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他唤作珺华,珺,乃雕琢的美玉。
他报出自己名字,却不问我叫什么。他总是直接唤我:小狐狸。
我并不觉得他冒犯了我,因为他唤我小狐狸时,声音是那么好听。
可我不唤小狐狸,我唤作琳琅,是狐织一族最末的女儿。
狐织是上古神族的一支,亦是北冥的王族。我们这一族似乎没什么女儿缘,有时几百年间的光阴只能孕育出一只雌狐,故而族中的女子甚是珍贵。为了延续狐织的血统,老祖宗制定了只能族内通婚的陈腐制度——当然,这一制度对族中男子来说甚是宽容,比方说可以在娶族中女子为正妻之后,再纳外族女子为妾。族里的姑娘相比之下就比较可怜,因为她们只能嫁给族里的男人。
这样说来,我娘同我爹似乎便是同父异母的姐弟。
从前族人尚多的时候还没有这样乱来,可是到了我爹娘这一辈,族内人丁稀少——尤其是女子稀少——已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总而言之,为延续香火,我爹必须娶我娘。
这在外族看来是姐弟乱伦,可在我们伟大的祖制面前,“姐弟乱伦”这四个字应该念作“天经地义”。
当然,除了我娘以外,我爹还有许多位妃子,多得数也数不清。
我印象中我爹同我娘不大说话。我曾偷听我娘寝宫的侍女八卦,她们说在我出生以后,我爹便再没临幸过我娘。
我不大懂临幸是什么意思,可是我知道,我爹不再临幸我娘,在那些宫人看来,是一件很可怜的事。我娘生下我以后的确挺可怜,因为狐织的幼仔极不好养活,为了将我拉扯大,我娘吃的苦头就别提了。
至于我爹,他老人家虽然也很疼我,可是我能顽强地活下来,还真没他老人家什么功劳。
我娘生我的时候,据说是难产,在我和我娘性命垂危的时候,我爹却跟一个妃子在清凉山避暑。我娘宫里的人送急信去催他回来,却一直得不到音讯,可把照顾我娘的嬷嬷给急死了,直到我出嫁前这个嬷嬷还念叨说:“公主嫁的人若是你父王这样的,还不如不嫁。”
听这位嬷嬷说,我出生后的第三日,我爹才匆匆忙忙地赶回来。回来后晓得我娘差点死了,对着医官发了一通脾气,还把伺候我娘的宫人全给罚了俸。
听嬷嬷的语气,似乎是觉得错全在我爹自己,他却不愿意正视。这件事自然不敢教我爹晓得,我爹若是晓得了,又会乱发脾气。我印象中,他老人家总是在发脾气。
闲话不叙,上一代香火不旺,到我这一代自然也没有旺盛的可能。如今的狐织王族里,只余我一个纯血统的后裔。
托那该死的祖制的福,我原本是要嫁给我的大哥景迟的,可是他不愿意,我也不愿意。
他不愿意不是因为我是他妹妹,而是因为他自小便看我不顺眼,而我不愿意则是因为既然他看我不顺眼,我也不想死皮赖脸嫁给他。
我宁愿死,也不愿像我娘一样,嫁给跟自己有一半血缘关系的男人,为他生个孩子,然后彼此疏离。
在我的婚姻大事上,我娘竟也同我步调一致,态度甚至比我还要坚决。
我的印象中,我娘从来是温柔恭顺的,尤其是在我爹的面前,总有些低眉顺目,还有些唯唯诺诺。我曾觉得她很软弱,有一些瞧不起她。
我唯一一次听到她高声说话,便是我爹提到我婚事的那一次。我爹的意思自是遵循祖制,让我嫁给景迟。景迟早晚要继承君位,我呢,已是族里唯一适龄的姑娘。
我行过及笄礼的第二日,便被我爹叫到紫鸾殿。
我含糊不明地听着他老人家滔滔不绝地讲族之根本国之大体,当然,景迟也免不了这样的待遇,我偷偷瞄他,见他穿着锦袍玉服站在一旁,面无表情。
他一定在心里将我恨死了,因为他一点儿也不喜欢我。
小的时候有个宫人偷偷告诉我:“太子不如公主你们父王宠爱,心中憋着一口气,这口气不能发在你们父王身上,自然要撒在公主身上。”
我一直觉得我有些冤枉。好在我也并不大喜欢他,如果我喜欢他,他却讨厌我,按照我的性子,应该会想办法讨他喜欢,可是讨他喜欢,一定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我正在我爹的长篇大论里昏昏欲睡,我娘便闯了进来,不顾宫人的阻拦,冲过来一把将我护在怀中,我听到她用克制的语调对我爹说:“孟章,你已做了一个狠心的弟弟,狠心的丈夫,难道还想做一个狠心的爹吗?”
