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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已经过了十来天,每早殿前的阶上却还是凝着厚厚一层寒霜,脚踏上去便是透心的地凉,更不论踩多变滑了害人。
自有一日小纨没当心跌了一跤,腰上青肿了一大块,走路如不扶着就发疼,便天天亲自起大早瞧着婢子仔细扫弄干净,才敢让细君走。
可细君除了去中宫问安、主年十五之事,已有三日不怎么出猗兰殿门了。
虽应了皇后去查阮卫尉丞为何看不过李夫人怀子施毒陷害之事,但细君知晓,本质还是去探谢傛华的底细:她此举何欲;把握何来;会不会矛头直指的,乃是椒房殿。
只是一面是她如何都不愿见的阮云岑,一面是她自知绝对问不出什么的谢瑞卿。连李婠都可以叫她无话可说,更何论连婕妤都敢嘲讽的傛华。
而转念想到皇后所说,唯有查清楚了才肯同陛下求情,允让她去乌孙的请命,细君心上更是烦闷不已。
想要让天子松口,方法并不少。但细君自认为亏欠于卫氏。而话说回来,即便是利用是做戏,皇后还是在这宫中待她最厚之人。若出尔反尔,绝属不义。
可笑那和亲之请,原本只是细君一时怨恨而想出的念头,如今一步一步,阴差阳错,反合着众力把它推向必然实现的路途了。
由是如何掂量,都没有个结果。
在篦头时小鸾忽然惊道:“诶哟,翁主这都出雪丝了。”
细君闻言愣神,却复淡淡神情:“拔了便是。”
小鸾应了声,将篦子放下,把周围的头发按住,道:“翁主究竟愁心何事,还是去乌孙那桩么。”
细君将皇后所说,唯有查清楚了才肯同陛下求情,允让她去乌孙的请命,告诉了小鸾。
她却道:“我以为多大的事情,让翁主着恼了好几天。”说罢便将那根雪丝陈在案上。
“听你言语,似容易之事?”
“是呵。不过是增成殿那位罢了,她虽是周密无缝事事俱到,可无奈有件事她怎么也圆满不了。”
细君听罢沉声:“膝下绵薄。”
“正是,只诞下一位公主,又是脾性暴烈泼辣的主。哪似尹婕妤和刑娙娥的两位女公子讨人喜欢?可夷安公主唯有一个好处,便是藏不住话。”
这才叫细君回过神来。
实在无从下手,去问问刘恒欢也是好的。
她一向厌弃自己是个封王罪子之女,因父皇的恩典才能腆着脸住在殿里罢了。可她又气陛下袒护细君,竟把猗兰殿辟出来给她住,这可是当年父皇出生的宫室。①
而不论宫人行为如何说明细君与其他公主的毫无差别,细君还是只能按辈分叫她们声姑姑。初来时她才六岁,规矩不通言辞不顺,年方豆蔻的恒欢却时不时要嘲弄欺负她一把才舒坦。
那时细君还没这般乖顺,在民间沾惹来的习气尚未褪去,一急便会顶嘴。不料人家年岁再小,对她来说终究是姑姑,略施惩戒的权力还是有的。
如今想来,惩罚自己,不过是这五姑姑显得自己地位的方式罢了。皇后的嫡亲公主虽性情温和冲淡有礼,毕竟还是高过妃嫔的女儿一层的。那时诸邑公主尚未出生,刘恒欢岁数上最小,在诞女嗣的宫妃中,谢氏也是位分上最低。虽后来从长使晋到了傛华,也不敌那婕妤、娙娥,位高一筹。自己在这种时候入宫,被她枪打出头鸟,也是情有可原。
但即便如此说,往事仍不可一笔勾销,找这五姑姑虽比阮谢二人容易,却也非翻掌易事。
小鸾看到细君一手扶上额头合目颦眉,知晓她是思虑往昔所致,赶紧放下篦子给她揉太阳穴来,劝道:“翁主都多大岁数了,身份、阅历皆不同以往,还怕陈年旧事做什么。若翁主放不下心,奴婢跟着一道去就是了。”
当年的事中十有七八都是因为小鸾不守宫里规矩搅出的,现在因给女侍中贴身侍奉,位及姑姑,对人出言不逊也只被当做雷厉风行,便好了伤疤忘了疼,充起能来。
细君苦笑一声,睁开眼从铜镜中看着小鸾道:“算了吧,你若不去,她那脾气也就说上几句,大不了我什么都探听不到,白走一回罢了;你若去了,这事儿才收拾不住了。”
“翁主取笑,奴婢哪有那么不知分寸。”小鸾嗔道,将手一抽便不肯给她揉了,却还是隔了帘子叫小纨进来侍候更衣。
细君去长秋殿问安的时候,德邑公主刘妱妱也在。②
“细君问二姑姑、五姑姑安,愿两位姑姑,长乐无极。”
“起来吧。”先说话的是刘恒欢,虽排辈上是德邑公主的妹妹,但这毕竟是她的地界,“你这可是真真的稀客,半载也见不上一回的。莫非是二姐来了,给我这长秋殿招的祥云福雾?”
