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科幻灵异 > 细君辞 > 第二章、寒连新 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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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央殿声尘断绝、月映东窗,青白色的瓦当上描龙绘凤,是凌然不可犯的威重,亦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然。

    “朕倒不知道你是个轻薄的东西。”刘彻轻蔑而负气地一笑,一手将细君的请命书举起来。陆江离上前一步正要取给阮云岑,不料圣上直接朝下座的地上掷去。

    那绢帛轻若无物,只晃悠悠飞在空中,旋了几圈,便在黛蓝色直裾边伏下了,像落花像棉絮,搭着它的袖角。

    “她从来不是个硬气的人,如今为了这桩事连皇后和朕都肯开罪。阮云岑,你却说不出个解释?”

    云岑闻言并不急着作答,反将手边的绢帛拿起来,粗略读了一遍。

    女侍中被禁足之事,宫中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不论说未央殿中的女史、内侍,就连禁军见他,都暗笑着指指点点。这请命,不用看,都能知晓所说为何。

    君山,那我也只能够去乌孙了。

    他的手不自觉得攥紧起来。原本飘逸洒宕的隶书在他眼里居然亦能一笔一划重达千钧,天蚕丝钩成的绢帛重比一捆竹简还沉还重,直击打得他粉身碎骨,直刺得他拿不起来,看不进去。

    她终究是下了狠心。

    “回陛下的话,依末将看来,女侍中此举全然以大汉社稷为重。”

    他低着头一字一顿,言辞之间的执拗,与细君在宣室殿的三句回答,何其相像。却不见他嘴角微勾,痂不流血,已将口是心非当成惯常。

    “当年横扫河西的几位将军,已是战死的战死,病故的病故。若再望以黩武之计,万难以成。加诸连年战事,虽是于边陲颇有所获,却劳民伤财,积弱已久,再不复先朝黄老之为,休养生息。匈奴若生心进犯,恐不能御。况且,”

    阮云岑抬起面来,直对着上座,说出了一句钻心剜骨之语:“将嫡亲的皇家公主远嫁,伤劳玉体,乌孙国也不配得这番重酬。哪如宗室女子,抬位拔尊封作公主,作和亲计,来得皆大欢喜?……”

    “胡道!”皇帝听了他前头的碎碎叨叨,离题万里,已不耐烦,到最后那句,显见云岑草草将细君只作一般宗室女子看待了,便不容他再说。

    刘彻以掌拍案几,随即便站起身来。震得殿上的人都心头一抖。身边的侍女都来不及上去扶,就被挥手散开。

    “朕看你的心是叫鬼怪迷了。”这句的声儿并不高,却威重非常,连陆中贵也低头默立在侧,不敢多言。

    “社稷?你可曾见过哪个女子会为了社稷,把自己一辈子生生耽搁?在这里侍奉了八年,有样学样了八年,你溜须拍马浑水摸鱼的功夫却还不到家。呵,”他似想起了什么,眯起眼睛睨向那青年人。

    “还是觉得,区区的翁主,配不上你一个卫尉丞?你可知,你想悔的,是与朕心头嫡嫡亲孙女的婚;你又可知,朕大可以叫这国中,无一人敢将女儿嫁到你家。”

    “末将知道。”刘彻动怒后,阮云岑也垂下眼来,对着前方几尺,空空地说着。

    他眼中似有悲伤,却与那句不让人嫁的威胁无关,“末将不敢妄想,也从未妄想。而是末将自认身份卑微,既无爵位,亦非九卿,如此之人,娶了皇室贵胄,不会为世人嚼舌么?”

    “你是在要朕给你加官进爵?”

    他竟一笑:“非也。该不该加封与此事无关,全凭我一人能力。即便陛下今日以万户侯之位相许,恐末将亦不能从命。”

    他口口声声对细君说,要他娶谢沅茞是父亲心愿,是为了飞黄腾达,为了前程似锦。可一个简简单单能腾跣荣耀的机会摆到了眼前,他却弃之如敝履。

    阮云岑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或许是之前那么多个劝说自己忘却的夜,酿成了对细君的鄙夷和仇恨。

