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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怎么做?”卫子夫听罢,觉得不同于下药、巫蛊等寻常做法,便有兴致起来,或许这老狐狸,真有这本事呢?
她端身正坐,挑眉问向莫文成,将颖实奉上的漆木盘都推放到一边。
“只需按老臣所言安排即是。”太医丞在心中已将此计来回思量了几遍,虽是招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备的险棋,却越想越觉得可行。
不周全中有大周全,人算不过天算。皆是此理。
“她现在是怀胎二月,还有三十来日才能胎像稳固,不至一失心便保不住。但即便是六甲在身,也非完全的,不过导致小产稍难些罢了,所谓功夫不怕有心人。”莫文成说到此处,顿了一顿,问向上座:“所幸二十日后便是新春宫宴,娘娘可知,这是什么意思?”
新春宫宴。届时不光阖宫妃嫔公主,连皇天贵戚、文武重臣,亦会莅临。这种时候,大家所关注的无非三处:皇帝、皇后、有了身孕的宠妃。
卫子夫长眉一拧,面生疑惑,反问:“在圣上眼前动手?”
“正是此意。”
莫文成颔首称是,又看出皇后的迟疑,便耐心解释道:“这世上,可以催人体寒落胎的,可并非只有药材。若真要逐一列口忌、体畏的物什,恐怕是三捆竹简都不足够写。只是,”他狡诈一笑,“我们并不在李夫人身上用。”
“你的意思是?……”卫子夫连着前头的话一思忖,豁然开朗:“只在我们身上用?”
“娘娘聪慧。”太医丞复颔首。
卫子夫又略沉思,自言自语将他未说的话补完:“如此,确实可起到声东击西的作用。只是仅仅这般,又如何让她的骨肉夭死腹中呢?”
“娘娘且听老臣细说。有道菜叫翡翠珍珠白玉丸,名字虽富贵,却只是豆腐和人参叶两味食材,辅上虫草、生地、青鱼熬制,又能降火又甚鲜美。其中的人参叶和生地皆是寒物,不过与之口味相似的绿叶菜无数,只需备上一份与她用便是了。”
“本宫明白了。此时只要本宫假意关心起,召你来给她看诊,便可以让陛下起疑心。可是这孩子如何处置,你仍未说到。”
“娘娘莫急。娘娘适才也说到了让陛下起疑心,疑心既起,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么?”
此言直白,卫子夫茅塞顿开,“让陛下以为,有孕之事,是她为邀宠,而刻意编造出的?”
“正是如此。”为了拿出理论依据使皇后放心,莫文成又将少府行医原理,略微解释了一番,“太医令说她有孕那是摸着了喜脉。而喜脉往来流利,如盘走珠,应指圆滑,与一般脉象确实不似。”
“可是,无论是太医令,还是下等的员医,为宫中女子诊断,从来都需用帕子隔了,乃至手上缚着丝线,让指搭着线瞧病的。娘娘在宫中多年,也见过不少了。这般说切出来有喜,能多精准?所以都是配着望、闻、问三法用,才不至于诊错出乱子。”
卫子夫想了想,便称了声是,让他继续往后说。
“何况,有时连食物滞胃亦会脉搏流利。老臣想着,托以实火一疾最好①。一来其症状口干舌燥,与孕初相符。二来若是上火,葵水晚了几月也是寻常。三来解实火的皆凉药,两三方子下去,落胎了,却可说是葵水果至。”
卫子夫将此计兼着他所谓的三条利处反复掂量,觉得确实可行,且精妙非常。
虽然中间人事打通,需费不少周折,却能扼杀于无形之间,夺宠在须臾刹那。
却问:“太医令若要阻拦呢?陛下若指派其他太医丞复诊呢?”
莫文成闻言,不以为然地笑了,好似这些根本算不得问题。
“娘娘能让第二个人挡老臣的路么?”