我娘生得很好看,起码比我好看得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爹就是不愿意多看我娘一眼。就算是在这个时候,我爹的目光也没落到我娘脸上,而只是扫了她一眼,低低喝道:“玉织,休要胡闹。”
“胡闹?你以为我在胡闹?”我娘的语气带着讥诮,“孟章,狐织的纯正血统于你而言当真那般重要吗?你分明知道,纵使景迟娶了外族女子为妻,也动摇不了他的君位,他的孩子便是只有一半狐织血统,日后也会是狐织的王。”
我娘的语调渐趋苍凉,却是冷静的:“孟章,你过不去的,不过是你心里的那道槛,就像当年的父王一样。”又道,“这些年你如此宝贝琳琅,可是到头来,你却要让她同我一样沦为生育的工具,你若是一定要这般狠心,没关系,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唤作玉织的女子高傲地扬着头,在我的记忆里,那时候的她比任何时候都要美。
“我肮脏地活了这样久,死了却是干净。”
我爹默在那里,整个人像是被什么力量压制住,良久,才听到他老人家自牙缝中问:“生育的工具?玉织,这便是你的心里话?”
不知为何,我觉得那时的爹有些失魂落魄,可又觉得那一定是我的错觉。
他终于望向我娘,似要用深不可解的目光将她整个人洞穿:“你,竟然想死?”
时间是那样长。长得似乎永远也等不到尽头。
“孟章,我早就想死了。”我娘这般回答他,声音很轻,“对于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来说,什么都不可怕。”她忽而笑出来,笑得天真无邪,“你可还记得我们习过的第一个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话音刚落地,巨大的灭魂阵便自脚底骤然成形,掀动我的衣衫,如飞起的云彩,我知道,此刻只需我娘动一动小手指,这个灭魂阵便会启动。
灭魂阵一启动,阵中的人只有一个后果——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我看到我爹的神色骤变,原本有些发青的脸霎时一片惨白。我甚少见我爹害怕什么,他总是让别人害怕。可是此刻的他却浑身震颤,原本锐利的眸子里,被愤怒和惊骇占满。到了最后,有一种深沉的悲痛在他的脸上蔓延开来。
“玉织,你若想死,我可以成全你,可是你无权带走我们的女儿!”
留下这句话,我爹拂袖离去,我大哥景迟古怪地望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个轻蔑的笑:“呵,好个母女情深。”
待景迟的脚步声远去,空荡荡的大殿上,便只剩下我和娘。
灭魂阵中,我娘搂着我,哭了很久。
那是我娘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她从前一直很坚强。
那件事之后,我爹再没有提过我的婚事,直到不周的王上差人递了一纸聘书过来。我爹拿着那封聘书来到我娘的寝殿,紧抿双唇,神色铁青,也不说话,只教宫人呈上去给我娘看。
我娘将聘书合上,声音很淡:“不周乃四国之首,他们的王上若是真心想娶琳琅,我北冥怕是没有说不的余地。况且,此番他将后位许给琳琅,琳琅嫁过去,大约不会委屈。”
对于我娘的话,我爹隔了许久,才道了一个字:“然。”
我便这样许给了不周的国君。
当时的神界有七国,为首的是四个大国:不周,西泽,荒隅,湿蒙。北冥在西泽和不周之间,尽管弱小,却也是片独立的神域,我爹娘也是一国的帝王与王后,纵使是不周的君王想要娶我,如若过不了我爹娘这一关,他便只能来抢。当然,他的求亲我爹娘全都应了,抢亲便无从谈起。
可是在出嫁的那一天,我却选择了逃婚。
逃婚途中,我遇到了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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