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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太医令!”
刘彻毫不犹豫,站起身就往殿前趋赶。连案几上的碟盏掉在地上粉身碎骨,博山炉被推翻,镂金仙人被香灰下的暗火渐渐熏黑,也都不管。
“张元英呢,这种时候他怎敢不在!”
太医令确实不敢不在,但以他的身份,并不得上正殿用食。便只在小阁内候命。
被内侍急急唤来的张元英见到皇帝似怒似悲的神情,大气也不敢喘,赶忙行了个礼,便膝行到李夫人身边。
可只用看一眼地上愈积愈多的血迹,就晓得迟了,他言辞间犹犹豫豫:“陛下,已经这样……恐怕皇嗣……是保不住了。陛下节哀。如今臣只能竭力救过夫人,请辟出个地方让臣尽心医治。不及时止血,亦有性命之虞。”
皇帝闻言,想要诘问他,何故凭着一摊血迹就敢对他未出世的孩子下断论,好好的人儿,身体素来康泰,不过摔了一跤,怎么就能把孩子摔没了。
刘彻薄唇嚅嚅,想要怪张元英,却明白该怪的是李氏,怪她没有分寸,怪她的邀宠之心。可又不舍得,只好怪在自己身上。由是愣神在那里,期期艾艾,却终究一字未吐。
卫子夫看出他的懊悔,又听得太医令最后那句,便先对下头答道:“那太医令事不宜迟,陆江离,去把旁壁偏殿的枕榻收拾齐整,让太医令好生诊断。”
陆江离虽然是皇帝跟前下旨达意的人,地位几乎等同于郎中令①,本不由皇后差遣。而此刻见天子已经关心则乱、六神无主,认为还是保住李夫人的命要紧,便应诺躬身退下。
不多时,便有两个内侍进殿来,将李辛琅放置在一条象牙色丝绸被上,一人一角担起,向偏殿送去。
瞧着那转瞬之间便渗过了薄被的血迹,滴滴答答,淌了一路,叫人惊心。
就算真是失足跌跤,胎气波动,导致小产,也不该流这么多的血,甚至到危害性命的地步。
难不成是天意不允李氏得势?
还是,有其他女乐在行舞过程中动了手脚?
不,不可能。
台上虽共有七人,实可谓人多手杂。但旁边围坐观看表演的皇亲国戚,加起来有百余双眼睛,台上没有一处在死角之中,因此根本不可能有人出手让李夫人摔倒后,还得全身而退。
更要紧的是,女乐皆是乐府中择选而出,或者说,是李延年择选而出的亲信。他胞妹正是盛宠之时,遑论母凭子贵的道理古来有之,怎会不使出百二十分的小心?
卫子夫细思片刻,又恐其中有诈。
或许是自己和莫文成的计划,被多嘴多舌的婢子泄露出去,叫他们兄妹二人晓得了。为了躲过今日之,才布下这般的局。
便朗声又道:“看妹妹此番凶险非常,太医令一人怕周转不过,耽误了救治。还是让照料本宫的太医丞一道救治吧。颖实,去请。”
不料张元英闻后,登时比瞧到李夫人小产还慌张,连拿着医箱的手都不稳当起来,连忙劝阻道:“娘娘不必麻烦,臣……”
他话尚未说完,颖实却已出了殿门,又闻圣上催促之声,更是两下为难。心中权衡再三,急得脚下轻微一跺,只好先跟着去往偏殿。
卫子夫将这都看在眼里,更觉有疑。
偏殿已收拾停当。
麒麟殿本是有国宴喜事才使用,平日里宫人只扫洒干净,确保无蛛网尘埃罢了。饶是现在偏殿内烧起炉子,点满宫灯,挤了一路的人,也掩不住淡淡的凄清。
李夫人早已因吃疼而昏厥过去。
贴身的婢女眉寿侍奉在榻侧,不断接过绞干的帕子附在李辛琅盗着虚汗的额头,连换了五六张,却并无好转。只见脸色愈发苍白了,并不见有丝毫醒过来的迹象。
为了防风寒,宫人将帘幕都垂下来,紧闭了宫门不让好奇的女眷打量。张元英左右查看了一番,便对上禀道:“此刻夫人不宜再受惊,还请诸位噤声,留下三四个婢女,也就足够了。”
这话显然是在赶刘彻等人出去,放在以往是断断不敢说的,只是现在李夫人的性命在自个儿手上,自然硬气许多。
而皇帝已然半失了天子威仪,虽说觉得变故来得迅速而奇怪,却仍只点点头,便扬首和陆江离等到外面给宫人歇息的小阁坐定。
她对自己说“不妨事的”,那一笑好像还在几瞬前。
宫嫔皇亲们不再饮酒作乐高歌行舞,偏殿也被闭了门不让探看,见皇帝并没有回到宴上的意思,便留着静候消息。
各自窃窃私语,也不知是说刚才的惊险呢,还是笑李辛琅的罪有应得。
唯有东宫和细君沉默着。
对于刘据而言,父皇如今恁是看重一个姬妾所生的子嗣,就算只是一时的恩宠,于他也是负担。方才李夫人所跳的望归曲,对他母后亦有所讽。想不到这出身低贱、光凭面相飞上枝梢的女子,有这般的见识,有这般的心机,不容他小觑。
而对于细君,见阮卫尉丞今日未来赴宴,便早松下一口气。全部心思都放在李夫人的舞蹈上。以至于方才李辛琅足尖的动作,都被她一一窥见。
那种摔法,固然可以说是不留心踩着裙角的失足,但一个从小就在乐籍中日日练舞的人,断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是身上有孕,不够灵活腾转么?还是有意而为之?
