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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所说实话，李夫人，”莫文成抬头，对上皇后急切诘问的眼睛，“确真无孕。”
卫子夫闻言失神，将手头的釉陶杯“咔啷”一声掉到跪坐的裙裾上，茶水洇湿透出暗暗深深的红色。白华立刻膝行过去端扶起杯子，将一块纯棉料子覆盖住将水分吸去。
不料皇后连看都不看，只一声冷笑，“她这缺子少命的身子，倒把全宫人骗得团团转。”
客坐一旁的细君并未附和那句听着刺耳的自白，只宽慰了句：“娘娘先稍安勿躁。”又转过头来问莫文成，“你可将此事，禀告圣上了？”
“未有。老臣只同太医令说得口径一般：夫人是小产后身上弱，故醒不来。下了几针调理好气血，便能缓过来了。”想了想莫文成又道：“老臣还说，太医令平日以药膳调养的多，故不熟络此法。陛下信了。”
细君想起那旬日里往椒房殿送的参汤乌鸡之类，深以为然。
“为何不如实上告李夫人未孕之事？还与太医令勾结？”小鸾不禁发问。她一向口直心快惯了，便没有顾虑到不得在主子前多嘴的规矩。何况勾结二字，说出来实在不好听。
不过这个问题，亦是细君想问的。若是当场告发出来，现在的李夫人恐怕已废作庶人。陛下便是开恩，也得进冷宫思过，但往后的生涯，多半是要完了。
莫文成并没有回答宫婢的义务，况且那只是翁主身边的一个毛丫头罢了，无品无阶的。
但周虑到皇后的疑惑，并示忠心，他便耐心淡言：“老臣是娘娘叫过去辅佐太医令的。若横生出枝节来，即便是真的，陛下也要疑心成假的，将怒气牵连到娘娘头上。何况头一桩，那些血便解释不清楚。”
细君听了心下一惊，她并没想到这层，只将视线放在李夫人造假这件事上，而未看见莫文成的身份和处境。
果真这太医丞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年，便是偷鸡摸狗品行不端，那也能力非虚，才得安身至今日。只见皇后微微点了头，赞许道：“幸好你顾虑周全。”
“此乃老臣职责所在，自不苟且行事。只望娘娘，能不忘老臣那份私心便好。”
那少府里的位子，说是悬壶救世医者仁心，以医术能力为先，却哪个不是踏骨而上。医，与声名无关，只涉利益了。
他又道：“太医令那边自然是明白，此事纸包不住火。老臣就是没有当场戳穿，也不会让他全身而退。其中利害关系错综复杂，他又一向谨慎，想来不出月余日，便会请骸骨①放归。”
皇后知晓他的意图，沉言淡淡算是允诺，“以你在偏殿的救治之功，便是本宫不提，陛下也会将你列为下任太医令的最佳人选。”
“不过，出于好奇，也为了给娘娘一个交代，老臣出了麒麟殿便吩咐了线人去打探实情，发现这桩事并非仅是李夫人欺瞒圣上这么简单。”
卫子夫心惊他的行动之快，又庆幸李氏那边未将他收为己用，“此话怎说？”
“本来李夫人的身孕是绝无虚假的。”
白华闻言先笑了，“先头你说的确实无孕，如今又说有孕无假，岂不是自相矛盾？”
“非是矛盾。”莫文成摇了摇头，“老臣说的无孕，是自个儿切出来的；而这有孕么，则是推测可知的。”
卫子夫覃思一番后更觉此事古怪，“自她有了动静到今日，不过二十余天。短短时间，如何从确凿有孕到毫无孕象？岂不是光怪陆离之事？你且说说那推测。”
“是她撞了碰了，怕陛下知道后震怒，才扯谎弄了这出？”细君却先颦眉插嘴一句。
李夫人初孕，不知轻重，这也是可能的。
“本来老臣也是这样推想。”莫文成先用一句答了翁主，然后细细解释道，“方才老臣说线人打探后发现奇怪之处，便在这里。兰林殿中一个宫婢说的是，嘉平既中的一日午后②，李充依送汤食过去庆贺问安。”
“李婠？”皇后听了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李充依的名字，接着问：“那汤食，李夫人用了？”
莫文成颔首：“是，而且据说是：和、李、夫、人、有、说、有、笑、地、用、了。”
“可她俩，素无交情。”卫子夫愈发疑惑，“再后来呢？”
“当时并无大碍，连晚膳用毕后，每日的望诊都没查出什么。可当晚亥时就差太医令过去了。”莫文成说到这里顿了顿，
“亥时，宫门都已落钥③。莫非那日正巧张氏当值？”
“就是那般巧。”太医丞道，“而且这架势，多半是紧急至极，理应是通报圣上的。结果兰林殿门一关，什么话都不许往外放。老臣的线人也是通了好多关系、费了许多好处，才打听到。”
