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志看到书架上有一套《卡夫卡文集》，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感，于是，停下了往前挪移的脚步，抽出第一卷，翻开目录看了看收录的作品，其中除了《审判》、《城堡》、《失踪者》三部长篇小说外，其他几乎都是短篇小说。卡夫卡的小说《审判》、《城堡》他曾读过，到现在都还在想为什么卡夫卡在《审判》中将K设想为一个无缘无故获罪之人，并在神父讲过乡下人的故事后最终屈服于法庭的审判；他也在想《城堡》，为什么卡夫卡又那样去构思这部小说，让土地测量员总看到进入城堡的曙光却总是进不了城堡。他曾经设想过很多原因，也用多种方式去解读卡夫卡的这两部作品，但总觉得似乎没有想透彻，遗漏了什么，所以至今未找到一份极有说服力而且令他十分满意的答案。或者他会一直将它们想下去。至于《失踪者》，他没有读过，但今天他有点不想读。因为他之前在读了那么长《存在与虚无》之后，感觉脑袋有些绷大，现在再去读长篇，一者在书城打烊之前读不完，给自己留下一些未能完成一件事的阴影，一直会困扰他；二者怕读下去这本书所耗费的劳力有点大，实令身体支撑不住。于是，他将第一卷放了回去，又抽出了第二卷，内中全是短篇小说，有《变形记》、《中国长城的建造》、《饥饿艺术家》等，他最熟悉的就是《变形记》，以前他听老师介绍过，也在看文学史卡夫卡专节的时候了解过其内容，但是没有读过。他把书翻到了《变形记》那一页，又席地坐下读起来。
……
当读到格里高尔的妹妹执意要搬走他房间里的家具时，吴志圈着的大腿被尖硬尖硬的东西碰了一下，他回过头看时，一双高跟鞋正齐排在他的侧面，他将头抬了起来，看这双高跟鞋的主人用高跟鞋碰他是怎么一回事情，若是无意所为也就罢了，要是有意而且态度不谦和，他要想想怎样让她知道自己行为的过失。一个卷着发的女人如柱子一样地立在他跟前，正用双眼瞧着他。见他把头抬了起来，连忙向他道歉。他看她态度诚恳，也便不再计较，淡淡说了句“没事”。他以为那个女人要从他旁边过去，就站了起来，把身子往书架边靠了靠，让开了一些空间，然后继续捧起书看起来。
那个女人往前迈了一步，又停下来，斜着头往吴志身后看。吴志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就顺着书架往最边上挪了挪。他的眼睛没有离开过书页。那个女人看了看书架，又看了看吴志，然后挨近了一些他，将身子半斜弯了一下，往他手中的书望去。吴志眼睛的余光扫到了她的这一些动作，并对她的这一些行为有了一些疑问：她这么关注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他这样想着，一个不太正常的念头一闪而过，脸上随之涌上了一股热流。他微微抬起了一些头，皱着眼瞅了一下那个女人，见那个女人仍然那样看着，没对他的行为作出多少反应，就把头又埋回了书页上。他虽是继续读书页中的文字，但是心绪却不那么集中了。如此过了几分钟，吴志读过了近一页的文字，但没有读清楚那些文字的意思。他心情开始烦躁起来。他将头又抬起来，用疑问的眼光看了一下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似乎领会了他的意思，用下巴向他手中拿的书示意了几下。吴志不明白她的意思，也不知道怎么好问，半张着嘴，仍然是疑问的眼光看着。那个女人笑了一下，似乎猜到了吴志此时的心境，于是开口说：“我想买你手中拿的书。”
吴志紧盯着那个女人，把书递过去又缩了回来，问：“你喜欢卡夫卡？”
他觉得很多人并不知道卡夫卡，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不很大的城市。或者即使有人知道，他们的注意力也不会在这个作品很不好解读的作家和他的作品身上，而更多倾向于那些通俗的、思想简单的、很畅销的书那里，所以，他的小说在这样一个城市的这样一个书城里只能长期地躺在书架上，或者在一段时间之后被书城的人退回出版社。他很对眼前这个女人吃惊。他觉得或者是一个男人，而不该是一个女人来买这一套书。因为，从一般的视度来看，男人对卡夫卡的作品更喜欢一些，女人最多是听一听，并不会对它们产生过多的兴趣的。
“当然啦，要不然我买它干什么？”那个女人回答。听她的口气似乎对吴志那样的问话方式很不服气，而以反问式的语言对吴志给予反击。
“哦。”吴志就像经历了一场辩论的失败者，底气很不足地发了一声。他又不得不把书递了过去，可是他很犹豫，他紧握着那本书，不想放开。他感觉有点被眼前这个女人耍了的迹象。或许她压根儿就不喜欢这套书，而是想拿起来随便翻翻，但又看到书在他的手里捏着，便这样地对他说，目的就是想从他的手里要过去自己翻。吴志想她无非也是随便浏览一下文字，满足了那一份好奇心之后就会把它放回去。那时候，会让他感到很狼狈，而她也许就会志得意满地从自己面前走过去，向自己炫示她的胜利、高傲和不可拒绝。
“你给还是不给？”那个女人捏住书的另一头往回拽着说。
