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科幻灵异 > 细君辞 > 第四章、对玉环 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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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要娶的是谢沅茞?”卫子夫语气中含着三分惊讶,余下七分俱是不屑,她欲语先笑,眼中却泠泠。

    “不过是个丞相司直的女儿,家翁亦未封侯;便说是攀附着谢傛华,可也没个皇子,只诞下夷安公主一个罢了。这恒欢①丧夫虽是回来,却也经受了这般变故,怕再没什么手段。当年陛下就最宠爱沉玉,如今……”

    夷安公主确实是夫婿遭戮,难道自个儿的当利长公主便是安乐怡养么?被父皇亲指的良婚,又被父皇下旨将额驸腰斩,还不是为了那四字:成、仙、长、生。

    皇后停顿片刻寻摸了恰当的言辞,只道:“如今更是怀了几分愧疚,不会改变。由此说来,像谢家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门户,也要去俛附结亲,阮氏眼界真是浅薄至斯。”

    理是如此,只是卫子夫不知自己一席话尽是从皇后之尊而出的,高标如九天而下的指指点点,嘲讽和贬低加倍压回到细君头上来,逼得她不得不曲颈求全。

    “谢家便是未封侯,也是父兄为官姑母为妃。细君……又何曾能与他人抗礼?”

    自个儿不过是个孤女,空有皇亲的名头,拿捏在手上却什么都不是的。

    “你父亲虽是作了恶,”卫子夫并没有说父王,刘建被贬庶民上吊自尽是不争的事实。这一点,饶是细君再顺巧,再得陛下喜欢,封作长公主②,也是不能变的。

    “但如今你是女侍中,在本宫这里当值,便是宫中的翘楚,女官的领袖。平级论官起来,与丞相司直无差,甚至还高些。话再说回来,宫里头哪个又不是将你作个正经嫡亲的公主养着的?怎的就兀自菲薄起来了?”

    这番话说完,未等细君言语,卫子夫又道,“本宫原还寻思是哪桩天大的事情,竟让你这样温吞的人生了去乌孙的心,还软话硬话都听不进。早不肯与本宫说,要知道了,禀一声教陛下给你做主便是了,哪有这么麻烦?”

    “娘娘!”细君听着皇后要去做主,心下着急,便叫呼出去,惹得白华、小纨和卫子夫都诧异瞧着她。

    她自知失态,面上白一阵红一阵的,咬着下唇忍了片刻,才挤出一丝极勉强的笑来,道:“娘娘,话虽是那般说的,现事却不是那般做的。”

    “那你倒是说说看?”

    “按平级论官,虽是陛下玉口亲提,也不过是凭空的罢了。”细君沉声道,讲的是天子将后宫位分与爵秩相媲之事,“不然后宫中,李夫人可不是金印紫绶的丞相,尹婕妤岂非是银印青绶的御史大夫了?”

    她勾留了少顷,便总结道:“后妃再显贵荣华,终究比不得前朝;何况细君只是女官,连同少府比,都比不得的。女子么……再威仪持重,自然也比不得男子的。”

    卫子夫听罢,心中道此言人人皆知,故而无意,却还是哂了她一句:“这话旁人说也就罢了,叫你说出来,本宫如何不肯信。”

    这是原想说细君幼年在习书时,聪颖绝伦,常受五经博士激赏,分毫不差于公卿子弟,何来的女子再威仪持重也比不得男子的论解?却接连着想到日益与皇上意见不和的太子,也静默了。

    仲卿物故后,卫家凋敝噤声,无人不颤栗惊惧。连原先最最得宠的太子,也渐渐失了陛下的喜欢。

    一干门客将东宫搅得昏天黑地,撺掇得刘据竟要和父皇违拗起来,指责征战西域于百姓无益。一想到这,皇后便不由得心上发疼。

    自大将军的薨逝不过才四五月的光景,“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的神话便已经自个儿破灭。幻海无常,卫子夫不知,若民间坊上再编排出什么歌谣民曲,讽颂色未衰而爱先弛的朝夕无定,自己是否能承受得住。

    “从本宫来说,你本是孙女儿的辈分,便是亲眷之属;加诸又与正歙③同岁,自然关切甚些。何况你也是个争气懂事的孩子。”卫子夫说到这里顿了顿,似想起细君的窘迫之处,再说了几句,更像解释。

    “先两年的时候,陛下便玩笑说要为你和君山指婚,由了这缘故,本宫才在宫宴上明着提了。若知道今日,当时便应催促他宣出来。”

    “细君都未自认命浅,娘娘又何必怜细君福薄呢?”她淡淡答道,好似卫子夫的安慰和解释纯属多余。

    皇后打量了片刻她的神情,想起了要凤位稳固后,才许细君离去的念头,道:“若你真放得下,本宫差劳你一件,你可答应?”

