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人说，卫家是飞上枝头做了凤凰的山雉，从末流的歌儿舞女、放羊僮仆，因刘彻的一时宠幸，成了权倾朝都的皇后、外戚。民间一时流传出“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的歌谣来。
生子要远服徭役、加丁增税，若有不慎就会物故①，父母的一腔心血、十六年的养育之恩，便全部化作空影。
生女子不然，看似嫁出去的女儿与娘家再无关系，然无性命之忧。何况若一朝被权贵相中，纳入府中，便是云泥之别。更遑论选取家人子封作宫妃，从此无上的荣华富贵自不用说。
而且在那个时代，贫女入宫，并不像后来那样难。当年的王娡甚至是再嫁景帝，她入主长乐宫后，共前夫所生的女儿一跃成了修成君，仪比长公主，嫁予朝官九卿，横行京师。
不过，不论是王太后还是卫皇后，都没有李家来得有戏剧性。
原先李延年只是个坐法受了腐刑的下九流，在宫中养狗度日，连品阶都无，是狗监手下的一个奴婢②。
这样得出身，这样的遭际，若就此终了一生，永无出头之日，倒也平常。
只是那年，天子亲临黄河决口，一感其浩浩汤汤蓬勃不返之势，二感其泛滥成灾作害黎民，便吟了两首瓠子歌③。
本来是即兴口吟，并不讲究声乐谐恰，只要抑扬顿挫、感人肺腑便可。
而帝王之作需经记录、抄写、翻歌、演奏等等工序，再搬回到宴上给圣上瞧，便难了。
这瓠子歌气势磅礴，却用辞略嫌晦涩，更难者乃是音调的变化与乐调的变化相左。歌者如何嚼字，听着都是另一个意思。本来这种情况并不少见，一般的燕乐软调也不讲究，若听到实在逗趣的谬误一笑便是。④
可天子为赈灾有功所作的辞儿不能够糊弄，需字字如钟振聋发聩，又需浩然雄大，有忧怀天下之意。再者，乐府也不敢奏明，说卑职无能，想不出恰当的曲调，驾驭不了陛下这辞，请陛下改改吧。
宫中乐师费尽心思废寝忘食，才拟着楚歌的样式，以太庙之乐的体例作出几个曲子，兼有博大庄重，又有灵怪通神之感，句末都以民歌样式唱和末尾几字，可谓革新非常。不料送上去让选，圣上竟一个都不喜欢，不是嫌厚重非常，就是做作过头。
本来若不让作也就罢了，可作了就需作好，现在可谓是骑虎难下。
眼看着那年春宴将至，实在填不出好的，不光是入了籍的伎乐需受罚，皇帝颜面上也过不去。堂堂皇家乐府，采遍民间歌谣，连个曲儿都作不成，传出去不光诸侯，连有些身量的商贾都要笑话的。总之是成了桩两头都烦心的事儿。
一日，圣上乘辇去增成殿，却听得遥远处有歌声传来，隐约辨认出“鱼弗忧兮柏冬日”，正是瓠子歌中的一句，唱得高低错落扬煞咸宜，难为那“柏”字短促⑤也能高昂振聩，处理得宜。
他下令顺着永巷随声寻去，听得愈发清晰起来。两首瓠子歌唱到第二遍，辇车才走完了五百来步的距离，到了一处石亭前，入云的高歌戛然而止⑥。
“奴婢该死，扰了陛下清听。”褐衣短打的李延年不急不慢俯首在地行礼，佯作惊恐的言语下嘴角却是勾起的。
“唱得不错，什么名字？”
“回圣上，奴婢姓李，贱名延年，在御苑驯养猎犬。”最后一句虽然刘彻没有问，他也答了出来。
“噢。延年，是个好名儿。”圣上搓着手，将周遭的景致看在眼里，道：“给乐府令⑦说，朕让你去那儿当值了，春日宴上的歌就由你来唱。”
“谢万岁。”
第二年，李延年在中秋宴上歌一首佳人曲，撤去了钟鼓配乐，单以锦瑟辅之。北方有佳人。字字泠泠动如銮铃。
重重纱帘后的人影，绰约而纤弱，应声按节，嫋嫋地转动手腕起舞，飘动的长袖和如水的薄幕好似要衬着她飞起来一般。
是蟾宫月降的仙人，不将人世的一得一失放在眼中。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在场的所有宾客都想揭开来看一眼，是怎样的人，才能这样让人失魂落魄，甚至愿意以倾国的代价相许。
当时细君在列座的末端，离歌台较近，她眼睛都忘记了眨动，听得“佳人难再得”后，是女子轻微却入到心髓里的叹息声，被那里头的女乐身形一翻，一脚踏上，带着不屑的轻笑。
直到小鸾连叫了几声翁主，细君才回过神来，发现自个儿已经满眶酸红，流了一面的泪。
这一场耗尽了李氏兄妹心思的戏，看得皇上竟心疼得不能自已。他起身走下台去，连身后卫子夫的劝告都不听，更是不顾众妃嫔五味杂陈的目光，就去将李辛琅揽在怀中不肯放开。
