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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脱了这么半天,说白了,太医丞就是没法子喽?”
炉火噼里啪啦,烧得椒房殿温热如初夏。偌大的帘幕垂挂下来,将座上的皇后与下面跪坐着的莫文成分开,彼此只瞧得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卫子夫敛裾跽坐,言笑晏晏。一侧正坐的颖实则目不旁视,使着银锤给皇后砸核桃吃,清脆的咔嚓一声。座下那人却不禁意双手颤动些微。
招太医丞来本就是望疾,却只留着白华和颖实两个,不叫奴婢取个物件、记录个医方忌口等,自然上下都会起疑。不过这中宫的宫人个个似人精一般,摸爬滚打什么没见过,也就自顾自做事,谁也不多问,谁也不起好奇之心。
“回娘娘的话,卑职确实无能为力。这……可是杀脑袋的事。”
卫子夫早预料到他会如此反应,呵,若不是这谨慎小心的宫中老人儿,她还不敢委以重任。便一点也不急,欲擒故纵,只答了一句:“那倒也无妨,既然太医丞惜命,那就罢了。”
“娘娘若有旁的事吩咐,便是万死,卑职也不敢辞的。”
“嘻,这倒有趣。”皇后轻笑起来,“才怕杀脑袋,怎么就又说万死不辞了?也不怕不吉利?”
“娘娘的旨意自然较卑职性命重上千倍,不可违背。”,莫文成索性将事摊上台面来说,希冀求个反攻为守,“而万死只在卑职,若当真依着娘娘吩咐的,去取了李夫人腹中龙种的性命……”
“且不论卑职全家受诛,”难道你中宫还能坐得安慰么?但他并不说明,反道:“连少府都会有百余人牵扯进来丢了性命。娘娘素来宅心仁厚,难道愿意见无辜受戮?”
以宅心仁厚四字,冠这方才唆使他去残杀一个尚未出世婴儿的女子,显见有嘲讽之意了。
卫子夫却并不慌张,亦不恼怒,反伸手捻了一块儿拨好的杏白色山核桃仁儿,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直过半晌,才说了一句,却并非答他那愿不愿意的疑问。
“本宫怎么觉得,太医丞此言,是在道圣上无仁厚之心呢?”
“……”,莫文成过去以为,善谗会辩的是苏文一党,皇后与太子只以安分,加诸大将军的功勋,才得保全。今日惊觉自个儿天真至极。
“卑职年岁已高,思虑混沌,言语不得周全,望娘娘惩戒。”
皇后见他上身伏倒在地语调恭敬,便较刚才满意许多,却仍留了白,只顾用素绢揩清手指,方道:“好了,起吧,不过是在本宫面前失言,总好过殿前失仪。”
“谢娘娘体恤海涵。”莫文成如履薄冰,却不晓得这只是开始罢了。
卫子夫见那影子恢复到跪坐的姿势,复言:“不过,本宫记性还不差,想起来个故事想说。不知你有没有这兴趣。”
“谨听娘娘教诲。”他预感不妙,薄汗侵背。
“太医丞可知道十年前有个张汤?”她瞧着下面的人轻笑,两个人都沉默了须臾,只是莫文成显然没底气得多。
“瞧本宫这问的,看医丞这把年纪了,怎么会不晓得?①当年他因被上告与商人勾结,愤然自杀。死前留了遗言说是遭人陷害,他的母亲又坚持薄葬入殓,于是陛下信了,为他杀了三长史与庄丞相四人报仇。”
“娘娘……没来由提这些……做什么?卑职愚钝。”
“呵,本宫也是年岁大了,难免嚼舌一番呢。莫急,这就说正题来。”卫子夫不经意地一笑,继续道。“只是陛下不知道,当时宫中确实常出短缺之事。分明是库房簿子上记着的,却如何也找不见。小到首饰草药之类也就罢了,可巧……”
皇后适当地停顿了,思虑片刻,并没有更厉害地刺激莫文成的神经,问他可知发生了什么事件。
“那年齐王的生母王夫人生了顽疾,胸口闷闷发疼几近窒息,身下出血不止,太医令说只有用最好的灵犀角研成粉煎汤喝才有转圜之力。后来的事你自然知道,可惜了她才多大的人儿,又得圣宠,却瞧不见自己的儿子受封良地,有出息的日子②。”
“卑职……卑职实在不知……娘娘这话的意思。”
莫文成从听到张汤的名字开始,便觉得口干舌燥,每说一个字都要用能牵扯起嗓子的力量,喉中生疼。又是下意识用手往袍子后以掠,似藏什么东西。
白华站在殿下,一双眼睛就没从这太医丞的身上离开过,他这小动作蕴涵的意思亦不费琢磨。如此白华便知,少府的传言、娘娘的推测,十有七八是真了,不想这位低言弱之人,竟胆大包天,当真敢把赃物日日带在身上。
隔着帘子,皇后也瞧清了白华在向自己颔首示意,晓得此事已准。欣然的同时也非没有惊讶的。
虽说这桩事除过在少府的眼线打听得报,也有杜内侍的功劳。但眼线所说,不过是莫文成有一块灵犀角佩,珍贵非常,恐是收受来的。
在她原来还未进宫时,杜寒蝉就在黄中门辅助内给事料理库房,知道张文英曾趁着抓药之便手脚不干净,碍于他当时依附的贾太后③的面不好说罢了。