李充依也是宫中的老人儿了，在卫子夫之后生了广陵王刘胥和燕王刘旦。
论起来，当年若不是刘胥在街头找到流离失所的细君，如今她是为平头苍黎之妇，还是秦楼楚馆之娇，皆有可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充依可谓是细君的恩人。
不过作为一个妃嫔来说，李婠绵延子息有功，又阅历深厚为人慎独，还屈居姬的位置实在委屈。
若她是怀恨在心，对初孕得势的李夫人下手，细君并不难理解。
可是，为何李夫人不即刻闹将起来，治这个位卑的充依死罪？
众人正在寻思，却听得皇后淡淡一声笑，“李婠这人，和我卫家，渊源倒不浅。”
“因她的侄女是太子殿下的中人④？”
“这是其中一条。另外，她父亲和兄长的死，也与我家脱不开关系。⑤”
飞将军李广因卫青一族权力倾轧，常年不得志，位至郎中令却仍无爵衔，最后自戕而亡自不必说。
而李敢之死，天子素来对外说的是猎鹿时失足，跌下奔驰中的快马而故。坊间传言道是李敢因事怀恨在心，一时冲动去打了卫将军，卫青宽厚并不计较，不料被霍去病得知，放了暗箭作报复。
这流言蜚语的，原来并不足信，现在连皇后都这么说，就有八九分是真的了。
白华道：“这说恩非恩，似仇非仇的。平日她守着规矩，也不大与娘娘往来，便罢了。如今闹得这一出，被我们晓得，还不知是什么迷魂计。莫不是……李夫人以为她是椒房殿差遣去的，才按捺下了？”
“你们都说是李夫人忌惮充依，老臣倒认为是太医令的缘故。”沉默听了半天话儿的莫文成说道。
“一，若她认定是充依做的，首先她招的就不会是医令，而是做出最大动静，惊动圣上才是。二，若如白华姑姑所言，可试想，她如今在后宫，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不一鼓作气，往椒房殿泼盆脏水，将皇后娘娘也拉下马来？”
“可这并非小事，若被捅出去，怎么都是个欺君。张元英为何不让她声张？于他又有什么利处？”细君问。
“这条如要知晓，除非老臣通达若天人了。”莫文成一顿，复言，“只是老臣不自量，想劝娘娘一句。”
“你但说无妨。”
“这宫中人心，艰险非同以往。连龙胎滑了都敢隐瞒不报，或者说，都能按捺住不报。”太医丞垂目沉声，“这其中必然有我们想不出的大缘故。至于这场宫宴上小产的戏演完后，陛下会给她个什么结果，这祸祸福福，我们也都没法窥清。”
卫子夫思虑一番，想到自个儿费尽心思布了这么久的局，以为稳妥精妙。却不料，先机都叫旁人占尽，多少有些不快的。
可正如莫文成所说，福福祸祸，祸祸福福，命运那张网庞大复杂到，便是她也拿捏不住的地步。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阖宫正在悬崖口上，她怎么提怎么牵，都不对。
白华不甘心，问道：“难道现在，我们就只能够隔岸观火？”
这种事，只观不行，一个不小心，火烧到自家门前时，就没力救了。可管亦不行，若是他人下的圈套，必是有备而来。先棋一着，便是优势所在。
莫文成只答了一句“老臣愚钝。”便把这烫手山芋又扔回去，却被细君接住了。
“依我看，娘娘倒不如剑走偏锋，把李充依召来，问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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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请骸骨：如后所说的告老还乡。
②嘉平既中：嘉平即农历十二月的别称，既中为已经过半，也就是十二月十五日左右。庆宫春中莫文成说离除夕宫宴还有二十来日，那就是十二月十日左右。
③亥时：下午9时正至下午11时正，在古时可谓深夜。一般宫门下钥后不得再有进出，便是军机重事，也是从门缝通传。
④中人：即内人。史传李敢之女，卫太子之中人，宠爱至极。
⑤本文设定的李婠之父为李广，其兄为李敢。李广死后第二年，李敢因怀恨而击伤卫青，但卫青没有声张。后李敢至甘泉宫狩猎，被霍去病射杀。而李敢之女即是注释④中的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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