分明是千盼万盼来,能使她时来运转的孩子,为何不要?
细君想到一个无辜的、尚未出世的孩子,只因在宫廷,便已经成为一场阴谋的工具,感到有些胸口发闷。
不过这六宫之中,谁不是视他人为工具,而自己也成为工具之一呢?她刘细君是,中宫皇后也是,甚至连天子都是。
“娘娘,太医丞已经去往偏殿了。”颖实此时进到麒麟殿来,带起一阵雪气,被屏风挡去大半,还是让人指尖生寒。
“噢,去了便好。”
“奴婢给他在路上说了经过,他道……”颖实瞧了瞧左右,附身在皇后耳边轻道:“小产必然流血,但未必流血的,都是小产。”
“他认为这是场戏?”
“若真是胎儿不保,自然是最好;若是一场戏,娘娘……”颖实复睨了座下的人,最近的尹婕妤也有六七尺之远,却还是将原本已很低的声音,压至最低,道:“娘娘就得思虑思虑,是不是椒房殿里的人……”
“本宫之前便想到了。”卫子夫打断她,“可再转念一想,便知不通。若想躲,有千种万种的法子,甚至不去用那道汤馔即可。何故闹得这般大,若当真把孩子摔没了,岂不是要啼笑皆非?”
“这奴婢就不晓得了。”
“何况那晚,殿上就你和白华侍奉着。你来提醒本宫,显见是清白的。难不成是白华卖主求荣?还是想要倚靠本宫晋升的莫文成说漏了嘴呢?”卫子夫轻声淡淡,却似戏谑。
这两个人都是她从平阳公主府上就带着的,谁背叛她她都信,连细君这么做都有可能,可她俩,绝不会。
而太医丞,正如卫子夫所说,是有把柄、有欲求在她的。断了她的前路,就是断了莫文成自个儿的前路。
“娘娘说笑。”颖实将整件事细细想过,复道:“那晚安排时,确实只有四人。可后来的食材挑选,到布置麒麟殿,过了多少双眼睛,多少只手?中间做岔了一步,就有可能满盘皆输。”
“中间虽是环节众多,但各人只知道自己的职责。连做翡翠珍珠白玉丸的,都分别安排了五十人。就为的是这:不、起、疑、心,不、生、枝、节。少府三千人中,是谁能有这通天的本事,将整桩事情都联系起来?有这身量、有这心计,还会只是个小吏。”
“话是如此。太医丞也只不过一提,让娘娘留心罢了。只不过,”颖实顿了顿,道,“奴婢觉得今日,实在古怪。”
“你是说李夫人?”
“正是。从请命到摔倒,都不合常理。娘娘试想,若是寻常妃嫔趁着新春宫宴,邀宠起舞也就罢了。以她李夫人如今的金贵,她兄长协律都尉的身份,还需如此么?”
卫子夫闻言,冷静下来细细思索。李辛琅确实不会只为在阖宫前奚落她,便以腹中龙嗣为代价。作为买卖来说,便是太不上算,除非是傻子,才会这么做。
“李延年说要歌至三五,是有些蹊跷。原来本宫以为他只是娼家的奴性使然,倒是你看得清楚。”
“何况今日年三十,出了这种事情……岂不是给自己招晦气?”
“本宫所想亦是如此,你可有什么解释得通的想法?”
“想法倒没有,只是奴婢注意到,作为兄长,李督尉也太冷漠了些。虽说确实起身去偏殿查看了,也显得焦急非常。可,根本没有皇上那般失神落魄,好似事先知道了一样。岂不诡怪得很?”
卫子夫顺着向下座看去,见李延年已从偏殿回来,虽不与人说话自顾喝酒,似很是失意,却并不见有任何懊悔之色。
“这般说来,果真是个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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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郎中令:为皇帝左右亲近的高级官职,主要职掌宿卫警备、管理郎官、备顾问应对、劝谏得失、郊祀掌三献、拜诸侯王公宣读策书。至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改名“光禄勋”,原名废除。此处为前105年,仍用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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