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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新年,宫内却是一片肃杀之气。岁首初一祀天拜祖,天子始终神情寡淡,精神亦不振作,只草草过了场。少府见状,将往常会宣进宫来的杂技与击鼓说唱的表演都撤了大半。①
虽说如此,仍是奢筵频传,李延年守诺,放着病中的妹妹不看,仍在麒麟殿高歌。一把高亢却失了男声的嗓子,凄凄厉厉,把乐府辞句耸入云去,却如何都唤不来圣上。
陆江离给皇后传话说是:李夫人身上不爽利,见不得风刮日头晒,需做小月子,只能终日在帷幕三叠、银炭频添的兰林殿内息止。
而陛下因忧心挂念,便陪着不来了。
连小鸾听后都咂舌说,宠成这样,已经不是恩遇了,是作戏。
确实,若说李夫人在年三十小产这件事,让人在幸灾乐祸的同时,有一点怜悯的话。现在天子的做法,已经完全将这怜悯也化为嫉恨了。
尹灵飞那夜在麒麟殿的论调越传越广,连末等的夜者②都在心里咒骂李辛琅这个狐媚子。即便不说出口,人心也失尽了。
这些对于卫子夫而言,却是集冷眼嘲笑与怨恨愤懑于一身的。
当年天子肯为自己,将仲卿提为建章监、侍中,将阿娇皇后打入长门宫,如今却是色未衰,亦抵挡不住爱先弛了。
“陛下如今身体劳累,不容再添心上烦恼。诸位使着心邀宠,不如在此时乖顺些,反教人喜欢。”
“谨听娘娘告诫。”众宫妃答应下来,却是过口不过心。
“听进去自然最好。散了吧。”卫子夫言罢,补了一句,“若是充依不急着回去休息,本宫倒想与充依说几句话儿。”
座下几个行礼告退的闻言,都狐疑地瞧了李婠一眼,却是刑笳与谢瑞卿先起身出去了,其余的人这才三三两两跟着走。
李婠只是一笑,便收了礼静望上座,“只是不知,娘娘想与妾身说什么?”
“倒也无甚要紧事,不过叙叙言话。”卫子夫复让她坐了,问:“潆儿久在东宫,难免寂寥,初一时见着了么?”
说的是太子携眷入宫,向长辈叩谢拜年之事。
“见了。两个人儿从椒房殿,直接到妾身那儿去的,小坐了片刻。”
“难为你们一载相见,不过两三回……”
李婠仍旧垂着眉目,却出言打断了卫子夫的话:“记得娘娘往年,倒从未问起过妾身此事。”
皇后难得被这般硬生生地插话,心中有了三分不快,略一皱眉正要发语,却被细君抢占先机。
她前头听得这嘘寒问暖,本就觉得多余了,便是李婠不揭破,她亦会发问:“那日充依去兰林殿送的什么吃食?”
李婠像松了口气般笑了,若有所悟道:“噢,原来是为这桩,”却并不回答,复又咦了一声,走到细君跟前。
“宫里人都说什么女侍中,我倒一直没仔细瞧过。记得之前段时日,椒房殿的问安由你管的?呵,当年胥儿带你来的时候,小模小样的,都怕生得不敢拿正眼瞧人,如今却长开了。皇后娘娘果真会调人。”③
正待细君身后的小鸾要反唇说些什么,李婠又漫不经心地淡声答道,“那日我去,不过带点椒盐炒胡豆和麻椒煨梨④,与李夫人清谈。这难道也好叫宫人传出闲话来?”
“都是小半个月前的事了,本宫也只是听人说起,好奇罢了。闲话不闲话的,充依怎么会想到那儿去?”
“既是久日前的琐事,还劳娘娘惦记,特特留妾身下来问清,妾身很是惶恐呢。不过旁门左道传的闲言,总要夹些私话,可信与否,娘娘还要再三掂量。”
“本宫还什么未说,充依倒先急着撇清了。”卫子夫抓住她言语中不寻常的地方,眯起眼睛来便扬眉带嘲道:“充依倒是说说,这需本宫再三掂量、不可轻信的闲言,是甚呢?”
两人一来一往,是惯常后宫的招式。谁也不可操之过急,对策唯有将话说得千回百转,就等对方露出破绽、摇尾示弱之时。
可毕竟李婠是武将之女,与素来以言辞圜转见长的皇后相比,还是棋输一着。她从一开始就在戳破卫子夫的虚情假意,此时更是直接了当:“娘娘这兜兜转转的,可是认为妾身与李夫人有干系?”
卫子夫紧紧盯着充依,嚅嚅欲语,开口却仍是尖酸之辞:“李夫人乃是在宫宴上摔倒,能与充依有什么干系?”