“五姑姑说笑了。”细君温温地赔出一笑,“平日当差得不着空,又恐来了叨扰到姑姑安憩,并不是成心不来。”
“喏,可不是?才说是稀客,这直接成贵客了。”刘恒欢虽都过了二十,对起细君来还是当年那模样,丝毫未变,“我这地儿,椒房殿来的人本就不多,更何论贴身的女侍中,万事在身,无闲走访?那怎么今个儿,便不要当差了?”
“好了,既然是难得来的,何妨用这话逗她。”德邑公主虽是尹灵飞的女儿,却半分不沾婕妤雷厉风行不给人留面子的习气,故而小鸾说她脾性好,陛下也喜欢,把琅琊富庶之地都分封给她,俨然视作当利公主一般了。
只见她又对细君道,“瞧你原是要找五妹的,可是什么私房的话儿要说,需我回避?”
“二姑姑可莫动身,细君不过是进贡上来大秦珠,想着小姑姑原最喜欢那花样灵怪,便让人挑了两颗最好的打了副耳坠子来。”说着便颔首示意小纨递过去,原来是要打探虚实,碰上了刘妱妱,也只能够当做个人情了。
“什么要紧的东西,亲自来一趟。”刘恒欢见了那珠子实在可爱,颗又大又润,碧绿的纹样正好在中间,衬得明蓝色的底更为澄澈,好似蜻蜓眼睛一般,这才高兴了,眼往座下一飞,叫婢子给细君斟上酽茶。
“怕中尚署的人不上心③,又是许久没来了,借事一访,望姑姑不要责怪。”细君回着话的空儿,一壶煮沸滚着的茶水便搁到案几上,紧接着又是一道道香料调味碟陈列在侧,她待杯杯盏盏声落,复道,“况是娘娘连日操累十五,身上又不爽健起来,整日在椒房殿不出,难得得了空子。”
刘妱妱闻后点点头,问:“母后可是为父皇忧心过度了?父皇连着去兰林殿也将有半月了,再怎样的小产也应该缓过来了才是。如是下去,不知东皇祭,将会如何。”④
“谁知狐媚子怀着怎样的心。”刘恒欢哼了一声接话道,等悠悠喫完了口茶,才见细君微颦着眉头不知思索着什么,笑道,“你是母后身边的人儿,不要说是第一回听这话。”
细君许久没听什么直接的话,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只好顺着她意思道,“最早这句是尹婕妤公公然提的,不过是一时气话,哪能够当真呢?陛下总是望后宫和睦,何况李夫人如今为皇嗣受了大罪,多获些恩泽也没什么。反倒是,连孩子都没了,万一落下什么病根,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她复思片刻又道:“狐媚不狐媚的,都是指别人的话,图个说得畅快罢了。到了自个儿身上,若出了些耽搁,都争着要人瞧要人疼呢。”
“瞧你这话,周周到到的,多不爽气。”刘恒欢听了细君这一顿说教道理觉得好没意思,却又更觉细君不同以往了,“还不似刚进宫那会儿,动不动就跳脚还嘴呢,虽没规矩,倒还可爱些。诶?那整日给你惹事的丫头呢,还侍奉着么?”
看她还记得小鸾那疯魔丫头,身后的小纨先一笑,细君记起她早上嗔人的模样也面上一动,笑答道,“仍侍奉着呢。怕她不晓得礼节惹人笑,今日便没让来。”
“这都多少年了,你都伶俐得叫我认不大出了,她一个做宫婢的还能软硬不吃?倒是奇怪。”刘恒欢摇了摇头,正要再说,却听宫人进来通报,道谢二娘子来了。
她这才静默下来,不似方才坦直会说了,她先瞧了细君一眼,想回了免除事端,却听刘妱妱道:“今儿你这里可真是热闹极了,素闻谢娘子生得模样端正,绣活又极好,一直想见,没料到,择日不如撞日。”
话已至此,也不能推辞了。料想虽细君应恨极了她这个表妹,但不至于甩了脸面做出什么惹人诟病的事情来,便道:“友琴,还愣着做什么,去宣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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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猗兰殿:汉殿名。相传武帝诞生前,景帝梦赤彘从云中而下,入崇兰阁,因改阁名为猗兰殿。后武帝生于此殿。
②德邑公主:又称阳石公主。武帝晚年,朱安世告太仆公孙敬声行巫蛊之事,并与阳石公主通奸。巫蛊之祸就此开始。征和二年(公元前92年)春,公孙敬声的父亲丞相公孙贺下狱死。夏闰月,阳石公主与诸邑公主也因巫蛊而死。此处其名为刘妱妱,为尹婕妤之女。
③中尚署:掌供郊祀圭璧及天子器玩、后妃服饰雕文错彩之制。令一人,从七品下;丞二人,从八品下。
④东皇祭:是战国时期楚国人祭祀的最高神,主宰天空星辰。古未有祀太一者,以太一为神名,殆起于周末,汉武帝因方士之言,立其祀长安东南郊,为太乙宫。武帝每年春季来此祭日,秋季祭月,三年祭一次东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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