“呃！”吴志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把书松开了。那个女人拿到书，狠狠地瞅了一眼他，转身从书架上把另几本抽出来抱着就走。吴志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连贯而且有目的的动作，赶紧探问了一声：“你真买呀？”“你以为呢！”“那你能稍微等我一下吗？”他声音很轻地，似乎他在她那里犯了什么错，理直气壮不起来。然而，他又不想让她把那套书就这样拿走，那样他就只能就此把《变形记》放下，让自己又做一件未完成的事情。
“干嘛？”她回过头来问。
“如果你能等我一下的话，我就可以把《变形记》很快看完。”吴志给自己增加了点勇气地回答。
“可我要买走它！而且既然你那么想看为什么早不来看，或者买走它？”她反驳道。
“我……你就给我点时间吧，就一会。”吴志带些焦急的语气恳求道。
“你看书还要让我等你，你总不能让我一下午都在这里等吧？”她又反问道。
“就一会，可以吗？”他再次恳求道。
“我很快读完，你再看看别的书，我看完就给你，再不多占用你的时间。”他又很快补充了一句。
“可我总不能为等你看书而尽耗在这里吧，难道我就没有别的事情去做？”
“我不是要你赖在这里。就一会儿，我用最快速度读完。再说你出去外面天气也热，不如在这里一边逛逛一边吹吹空调。”
“你就这么痴迷，难道看不完你就不行呀？”
“我好久没读过卡夫卡的作品了，今天碰巧碰到，我当然不能轻易错过了。”
“看来你也很喜欢卡夫卡了？”
“差不多吧。以前上大学时读过他的《审判》和《城堡》，那时我们只能在图书馆借阅，我倒是也买了他的这两本书，但是他的短篇小说我一直没有借到也没碰到过。”
“那你为什么不买回去读？”
“经济问题，不敢买。”
“你是大学生，应该工作很好吧，不至于连本书都买不起吧？”
“但——哎，不说了，反正工资没你想象得那么多，基本保住生活，买书就承担不起了。”吴志停顿了一下说。
那个女人迟疑了一下，似乎觉到了些什么，便不再多问，说了句：“那你赶紧看吧，我再在别的书架上翻翻，你看完给我说一声。”她前走了两步，靠近吴志，把第二卷挑出来递给了他，然后转身到了书架前，把其他的又放了回去。
“好！”吴志有些欢喜地边答应着边立即坐在地上继续以最快的速度看起来。那个女人也从他身边走开了。
大约四十多分钟过去了，吴志终于看完了。他合上书，站起身来，把整套《卡夫卡文集》从书架上取下来，抱在怀里，慢慢向书架外走，一边走一边找那个女人。
穿过几排书架，他看到了那个女人。她正拿着一本书草草地翻着。吴志凑了过去。对她说：“我看完了。为了对你等我作出补偿，呶，我把整套书给你抱到前台去。”
“那我就不客气了。”她说着，把手里的书放回了书架：“那走吧！”
吴志转过身向书城的前台走去，那个女人紧随其后。
他们到了前台，收费员报了书价，开始要交钱了，那个女人问：“打折不？”
“如果是会员的话就打折，A级会员打八五折，B级会员打九折，C级会员打九二折，其他都不打折。”收费员回答道。
吴志看那个女人并没有立刻掏钱，而是在包里面翻来翻去的找什么。他看到收费员有点不太耐烦地看着他们，心里面有点着急，希望她尽快掏出钱包付钱。
她翻腾了一阵之后，终于抓出了一些钱，一张一张地往前台上丢，等丢完了最后一张，面上显出了一些无知所措之色，嘴里低声嘀咕了一句：“遭了，钱不够。怎么办呢？要不不买了。”
她虽是这样嘀咕，但身体并没有从前台挪开。
吴志看她很犹豫，企望她尽快作出决定。要是她不买，自己还可以把书拿回书架，继续看一阵子卡夫卡的其他短篇小说。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那个女人终于开口了，她说：“你帮我看一会这套书吧？我去家里取点钱来，我家离这里不远。”
吴志没有立刻回答，他感到她的这个决定有点多余，今天买不了，过几天可以带够钱再来买，不用专门跑一趟家里，来来回回又得花去多少时间，还要多受一些热。再说了，即使把这套书放在那里几天之内估计也不会有人买走。那么折腾实在没有必要。
那个女人看着她，在等待他的回答。
他仍然在迟疑。
“你还有别的事？”那个女人问。
“没有。”
“那你是不是不愿意替我看？”
“不是。”
“那你怎么不回答我？这么不干脆，不太像男人的作派呀。”
吴志被她说得更加无言，还是那样站着，望了望那个女人，又望了望收费员。
“还这么不干脆，不愿意就拉倒。”那个女人有点不耐烦了，边说着边把书抱起来就要往回走。
吴志本能地把她拉住，然后问：“你差多少钱？”
“三十多。”她冷冷地回答，脚步又开始往前迈出。
吴志从兜里掏出了一张五十的钱向她递去。她望了望他，知道了他的意思，迟疑了一下，把他捏着钱的手推了回去，说道：“我还是去取吧，我们又不认识，我拿你的钱不合适。”
他又递了过去，说：“你先用吧，既然我已经掏出来了。”
她还是在犹豫，手想要伸出来却又不好意思。
吴志看她难为的样子又说：“你既然喜欢卡夫卡，那你也算和我是同道中人，这算我赞助卡夫卡的。”说着把钱放在了柜台上转身向书架群里走去。
没过多久，那个女人又来到了他的旁边，向他说：“谢谢你，我把书买了，不过我不能欠你的，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和我一起走，到我住的小区那里，我把钱取了还你。”