    “但凭娘娘吩咐。”

    “因原先不知道,只当是宫妃内的构陷了。如果真如李充依所言,君山以陛下名义送过去的物什,害得李夫人小产。那多半,就是增成殿那位支使去的。”

    “谢瑞卿安排此事是为了什么,不言自明;而阮君山,又为了什么呢?讨得未来姑母和岳丈欢心么?被查出来就是九死的事,也肯贸贸然去做,便说明此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此话那日太医丞便说过。”

    卫子夫点点头,又道:“他既然连你都肯弃了,背后就一定有不可言说的好处。本宫要你做的,便是将这好处盘听清楚。不拘你是直接去问他,还是什么法子,只要不惊动到陛下便成。你可懂了?”

    皇后将此事担负给细君,而自己要好好去查清,是什么叫天子完全不将李夫人的小产放在心上,却又演得栩栩如真,把阖宫都骗过了。

    “细君明白,定会讨来一个结果,请娘娘静待。”闻言后的刘细君颜色并不见悲喜,只是允下,好似早有了计较。

    “若你悔了,回个头便是;若你决意,那本宫和陛下都没有办法。换言之,若你真真想去乌孙,离了这是非地,你就需将这桩事儿做好。”

    此话的意思是,此事做成,便陛下还是不愿意,本宫也会冒失宠之险,为你磨嘴皮子说情。

    细君膝行至前,伏身行的是大礼,“谢娘娘成全。”

    出了椒房殿,月已西偏,清光满地映着桐树碎影,摇曳间霜资顿生。

    小纨在细君身边低头踏着寒色,又想着方才皇后吩咐的话儿发愁,又希望翁主做不成最后没法去乌孙,又觉得事已至此,便是硬留下来也觉孤清寒心。

    她听出脚步声只有自个儿的,便停下来看向后头,才发现细君还在发越殿外,彽徊不前,愣神瞧着天上那轮玉蟾,只有空剌剌的一半。尚有六日便是正月十五。

    庆宫春宴,本应喜庆团圞,却皇嗣小产夫人命危;十五日祭拜东皇太一,不比拜天朝祖的过场,乃是三年一次的盛事,届时又将横生出什么枝节?

    叶小纨不似她妹妹,是什么都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性格。她就像椒房殿里的白华,沉沉稳稳的。由是见状,只是走回到细君身边,手提宫灯耐心等着。

    “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宫宴,皇后娘娘赐了块儿玉环与我?”细君听着她碎步子走来,就略微偏侧过头来问道。

    小纨闻言,犹豫了一下,才答:“奴婢记得,就在翁主绦子上系着呢。翁主何故突然问起这件来?”

    她犹豫并非无故,因这玉环下赏时,本是成对的。一佩予细君,另一佩自然是给了阮卫尉丞,但小纨不敢说出。

    “是了。可你知不知,为何送的是这玉环,而不是旁的东西?”细君边缓缓言道,边从裙裾的腰带上解下酡红宫绦,拿在手上。

    透雕着蒲纹的玉环被月光一照,通透澄澈,并不能说清素手与素佩,颜色如何不同。可见是戴了经年经岁的,平日拿在手里玩,有了自个儿的冷暖,是贴心的东西。

    蒲纹。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④

    那辗转反侧的涕泗滂沱,想来便是两年前此环的成谶。

    小纨迟疑道:“奴婢愚钝……”

    “因为环取无穷,玉取坚。”细君将这句解释说得既清楚又徐缓,眼神却不离那环佩,似在看濒死之人,苟延残喘。

    说罢她便将呵过的手,猛地向前用力,将玉环的一面往发越殿外的宫壁上一磕。

    小纨还没赶得及叫出声来,就先见环佩上缺了一块,和天上朗照的月亮何其相似。

    难看的切口留在温润的质地上,锋利得宛若一不小心就能把十指破出血来。

    细君将那玉玦宫绦原样系回去,却不知,原样再不可复回了。

    碰落的玉屑晶晶莹莹在墙角的地上,同霜一色。

    “可惜,何得春秋千载,何得磐石无转?这人间事本无团圞,和望月⑤,一模一样。”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

    成玦,成绝。

    她惊讶自个儿当初竟完全没想到这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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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恒欢:即谢傛华之女夷安公主。其夫昭平君酒醉杀其母主傅(教导公主的女官。傅,姆是也。因此这人是隆虑公主的保姆。),被处死。文中她守寡后未改嫁,回宫居住。

    ②关于长公主:在西汉,唯有地位殊荣的皇姊和获得皇帝喜爱的公主可封长公主,如前文提到的当利长公主刘沉玉,还有比较著名的馆陶长公主刘嫖等。

    ③正歙:卫皇后之女诸邑公主。继承其母容貌,颇得父皇喜爱。此处设置她年方十六,与刘细君同龄。

    ④出自《诗经·陈风·泽陂》,为写一女子看见堤边的蒲荷相伴成长,生发思念与忧思。

    ⑤望月:望即月十五日,望月为满月。文中提到六日后是年十五,因此这时为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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