李氏一连受幸十日，以伎倡的身份，直接封作夫人，赐居兰林殿。这般势不可挡，这般后来居上，将素来得宠的尹灵飞都牢牢踩在脚下，就像踩住那声叹息。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李氏长兄李延年封乐府协律督尉，佩两千石印授，直逼九卿；其次兄李广利于军中任越骑校尉，统领圣上置于京师的八只军队之一；其弟李季因年岁不至，无法封官，却也纳入太学，效习儒家五经。
如此可谓是荣贯后宫了。
恨得婕妤尹氏、充依李氏和良人苏等妃嫔，见着她面就不舒坦。子夫虽然也嫉恨李辛琅，却碍着母仪万国化洽六宫的礼制，不好作难。平日尹灵飞公然拿出身刺李氏不端的话，也被她压下不提。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李夫人恩宠如是，却两年都未能诞下一儿半女。饶是体质修颀、纤腰绰约，饶是惊为天人，不能为皇家绵延子嗣，总是一道重罪。
尹氏一流便以当年陈皇后无法生育一事作比，风言风语地传出去，说李夫人明知自己庸姿劣体不能孕育，却强意独占君恩，引得六宫失和。真真是应了那歌中“倾城”与“倾国”的恶兆。
这些话被宦者令⑧苏文传到皇上耳中一两次，刘彻听了，想起那长门宫中凄凄惨惨冷冷清清的那人来，只觉得不大高兴。阿娇便是挫骨扬灰，也是他的一块心病。
由是，皇帝并没有为李氏做主——把传话造谣的人查出来严办，不过一个不管不问，如他对卫子夫的病愈。
而要因此说是李夫人失宠了，也不尽然。他还是照常一月中调出十来日，去兰林殿用膳寝憩，直到五更天要上朝了才离去，叫人摸不清其中的意思。
如今合该到李辛琅时来运转了。太医丞莫文成确认她实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且胎像稳固，只要细心调养，必能安然分娩。之前的尴尬不快与进退不安，都瞬间烟消云散，成了可笑的、不攻自破的谬传。
只可惜了那些妃嫔，一个个眼睛都要嫉妒得烧起来，却束手无策。
如今西宫上上下下几万双眼睛，全数瞧着兰林殿。谁都想去作为一番，可谁，都不敢自个儿先动，生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反成为他人邀功求宠的工具，被毫不留情地踏到尘埃里去。
而在这你看我我看你的犹豫不决之后，其实是她们的省察算计，毕竟有一个人，比她们加起来都更有分量，也更为焦急。
李氏仅仅用侍寝就能封上夫人，尊贵仅次于正宫。她的兄长李延年甚至和皇上同卧同起，俨然是个佞幸宠臣。与当年那个士人韩嫣，并驾齐驱。
但凡她这次诞下的是个儿子，将会如何？
卫子夫知道这一点。而她也正是阖宫期待着的那个人。
来禀告此事的内侍退下，她按着紫黑色檀木的手下意识一收，磕得半截指甲都断了下来，可竟一点也不觉得疼。她镇定看着惊呼而来的白华，只冷笑一声：
“你觉得本宫肯叫她诞下这孽嗣，好来与椒房殿分庭抗礼？”
-
①物故：汉代人对死的讳称。
②狗监：汉代内官名，专门负责监管皇帝的猎犬。司马相如就因狗监杨得意荐引而名显。此处说李延年连狗监都不是，只算得一个奴婢，可见地位之低。
③瓠子歌：作于公元前109年（元封二年），即武帝在泰山封禅后，发卒万人筑塞成功控制洪水。此事细君亦有参与，后文还会提及。《瓠子歌》气势磅礴，对水患猖獗的描写入木三分，但是公认部分用词艰深晦涩。
④这里稍微一提，汉字如今有四个声调，古时更多（可参见方言），念出来的字和在歌曲中的字的音不一样，是很惯常的事。
⑤柏字为入声，韵尾喉塞，短促非常。
⑥古代没有扩音器，唱歌以声高为好。传闻唐玄宗的伎乐念奴一歌可压过三十多人的言语声，因此李延年歌声传出五百步的距离也是可能的。不过需注意的是，途中经过的增成殿主位是谢瑞卿，为何她没有派人阻止这献媚的宦官，是引出后文的关键~
⑦乐府令：乃是古代主管音乐官署的长官，始立于汉代。
⑧宦者令：或称黄门，乃主管宦官内侍的头目，为少府的属官。苏文因构陷太子刘据（就是本文中卫子夫一直叨叨的据儿→_→）在史书中有载，另一个陆江离则是杜撰，二人在此皆为刘彻亲信的主事宦官，而二人的立场和性格完全不同。
(https://www.tbxsvv.cc/html/60/60150/3113151.html)
1秒记住官术网网：www.tbxsw.com.tbxsvv.cc.tbxsvv.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