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年对我本就没有好印象,我被她带去,立刻便被丢进了一个铁笼子里。笼子异常狭小,上方和两侧布满雷咒,若是一个不小心碰到,便是一场痛快淋漓的雷击,从毛皮疼到骨头里,我只在里面关了一晚上,便去了半条命。
我朦朦胧胧地想,珺华曾救过我一命,可我还没有报答他,这般死了,有一些遗憾。又想到,那天晚上同他躺在月霄花海的时候,我偷偷将自己的玉给了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因为我的身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那块玉。可是那块玉在他那里,其实并不怎么值钱。如果这也算报过恩的话,那么我就这么死去,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可是若是我死了,那块玉便更不值钱,这般想想,又有一些纠结。
我便在这种既遗憾又纠结的情绪里,度过了三天。
三天之后,我被带出了笼子。
我的头脑有些晕晕乎乎的,也不知自己是被带到了什么地方。眼神本就不大好,听力也有些折损。不过我还是分辨出唤作雪年的女子的声音。
只听她懒洋洋地道:“先日有人捕获了一头符拔进献给本宫,本宫想着姐姐被禁在沉栾殿里,也怪无聊的,便特意将这神兽带来,权当给姐姐解解闷。”又道,“只是,本宫宫里的人颇有些没用,迟迟不能将这神兽驯服,如今还只能关在笼子里禁着,倒有一些扫兴。”
听到符拔这两个字,我的身子抖了抖。
接着是怡姝的声音,有一些疲惫,却仍是冷淡自持的:“劳年妃娘娘挂念,年妃娘娘这一声姐姐,罪妃怎当担得起。”
对方笑了:“姐姐还是这般有自知之明。本宫就是喜欢姐姐这点。”
“年妃娘娘若无要紧事,容罪妃不能奉陪。”
“怎无要紧事?姐姐还不曾看本宫带来的神兽呢。来呀,将符拔放出来。”
殿内的灵气便如一潭平静的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顷刻间便沸腾了起来。我被谁提拎着走到前面,艰难地抬起眼皮,看到前方有一只巨大的猛兽正被十数个仙将以锁神链控制着。那巨兽状似麒麟,却没有角,浑身散发着不祥的气泽,黑色妖息不断凝聚与冲撞。那些仙将全都表情严肃,各个捏紧了仙诀,不敢有一毫疏忽。
麒麟是善兽,符拔却是天地间首屈一指的凶兽。我曾在大荒志的图鉴上看到过它,上古时期,有些神国会杀死符拔以达到驱除四方邪孽、震慑八荒精怪的目的。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样一种阵仗,就听到女子的声音细细道:“听说梓彦神官是驯兽的高手,本宫今日请示了君上,暂从慎刑司将神官借用一日,若神官能驯服这符拔,说不定慎刑司在量刑的时候,能将神官的骁勇善战考虑在内。至于判轻判重嘛,想必慎刑司长也有自己的考量。”说完之后掩嘴轻笑,“姐姐也同我一起欣赏欣赏神官大人的身手,如何?”
我听到杯盏落地的声音,是怡姝把茶水打翻了。
有个声音道:“年主子,梓彦神官到了。”
堇色袍子的男子被押解到近前,衣衫有些凌乱,气色也不甚好。男子唤作梓彦,是西泽的神官,模样俊秀潇洒,只是有一些疲累,薄唇紧抿着。
我曾偷听他与怡姝说话,他一直在说服怡姝跟他走,怡姝告诉他:给我最后三天。
我觉得怡姝一定在后悔,可是她后悔也没有用了。他今日也许会死在她面前。当然,我也会死在她面前。
“神官大人别来无恙?”雪年帝妃开口同神官叙旧,神官下颌微抬,虽带着手链脚镣,却无一毫卑亢之态,只用鼻子轻哼一声,作为对她的回应。
女子倒也不同他计较,笑了笑:“瞧神官大人的气色,自然很好,倒是本宫过虑了。”又道,“今日请大人过来,是想见识一下大人驯兽的本事,大人可还有话同怡妃姐姐说?”
被她点到名字的两个人眼神短暂地交汇,无论是他,还是她,眸里似乎都下着雪,那些被掩埋的情绪,终究化成怡姝的一句话:“果真无恙吗?”