不料此言一出,李婠看着上座就笑了:“古来有言,关心则乱,看来是真的。”
“妾身并未说这干系,是什么干系。娘娘却早将小产之事箍在上头了。”李婠说得不急不缓,“娘娘若是听得妾身这一句便听,听不进也便罢了。只是,如果妾身当真害了李夫人分毫,现在能安然与娘娘言语?与其在妾身这里费时,不如换个法子去查。”
“充依道娘娘是关心则乱,却不见自己的字字句句,都俨然知晓详情,”细君道,“充依说的并非是:李夫人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小产的,故而与你没有关系。却说的是:若是你害她,你也不得周全。说明,”
细君顿了顿,便看着李婠的眼睛道:“充依早就晓得她是佯装的了,对不对?”
李婠的眉心跳了一跳,还是佯装成漫不经心的样子,说:“这不过是翁主揣度的,咬文嚼字的计量在哪个光明正大的地方,都算不得证据。”
李充依之前皆左避右绕,答话巧妙,宛若将细君这丫头的七寸如蛇般牢牢捏住,根本施展不开。而这句,分明是在质疑她们私自责问的合理性了。
既然是众目睽睽,既然是板上钉钉,那除非圣上有疑,差人调查拷问。不然如此嚼舌,传出去,也是一桩罪名。
细君闻言却不气恼,她只是有疑惑,一定要拨开云雾看个明白。
“细君并不是在让充依斩钉截铁地,把来龙去脉全说清楚。只要充依答一句,李夫人的小产与你所谓的胡豆和煨梨有没有关系?充依是不是,刻意去兰林殿的?”
“不是,”李婠声音虽不响,却正正的,顿了一会儿又道:“虽是中宫,但论起体察来,却连个姬妾都不如,只将正眼前的东西都生生略过了。而你,”
她对着细君,一字一句,“你在这事上站错了脚跟儿,也给狐媚子蒙了眼睛。”
李婠说狐媚子的语气与尹灵飞不同,尹氏是嫉恨,李氏则如巫觋,在说出真相。
卫子夫闻言,以为细君是向着李夫人的,却心底里觉得这事儿蹊跷。再仔细一想,本来李婠并不争斗于宫中,素来是低低调调的一个人儿,才会生了两个儿子,依旧位列充依,连个妃位都算不上。
但话又说回来,便是要嫉恨,尹灵飞和谢瑞卿都是后来居上,她们有身子时也是荣宠万千,何故就偏偏对李辛琅下手?
如是想来,疑点颇多。卫子夫与细君本以为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却在步步紧逼的路上明白,之前的构想都是障眼法,脚下岔道丛生,根本不知如何迈腿。
细君没有再问李婠是否此话当真,因她知道字字在理。在最开始的时候,她的的确确只是惊慕于李辛琅的艳丽秾芳。却在这几年,潜移默化亦步亦趋地,怀着深深的怜惜,为李氏主起事来。
不论那是否是作为女子的同病相怜之感,光是在宫中这条,尤其在皇后身边,便注定了是大忌。
细君抬眼见上座亦是沉思,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却听颖实侧在皇后耳边轻声道:“奴婢听人说,那天后来,除了少府一些个管羹馔奴婢,还有卫尉丞去过兰林殿。”
“阮云岑?之前怎么没说?”皇后面色显然是狐疑了,瞧向下侧而坐的那人。
细君听见这名字手上一颤,紧攥成拳,直愣愣看着颖实的唇齿动着,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听得卫子夫问:“几时去的?”
“就那日晚膳时分。因前些日子陛下关心楼兰、车师战事,整夜宿在未央殿,陆中贵与苏中贵端茶送策脱不开身,便经常在落钥前让卫尉丞去送些……东西。”
颖实不敢说是同心结明玉珰,恐惹卫子夫妬忌,可皇后还是察觉到了,随之神色一黯,却在须臾又恢复过来,淡淡答道:“既是陛下让送的,还能有什么不妥?”
被情急之下的卫子夫忽略了许久的李婠突然冷笑一声,“借着陛下的名义,才谅她,不敢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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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春节:起源于殷商时期,确立在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年),所以本文是……把它提前了一年。
②夜者:与无涓一样,是处于第十四等的汉宫妃嫔,禄秩相当于百石官。
③大致讲一下这里的自称和他称。虽然椒房殿女侍中和翁主的身份让细君地位不低,但毕竟属晚辈,所以她在此只能自称闺名,对充依称职位名。但充依与细君并不熟络,故不会称她名字;却还算有渊源,故不干冷冷地称职位名。只用“你”。
④胡豆:即蚕豆。麻椒:即花椒。那时候没什么吃的,何况胡豆和麻椒是张骞从西域带回的,物以稀为贵。另:古代不大生吃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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