上一只碗出神着。龙瑜细细辨认,那碗中冒出热腾腾的热气,在空中绕几个弯,消散得无影无踪。他记得在哪里见过这个场景,这一碗汤的场景。对了!是那一碗鸡汤的场景!龙瑜清楚记得第一次喝她熬的汤的味道,那味道让置身雪地的他心中涌出一股热泉,暖意包裹他的全身。可这暖意片刻就溜走了,他盯着沙雨蝶看,看她看着那只碗。他好像看到她藏在柔软目光中的悲伤,像受伤的被遗忘在雪地一隅的猫儿的悲伤。

    龙瑜执起一个小石块,对着书桌上的灯盏砸去,屋内被黑夜侵占。沙雨蝶被灯盏落地的杂声和突如其来的黑暗唤回现实。“谁?!谁在那儿?!”她惊恐地站起身,看到窗扇摇曳。慌乱之下,碰翻了桌上的碗。衣裙缠住桌脚,她摔倒在地。眼泪兵荒马乱地倾了出来,一滴一滴浸在丹朱色的裙裾上,像绣着暗红的花朵,凋零的花朵。沙雨蝶害怕了,从心底怕了。她曾是个不畏天高地厚的丫头呵!她曾自诩无惧世间万难呵!到如今在最爱的人背离而去的时候,坚强一击即溃了。

    一双温暖厚实的臂膀牢牢圈住她的身体,将她紧紧拥抱着。龙瑜好似她生命的守卫,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在即将坠入无底深渊的时候,整个将她拖起。

    “雨蝶,我来了……我回来了……”“小龙!别走!”沙雨蝶无法松手,无法接受这个守卫再次擅离职守。“我不走,我不走……”“我知道星辰可以移动,也相信这世上没有命盘。你说你会改变世人的命运,我全都相信!可为什么要抛下我?!让我独自承受这些……”她抽噎着,声嘶力竭吼出这些话。

    龙瑜将她抱到床上,盖上被褥,去书桌旁将灯盏捡起点燃。他将灯盏端到床头放着,照见沙雨蝶原先丰腴的面庞多了好些瘦削。她的眼睛像冰冷清澈的深潭水,凝视着龙瑜爬满血丝的眼睛。他眼角皱了,胡茬长了好长了,发缕也因久未梳洗而蓬乱了。她双手支撑起身子,再一次抱着龙瑜。不像刚才那样死死不肯松手地抱了,而是轻轻地,轻轻地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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