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有些无聊。自从唤作梓彦的神官回来，怡姝便不大同我亲近，她的寝殿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让我随意进出了。我晓得她同梓彦之间有秘密，这秘密她谨慎到连我也不愿知悉，我也很识趣地不去给她添堵。我如今不过是只小狐狸，什么都不需做，静静观看事态发展便是了。只是有时候想到珺华，觉得他有些可怜。可他一定是不愿意让我可怜他的，因为他看上去对怡姝的背叛并不大在意。
珺华不在意，却不妨碍有人在意。我在外面溜达半晌，踩着午膳的时辰回沉栾宫，却正赶上一出好戏。
唤作雪年的帝妃带着浩浩荡荡的宫人，在沉栾殿里大肆翻查。据说前两日她来这里坐过，回宫后却发现丢了一根簪子。我不晓得什么簪子能这般重要，要劳烦她这个一宫之主亲自带人来查。查便查，也没必要查得那般彻底，像是要将整个沉栾殿给翻一遍才罢休似的。
我一进殿，便看到怡姝神色苍白地坐在那里，她的对面坐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正气定神闲地喝着茶，喝完茶将秀气的眉一挑：“姐姐无需这般端着，妹妹找到东西便也撤了，找不到自会向姐姐赔罪。”
怡姝凉凉道：“妹妹在此丢了东西，自然该找，只是不知，妹妹这般大的阵仗，有没有教君上知晓？”
女子听话后扑哧一声笑了，拿衣袖掩着樱桃小口：“姐姐说什么呢，原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妹妹能自己找，又何须要让君上劳心？妹妹平日虽有些不听话，还是识大体的。而且……”她望着怡姝，面上神色一派天真，“那簪子是君上赏的，若叫君上知道妹妹这么不小心竟把它给丢了，总有些不大好吧。姐姐说呢？”
珺华形容雪年，说她像个任性的孩子。唔，她是挺任性。
我走过去，跳到怡姝腿上，感觉到她有些颤抖，她那笼在袖子中的手，指尖微微泛白。我亲昵地咬了咬她，她这才恢复些镇定，抬手抚上我的毛，低低嗔道：“琳琅，你又乱跑了。”
我淡定地拿嘴理了理毛。
“这便是君上送姐姐的那只灵狐吗？”穿绯色衣衫的女子在对面问道。
怡姝漫不经心应道：“正是。”
对方轻移莲步：“这小畜生皮相倒是好。”说着便伸出手，似乎是想拍拍我的头，我为她小畜生的叫法颇为不满，对着她葱段般的玉手便是一口。
她尖叫一声，身后的宫人立刻慌慌张张冲过来：“年主子如何了？快快，拿药箱来给年主子止血！”
怡姝也有些慌：“琳琅，怎这般不懂事？”
已经许久没有人骂我不懂事，这一声不懂事，我听着倒是很顺耳。
又听到她问雪年：“妹妹可伤到了骨头？”
雪年眉头紧蹙，胡乱道声：“无妨。”一边放任宫人手忙脚乱为她包扎，一边话里有话地嗤笑道，“君上怎将这般凶残的畜生交给姐姐养，还真不顾念姐姐。”
怡姝为这话蹙了蹙眉：“小狐狸平日一向温顺，遇着妹妹却忽而转了性，也不知是该怨姐姐管教不周，还是该怨妹妹运气不好。”
雪年怒目道：“姐姐此话何意？”
冲突升级之前，忽自寝房方向传来骚乱声，一个小宫女慌张跑来，哭丧着脸：“怡主子，她们要搜寝房，奴婢拦不住啊……”
怡姝目光凌厉地望向雪年：“妹妹这是何意？簪子难不成会丢在我的床上吗？快让她们住手。”
雪年眯了眯眼，懒懒反问：“姐姐在紧张什么？”
怡姝不顾同她打嘴仗，抬脚便往寝房去。
雪年的声音细细的，带着些玩味：“姐姐这般紧张，莫非在寝殿藏了什么不妥之物？妹妹好生好奇，不如随姐姐一同去看看。”
我看到绝望一点点怡姝的面上铺开。我晓得她在紧张什么。我也有些为她紧张，想了想她对我甚好，我也该为她做些什么，遂抢在所有人之前入了寝殿。
我进去的甚巧，一个绿衣服的宫人刚刚从床头翻找出一叠书信，正面露喜色。我三两下跳到床上，听到有宫人喊道：“哪里来的狐狸？小心！”
可惜已经晚了，我对着那叠纸便是一口气。最近灵力恢复了一些，我寻思着可以试试最低等的召火咒，谁料这样一试，我愣了，全场的人都愣了。
以我为中心，形成了十米左右的火焰圈，并且以极快的速度侵占一切遇到的东西。刚踏入殿门的怡姝和雪年也受到了殃及，忙各自撑开仙障阻挡迎面扑来的烈焰。
小宫女被那火的阵仗吓得花容失色：“走水了，沉栾宫走水了！”
还有人喊：“保护两位帝妃，快去请君上来！”
我晓得自己闯了祸，一时有些六神无主。好在珺华带着布雨的仙官赶来，才免了一场毁天灭地的火事。
他沉着脸坐在沉栾殿正中央的榻上，下面以怡姝和雪年为首跪了满地，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出气。