他也只有一句话回她:“嗯,无恙。”
雪年对这般无趣的告别似乎有些不耐烦,开口吩咐仙官速速布好仙障,不过在送神官入阵之前,她忽而改了主意。
“等一等。本宫听说符拔以走兽为食,正好本宫近日一直头疼着,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头小畜生,倒不如赏它个便宜的死法……”
怡姝的语调似琴弦上的颤音:“你怎能这般残忍?你……”
却被对方打断:“姐姐可知,这头符拔久未进食,凶狠得紧,若不喂饱它,神官大人进去,它便要以神官大人为食了。姐姐究竟是心疼神官大人,还是心疼这头小畜生?”
怡姝咬着唇沉默下去。
隔了一会儿,我听到女子道:“愣着做什么,给本宫把小畜生丢进去。”
我逃婚的那一天,并没有想到自己会沦落到被符拔吞掉的地步。我们狐织是高贵的神族,如果幼兽时期不夭折,是可以有上万年的寿命的。这天上地下,没有哪种灵兽能赶得上我们的寿数。
可是寿数上万年又如何?天上掉下来的灾祸,还不是一下子就能够将它夺去。如今,便是一只低等的走兽符拔,也敢在我的面前吞口水。这光景真够难得的。我保持着一只狐狸的模样,直视面前巨大的凶兽。
被扔进去以前,我使出浑身力气,咬上那宫人的手,她吃痛尖叫,将我甩出老远。
“快,快抓住它!”
宫人四处围堵,我左右乱窜,听到怡姝朝我喊:“小狐狸,快走!”
“放肆!”雪年从榻上起身,“谁都走不了,把符拔放出来。”
有人抖着嗓子道:“娘娘,此举不妥。末将等数十名神将才堪堪将它控制住,若放它出来……”
话未说完,就听女子道了声:“啰嗦!本宫自己来。”
金属的碰撞声铮然响起,紧接着是轰然一声,女子自己捏诀撤了锁神链,那个庞大的身躯似乎早等这一刻,立即朝着仙障的右下角俯冲过去。
我早注意到那里有个空缺,想来是雪年特意安排。如果符拔自己冲破了仙障,不小心伤及怡姝,那么她的错也只是过失而已。
她想做的,是斩草除根。
在那一刻,我想起了珺华。女子能这般飞扬跋扈,所依仗的不过是珺华的喜欢。我觉得喜欢这样的女子的珺华,有一些讨厌。
阻隔符拔与众人的仙障顷刻溃散。
那只符拔几乎毫不犹豫地朝我扑来——它晓得谁的肉对它更有益处。
幸好梓彦神官及时祭出剑来,上前将符拔与我隔开,我才免遭命丧符拔的獠牙之下的厄运,怡姝惊呼一声,目光紧紧地追随着那个与符拔缠斗的堇色身影。我回过神来,忙寻个安全的位子躲着。绯衣绯裙的女子神情冷傲地将战斗的场面望着,唇角微翘,一副容颜如雪中梅花,冷艳,又有些残酷。那些仙将在事态失去控制之前,自然选择作壁上观。
神官在符拔面前渐渐落入下风,怡姝终于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唤作雪年的女子缓缓勾起唇角,一切都在她的把握里,一切她都不曾算错。
她唯一错的,是珺华。
忽而响起熟悉的嗓音,那声音就像是盛开的月霄花,寂静而冷清,却带着不容人拒绝的威慑力:“怡姝,退下。”
黑色的衣角在我身畔一瞬而过,再回神时,珺华已执剑上前,千钧一发之际将怡姝救下,把她扔给堇色袍子的神官。
“护好她。”简短的一句话,让神官神色微怔。
那些神将见自家君上入阵,忙上前护驾,他的目色冷清,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都退下,护好二位帝妃。”
雪年的整张脸惨白一片,指甲陷入肉里,似乎要掐出血来。
良久,她的面上露出个自嘲的笑:“你还是来了……”
我将目光从她脸上收回,仰起头,望着珺华同符拔对战。
天地那样大,时间像是静止了,我的眼中渐渐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的背影那样大,几乎要装满我的整颗心。
恍惚中,突听到怡姝的惊呼:“珺华,小心。”
她的话音刚落,珺华手中的剑便被符拔扫落,他神色一凛,还来不及将剑重新捞回手上,面前的凶兽已嘶吼着冲过去。
它已许久未曾进食,看不清面前之人是这个国家的王者,只想着要饱餐一顿。