元封五年年三十,麒麟殿。
虽然室外已飞雪生霜,寒气逼人。殿内却灯火通亮,一个个金制银鎏的华贵灯盏上倾满了油,以供一夜的长明。熏炉燃起了南方进贡来最好的香料,在御座边的博山炉中,烟雾袅绕层层逸开。宫娥鱼贯而入,是衣香鬓影妍丽楚楚,好不热闹繁华。
“辛琅,来坐朕身边。”
“喏。”李夫人巧笑倩兮,起身莲步轻施,就到卫子夫身旁。先盈盈行了礼,才正坐到刘彻一侧。
李氏面上洋溢出的幸福,简直让卫子夫无法忍受。本来夫人之位仅次于皇后,离皇上也并不远。如今不过有了身孕,就连这丁点尊贵也不给她留了。
若这孽障当真诞生人世,她卫氏一族,当真要步阿娇后尘。
皇后想起片刻后的恩宠覆灭,就从心头泛起笑来,对右边被隔开的那人道:“陛下,妃嫔皇嗣也都到了。何不早早开宴?”②
刘彻这才将眼睛朝下头扫了一圈,道:“噢,是朕疏忽。那便传膳吧。”
说着向身边的陆江离一点头,后者就朗声道:“奏乐,开宴——”
编钟之声先浅后深,叮叮啷啷,唱的是太祖唐山夫人的安世房中歌③。
“七华始华,肃倡和声。神来宴娭,庶几是听。粥粥音送,细齐人情,忽乘青玄,熙事备成。”
李延年的歌声高昂,转调处高蹈特出,响度甚至盖过了场上众人的私语。
天子浅酌着杯中甘酒,击节附和,对李夫人道:“难为你哥哥,请命从今儿唱到三五④。”
“若能孝敬陛下,便是不眠不休,唱得这嗓子哑了废了,也是兄长的福气。”李辛琅一方浅笑说着,一方指上轻微使力,便将腰果完整拨开,喂给刘彻吃。
圣上闻此言,虽是听惯了的好话,却见她如此归顺自己,仍旧心生高兴,便毫无嫌隙地取过用了。
李氏搓了搓指尖的盐粒,复道:“妾身承蒙陛下厚爱。华服锦盖,玉粒金莼,无一不给妾身置备周全了。如今更是受恩天命,得了腹中这孩子。妾身想献舞一曲,给陛下助兴,也好谢过诸位姐妹的照拂。”
“可你这身子……”
“不妨事的。”辛琅嫣然一笑,看得皇帝有些失神。恰好李延年一歌终了,她便起身下阶,到殿中央站定。
重新弹起的,仍旧是那年瑟声泠泠。却非佳人顾盼倾国,而是戚夫人望归曲⑤。
当年吕后专制。高祖虽喜爱戚夫人,想将她的儿子刘如意立为太子却不能,却被群臣纳谏,无可奈何,只得倚瑟操弦、泣下流连,赏看戚夫人跳擅长的翘袖折腰云舞。
卫子夫亦是倡人舞女出身,如今不如李辛琅得宠,却居后位,其子刘据仍主东宫。这些非是靠她仁义所得,而是谋略使然。
李夫人此舞,飘忽若神,凌波微步,光鲜明媚之下,却是在当众打皇后的耳光。
瑟声涟涟如流水,李夫人绿衣黄带,玉珰熠熠,一跬一扬袖,一步一折腰,身后的宫娥分作两列,各作踏歌,翠袖锦衫摇漾不迭,并一唱一摇:
“酒醒波远,政凝想、明珰素袜。如今安在,唯有阑干,伴人一霎。”(注释见附加语)
圣上看得目不转睛,停箸止杯。精明如他,怎会想不到吕后与戚姬的掌故?却依旧不动声色,不慰中宫。
白华注意到主子颤抖的气息,怕她按捺不住发作起来,致使后头安排了旬月的报复好戏不顺当,连忙上前安抚了两下,轻声道:“许是这里太闷了,娘娘心堵得慌,喝口水缓缓吧。”
卫子夫闻言点头,接过茶盏便速速饮下,凉水顿时叫人清醒了许多。正要放下,却听得众人一呼。
只见舞台之上,李夫人失足摔倒,掉了一地映照得人目光都灿灿若辉的钗子篦子,长长青丝散乱开来,她却死死地捂住小腹低号。
台下的细君看得清楚,那是一地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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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实火:病症名,指阳热亢盛之火邪。《丹溪心法·火门》:“实火可泻,黄连解毒汤之类;虚火可补,小便降火最速。凡气有余便是火,不足者是气虚。”前头说怀孕忌寒物,而治实火皆是寒物,是所谓精巧。
②汉代右者为尊,而刘彻竟让李夫人坐在皇后之右,因此卫子夫觉得不能忍受。
③安世房中歌:又称《房中祠乐》,刘邦的唐山夫人所作,并于孝惠二年,由乐府令夏侯宽备其箫管,更名曰《安世乐》。房中乐得名,因它是由“后、夫人所讽诵,以事其君子”。
由此可见,此歌若让卫子夫唱、李辛琅唱,都没有问题,但由李延年唱,便是逾矩。而刘彻击节附和并未恼怒,众人仅是私语并不公然发疑,便愈发显其荣宠。
④三五:指农历正月十五上元节。李清照《永遇乐》:“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从年三十唱到三五,便是连歌十六日。
⑤望归:《西京杂记》有载“戚夫人,善鼓瑟击筑。帝(刘邦)常拥戚夫人倚瑟而歌。歌毕,每泣下流连。夫人善为翘袖折腰云舞,歌出塞、入塞、望归之曲。侍婢数百人,皆为之后宫齐首高唱,响入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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