卫子夫自个儿将这两件事,透过重重迷雾串到一块儿。如盘踞在未央宫上的蜘蛛,一丝一线的颤动都尽在眼底,只需稍许的顺藤摸瓜,便可道出个因因果果来。
“本宫见过贪财的人并不少,只是,”卫子夫一扬脸,白华会意便走上前去一脚踏住太医丞的衣角。
此举委实折辱人,但莫文成自知理亏,不敢妄动。
“像尔这般胆大的,委实少见。拿上来予本宫瞧瞧,做成个什么稀奇物件了。”
莫文成俨然是瘫坐在地上,任由白华利索地把配子穗解开呈上去。掀开的帘幕一角透出卫子夫暗红色的深衣,描金的凤鸟左滕右舞,她的面容却依稀不能看清。
他原先以为十年过去不再有人记得,他原先以为自此收手便没人再来追究,其实都是侥幸,是自欺欺人。
既是自个儿做下的事儿,便总有要还的时候。
卫子夫并不动手,只让白华举着看了看,复将眼睛斜睨了座下那不安至极的人,嘲笑道:“还选了个白泽的样式刻呢④。白泽起死回生,给太医用甚是和洽。只是不知道太医丞能不能担得起?”
“卑职糊涂……求娘娘体谅。”
其实因这顺手牵羊害王夫人身死,皇后还想感谢莫文成呢。不然以王氏的野心和谗言,难保不对据儿的储君之任产生危害。
然卫子夫知晓那最锋利一刃的重要性,不将它刺下去,今夜就是前功尽弃。她又捻起一片山核桃,顿了顿,说笑一般道:“前头太医丞讲,掉脑袋的事儿不能做,显见是糊弄本宫。”
这下莫文成当真头捣如蒜起来,边道“不敢”又道“卑职该死”,最重要的是那句“娘娘吩咐之事不敢不为。”卫子夫的嘴角,得意地勾起。
今夜这一局,本就如天罗地网,不容莫文成全身而退。
卫子夫原先的打算是,即便莫文成有灵犀角佩的传闻是假,即便他与王夫人的死全无关系。但偷窃有实有据,宫中人证亦不少,只要把这桩罪名落实,也就够了。
毕竟谁也不会信一个偷盗之人的话,告到皇帝前头,完全可以凭着杜寒蝉的一面之词将他问斩。
想必莫文成自个儿也清楚。
“好了,给太医丞送下去吧,本宫瞧个新鲜便罢了。三十年的灵犀角,不是人人都能见的。”
“谢娘娘……谢娘娘。”他胡乱收过来,将通透的墨色配子往衣襟中一塞,便将身体全然伏在地上表示恭顺。
事到如今,即便她要除的那人,是宫中瞩目的李夫人的孩子,是个做错一步便身死名灭的险局,却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好了,好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何况喜好善美珍稀之物,乃人之常情。太医丞说可是?”
“娘娘说的是,娘娘果真宅心仁厚。”莫文成深作呼吸,强自镇定下来,以恢复他那老狐狸的诡诈思路。
见上头不说话,他便低头思忖对策,只片刻余,便有了个主意,虽然模糊,倒也暂时致用了。莫文成先分析道:“娘娘应也知道如今兰林殿里人来人往的,这时从椒房殿派去个人出了事儿,鬼神都不能帮衬。”
“本宫自然晓得,不然也不会找素来周全的太医丞。”
才将莫文成的软肋兜出,又道他周全,显见是嘲讽。但莫文成并不在意,此刻不是自傲居强的时刻。“不过卑职有个法子,可以不废一兵一卒,便可如愿。只是……”
“但说无妨。”
“老臣这次事成,要晋上太医令。”莫文成说话间,已将卑职的自称换了,又补道:“从此后老臣就是皇后娘娘跟前的走狗,唯娘娘马首是瞻。”
“先说你那法子吧。”卫子夫不急不慢,不应不允。现在优势全在于她,她自可挑挑拣拣。
“让众人以为,李夫人根本没怀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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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里不是说莫文成老了记性不好,而是说他年纪大,确实知晓并可能认得张汤。张汤史载被诬陷卒于公元前116年(他的清白卫子夫显见是怀疑的),文中此处为公元前105年。
②史书未载王夫人的确切身亡事件,但可以推测出是前117年左右,本文将此事列入张汤卒逝的同一年。她的儿子齐王刘闳几年后也薨了,一无功勋,二无后嗣,卫子夫说王夫人没见到齐王出息的日子,其实是嘲讽。
③贾太后:景帝夫人,是赵敬肃王刘彭祖、中山靖王刘胜的生母。
④白泽是昆仑山上著名的神兽,其样貌用在器物上可以趋吉避祸,亦可起死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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