他回复道：“不用了，既然是我赞助的，我就没打算要你还回来。”
“可是，我总不能平白无故地受你的东西呀？”她执意地说。
“没什么，这是我自愿的，你也不用这么上心。”
她面有难色地说：“那我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的，不必那么计较吗！”
她还想说些什么，吴志的另一句话紧接着奔了出来：“还说我不干脆，你才一点都不干脆！”
她不好再说什么了，转过身要走又回头把他望了望，然后顺着走道向前台那边走去。
吴志听着她的高跟鞋的声音渐渐远去，就继续翻看其他一些文学类的书籍。
没看几句话，那个女人又过来了，对他直说道：“你在这里看看书等一阵子我，我去把钱取来还你。”
“不用，不用……”他赶忙回复。
“说好了。”她没等他再说话就转身快步走了。
望着她渐渐消去的背影，吴志内心极其复杂。他此时对刚才的行为感到既愤恨又懊悔：为什么要把钱掏出来呢？自己平常一直是省吃俭用，不到不得已要买一些东西外，几乎再不敢消费。可是今天居然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付账，而且一掏就是五十块，将近三天的伙食就那么白没了，又得不到什么回报，还不如自个去买两本书带回去看，真是脑子里进了浆糊。他一边又一边地咒骂自己没有原则，混蛋，并暗誓以后坚决不犯同样的错误。他如此地搅来搅去，搅了几遍之后又觉得事情已经过了，再责怪自己也没什么意思了。就又抱起书来看。没看多少又开始搅起来：她说去取钱来还我，不知道是真的还是骗人的。哎，还是不要相信会有这回事情。现在的社会骗子太多，谁会得了便宜又傻不兮兮地再把它送回去？但是看她似乎又不是那种人。她要是那种人的话，刚才就不会在买了书以后又回来叫自己跟她去取钱。或许那是一句敷衍的话，好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也或许是怕自己反悔而故意那样搞出来一种迷糊人的“柔性策略”，不应该太把它当回事，还是把这茬放过去吧，就当没发生过。好像不对，她要真是个贪便宜的人就不会再回来，也不会感到那么难堪，更不会让我在这里等她。那或许就是她骗人的手段吧，好让自己更相信她的话，而在这里等她，等到书城打烊了也不会再见到她的半个影子，那样的骗人伎俩何必去相信。算了，不去想了，再看会书就回去。
他虽心里这样宽慰自己，但还是不断地在两者之间打鼓：她会来——她不会来，进而延伸为：她要真来给我还钱我是要还是不要？对，不能要。要了显得自己太不厚道，说话出尔反尔；可是要是不要，自己岂不是就此白白损失五十块钱！
不管怎么讲他还是希望那个女人来。
吴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今天那么地不爽快，总是放不开这一档子事情，手里虽捧着一本书，眼睛也在上面瞧着，而且也瞧了有好几页了，可是那几页的语言怎么都进不到他的思维当中去，内心里也一直不停地在打转：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她怎么还没有来，她不是说她住的离这里不远吗？八成她是不会来了，还是不要等了，也别企盼她能来，出去外面散散心，吃完晚饭，早点回小窝窝里休息吧。他把书放回书架，迈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还是再等一等吧，没准她真的会来，要是自己真走了，那她来没找到自己，岂不是白白地给错过去了。他这样想着，觉得算是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继续停留下去的借口，便留了下来，往历史方面的书籍那里挪了挪，在那几排书架上找起来。
《蒙古秘史》、《草原帝国》、《罗马帝国衰亡史》、《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史记》、《汉书》、《三国志》、《资治通鉴》、《通书》、《史通》《二十五别史》……吴志从这一连串的史学类书籍前一本一本地扫过去，又倒着扫过来，确定在扫的过程中没有遗漏掉什么。如此把历史方面的书都扫过了，他又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一个书架前，从中抽出《草原帝国》翻看起来——这本书他没有接触过，不知道里面讲的是什么，但看书名直觉和蒙古历史有点关系，有可能也和成吉思汗有关，他想看看里面讲述的是不是真是这一方面的内容。
他又席地而坐，翻到了目录，看到有匈奴、突厥、契丹、成吉思汗等，顿时来了兴头，便顺着页码将书页直接翻到讲“成吉思汗”的那一部分读了起来，而渐渐地把那个女人是否要来的事情放在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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