我第一次见识到珺华作为君王的威严。我觉得那时的他有点可怕。
“本君要听来龙去脉。”淡淡瞟了全场之人一眼，然后点了个人的名字，“雪年。”
雪年抬头望了他一眼，忙又垂下头，委屈道：“臣妾不知该从何禀起。”
她的贴身女官立即接口：“年主子受了惊吓，不如由奴婢代为禀告。”
珺华淡淡道：“说。”
那女官舌灿莲花，略去了不利于自家主子的部分，刻意强调了我咬伤她家主子，以及在怡姝寝床上发现可疑信件，却被我一口火烧掉之事。下一刻，我便被提拎着粗暴地扔到珺华面前，我有些不大敢正眼瞧他。
我差点烧了沉栾宫，还差点害死了他两个宠妃，这样的罪过，约莫是很大的。
他却没忙着问我的罪，而是对女官口中的可疑信件产生了兴趣：“哦？你说的信件现在何处，有何可疑之处？”
那女官往怡姝跪的地方望一眼，意味深长地道：“信已被怡主子养的畜生给烧了，至于信上的内容，奴婢只瞄到了两眼……只能说，信上的字甚有些不堪入目。其余的……奴婢不敢妄言。”
珺华的手在桌案上轻敲，一副眉眼比晨起的山岚还要寂静悠远。他的目光最终移到身着雪袍的女子身上。
“怡姝，你说。”
女子身子一顿，回答道：“臣妾将家信收在床头，不知有何不妥的？雪年妹妹今日借丢簪之故进臣妾的寝殿寻物，只怕是早已将臣妾当成了罪人，如今臣妾说什么，在雪年妹妹那里，想必都是不可信的。”抬起头，目光有些无助，“在君上那里，不知臣妾还可不可信？”
一直沉默的雪年终于不再沉默，抬起头，面上是极浅的嘲讽：“姐姐还要继续做戏吗？姐姐难道以为妹妹过来便是为了寻一个簪子？既然君上也在，妹妹也不妨如实告诉姐姐……妹妹今日来，不过是要为君上分忧。君上早知你同神官大人的关系，这些日子之所以不戳破姐姐，不过是希望姐姐能主动坦白，也不枉君上对姐姐的夫妻情谊。”
怡姝的神色有些苍白：“不知妹妹此话何意。”
雪年的语气轻描淡写，却道出一件惊天动地的秘辛：“姐姐便不要装了。姐姐同神官大人原是表兄妹，不光青梅竹马，还曾结过亲，只是后来姐姐改名换姓入了宫，神官大人便也追了过来……”
怡姝还在强装镇定：“一派胡言。”
“是不是一派胡言，姐姐自己心里清楚。”
怡姝张口想要辩解，却被雪年打断：“我知道姐姐想说什么，姐姐一定想说自己是冀州长鸢氏的嫡女，神官大人却是瑜州人氏，瑜州与冀州相隔万里，你二人怎会是青梅竹马？可是，若姐姐并不是怡姝呢？”
怡姝的身形微晃。
雪年继续说下去：“姐姐是共恭氏的族人，名唤凉月，对不对？神官大人亦是共恭族人，后投靠瑜州白泽氏，费尽心思成为神官，想做的无非一件事，便是要带姐姐走。”
这些事，珺华早就在查。
怡姝终于瘫在那里。
是，她不是怡姝，她原是共恭氏派到珺华身边的细作，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共恭之乱被镇压，而她的身份竟也未曾败露。她将目光移到榻上男子的身上，表情说不上是悲伤多些，还是麻木多些。
我听到她淡淡道：“原来君上，从来不曾信过臣妾。”
珺华只道了一句：“本君给过你机会的。”
这场战争，雪年赢了。她的部族为共恭氏所灭，如今，她傲然地面对共恭氏的族人，想讨的都可以讨回来。我听到珺华以冷淡的语调宣布，怡姝欺君罔上，削去所有封号，先禁足在沉栾宫，至于梓彦，发配慎刑司，严审。
雪年身畔的女官却没有将我给忘了，提醒珺华：“这头狐狸咬伤了年主子，还差点纵火烧了沉栾殿，不知君上如何处置？”
珺华冷淡地打量我一眼，道：“一头畜生而已，年儿想如何处置，便依年儿。”
雪年起身行礼：“多谢君上。”垂眸道，“恭送君上。”
珺华经过怡姝身畔时，我听到她小声问他：“珺华，若我说，我与梓彦什么也没做，你可信我？”
那是我记忆中，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他看了她一眼，唇角勾起个浅淡弧度：“爱妃如今还惦念着梓彦神官，要为他开脱，这份情谊，很令本君感动。”
怡姝苦笑一下，声音有些颤抖：“既如此，臣妾便不求别的，只请君上饶过琳琅。是臣妾不曾管教好它，雪年妹妹有气，可以发在臣妾身上。”
为这一句话，我很感激她。做她的狐狸其实挺好，她不曾苛待我，自身都难保的时候还能想到我。我一直很喜欢她，如果可以，我想要救她。可是我积蓄三年的灵力，在方才的那场火中全部耗尽，我或许连自己都救不了。
我的生死握在珺华手中，可他却看也不看我，对怡姝道：“爱妃还是仔细想想自己的后事吧。”
一场华丽的宫变，结束地悄无声息。
那是我遇到珺华的第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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