我同它一样,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珺华死。
耳边响起羽翼振响的声音,像是许久未曾听过,也就在它蓦地响起的时候,我忽而记起来我是能飞的。我曾经认真的想过,纵使是死,也该死得壮烈,如今不晓得这种死法,够不够称得上壮烈。我冲上前去,为珺华挡住了符拔的一击,被拍飞的瞬间,有一种骨头都要碎掉的感觉。疼痛在体内蔓延,我闷哼一声,鲜血从喉头一涌而出。
我觉得除了自己的呻吟声,一切声响都退得很远。
符拔的那一击将我的人形给逼了出来,若是小狐狸的模样,砸在地上兴许还不会太难过,可这般落下去,单是想想就疼得厉害。然而在我同沉栾殿的琉璃地板来个亲密接触之前,有个温热的怀抱将我揽了过去。便如那一日,他将我从混沌黑沼捞出来时一般。
珺华抱住我,单手结了个手印,按在我的胸前帮我止血。而那些方才一直不敢近前的神将见自家君上处境不妙,终于捏诀上前,试图合力将符拔逼入锁妖障中,一时之间,咒术漫天飞扬。
珺华抱着我落地,声音显得有些远,他道:“小狐狸?”
我在他怀中轻轻张了张口,他忙凑耳过来,却似没有听清我的话,露出茫然的表情。
他听没听清也不重要,我不过是想告诉他,我才不是什么小狐狸。
我名唤琳琅,是北冥的公主。
尾声
那是一生中极短暂的一个瞬间。
小狐狸纵身挡在他跟前,那时的它看上去又小又柔弱。它自然敌不过身量百倍于它的符拔,几乎毫无悬念地被对方的利爪拍飞。在黑色的妖息中,小狐狸突然变作一个身着百鸟朝凤喜袍的少女。及腰长发如浓墨散开,侧脸有些苍白,却很美,美得清冽动人。便如同一片盛放的杜鹃花,摧枯拉朽地一路烧下去,将她自己也烧着。
她并不知道,他故意露出空挡给符拔,不过是想逼它进入他的施咒范围,这场战斗他既不让身后仙将参与,自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在它,不,在她挡在他面前的同时,他的头脑有一瞬的空白。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他途径北冥,见一只雪白的狐狸受困于混沌黑沼,看样子迷失日久,他心想怡姝喜欢狐狸,带回去给她养着,她会很高兴。于是他暂时停脚,将它救了出来。那时的他,并没有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一年以前,自北冥送过来一封国信,说北冥的玉绾公主在出嫁不周的途中走丢,还说这位公主甚喜游历,有可能会到西泽,希望能借他这个西泽国君的方便,在西泽境内也寻上一寻。那封国信里还附了一张玉绾公主的小像,画像上的女子,倾城容貌让人一目不忘。他只淡淡对信使赞了句这位公主的容色,便吩咐下臣在国境内贴满寻人启事,也算给北冥的王上一个交代。那时的他,亦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数月前,他顺手搭救的那只小狐狸为讨他欢心,带他去看长安殿后的月霄花海,他还记得他躺着的时候,小狐狸悄悄将一块白玉藏入他胸口,这件事,他仍旧没有放在心上。
此刻,他看到身着喜袍的少女在他面前如一片落叶般坠落,突然有一些心慌。他将她捞入怀中,带她退到地面,唤了她一声:“小狐狸?”
他看到她轻微地张了张嘴,似说了句什么。他忙将耳朵凑过去,她却已经没了声息。
他垂目望她,却发现她已经眉目寂静,身子也不再动弹。
他恍恍惚惚想起有关狐织的一句话。
狐织衔玉而生,玉碎则亡。
耳畔似乎有玉碎的声音倏尔响起,很柔弱,却微微震动心弦,
他终究知道了她是谁,也知道她给她的是什么,却还是晚了一步。
北冥的公主封号玉绾,小字琳琅。
(https://www.tbxsvv.cc/html/60/60238/3122578.html)
1秒记住官术网网:www.tbxsw.com.tbxsvv.cc.tbxsvv.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