    恨她决绝若此,竟把八年往昔说舍就舍,全然不放在心上;鄙夷她的懦弱,遇到些转折就只会远走异乡,宁愿逃去乌孙受劳受累,也不愿意在这长安共他去面对。

    恨她竟然让自己无端落了那么多泪在心中;恨她不晓得自己究竟有什么苦衷;恨她让自己的打算,如傻子的臆想。

    恨她将那一时的话作了真计。

    岁数相当,家境相称。

    他反复将这八个字咀嚼着,和恨咽下。一个弱冠的男儿呵,怎么就觉得身体里头,能撕扯开溃烂,而面上平淡如秋水。

    皇帝细细研究着他的神色,这个年近半百的九五之尊,竟然要为这等鸡毛蒜皮的事大动肝火。若搁在三十年前,他一气不定就下旨赐婚了。

    便是你阮家天大的不愿意,料也不敢抗旨不遵。

    然而沉玉的遭遇让他痛心。

    这个他最欢喜的女儿的第二个丈夫,栾大,便是自己给指的,只因一时意气;也是自己下旨杀掉的,亦因一时意气。①

    中间不过隔了一年,只是苦了她孤儿寡母的一个人客居当利,再不肯回长安来。

    想起沉玉临走时冷淡的言辞和神情,刘彻已生皱纹的面色便缓和下来,轻轻喟叹一声,想要劝,又无从劝起。

    终究他道:“你们不过是痴小儿女。现今闹几下,等气过去了,又要生悔。朕要是答应了她,可就再不能回头,这你得想清楚。”

    “乌孙千里之遥,连子文②都觉得路途遥远。何况这胡虏蛮子,风餐露宿饮浆食酪。入则无房,出则无车,衣则无礼,食则无利。又不通诗书,不解五音,终日只晓得放养牲畜罢了。当真一去,得有多少苦得给她担。言语不通,人力不便,她又如何担得住?”

    这些都是阮云岑考虑过的,以为细君不敢前行的筹码。反过来,倒成了陛下劝他的话。他何尝不晓得?呵,他何尝,不晓得?

    刘彻见他仍旧垂头不语,似想到了什么,补上几句。却换了语气:“若你真是看上了别的什么女子,也无妨。一并纳了,只做个妾侍便罢了,再好言好语慰她几句,还能由着闹么?”

    褪去了命令和斥责,倒像个祖父的言语。且不论他自己在年轻之时,为了当今的卫皇后、已故的王夫人③,将允诺要金屋藏娇的陈皇后废了,打入长门宫,等等荒唐之事。只是这姿态已经放低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可见当年不可一世的刘彻,终究是老了。

    云岑咬着下唇,宽阔的眉宇间是隐忍的颤栗。他知晓这些话,都对。

    可是谢家的女儿不是可以随随便便纳来做个妾侍的,细君也不是肯甘心为其他女子分爱的。

    重中之重是,父亲那不能摊上台面说清的心思,那曲折百回的计谋,陷害、夺宫、扶位、登基。脏如一汪污水,他不敢对细君说,却又不忍对刘彻说。

    人皆知,自古忠、孝、情、义不能全。可他枉然白受了那么多苦难,东扑西抓到头来,却连一个都没守住。

    是了,他是不忠、不孝、无情、无义之人。唯有这样,才能强大到与此无有恻隐之心的世间抗衡。

    “陛下所言……”差一点,几乎就是一点点他就要将真相讲出来,把这搅了他好几十夜清梦,断了他几百回肝肠的事说出来。

    他知道,皇上一定能助自己脱离这权欲的苦海。可是直到那握拳的手骨节都紧紧发白,他还是道,“末将定当谨记。”

    后来阮云岑经常想,如果这时候和盘托出所有事,欣然受了这饱含私心的加官受爵,无论是跪着哭着还是什么方法,把真相告诉天子,或者并不告诉,而只是用尽方法将细君挽回过来。

    也许一切都会不那么让人伤心。也许一切都会不那么虚华空幻。

    “既然道理都说了,该怎么办就看你了。去吧。”

    “喏。”他一敛衣裾,将那滚烫的绢帛仔细收在袖中,正要躬身离去,却正遇上兰林殿的叶内侍求见。

    “传进来吧。”刘彻想着又是李夫人想给他撒娇邀宠,便未上心,兀自提笔要批阅送上来的策文。

    “陛下万安,长乐无极!”那内侍进了殿门就三步并作一步,急急跪了行礼,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欣喜,“禀告陛下,方才李夫人道身体不大爽利,要少府④来看,结果太医丞道夫人身上已有两个月的喜了。”

    “什么?”刘彻猛地抬头,对上的却是阮云岑若有所思的目光,他未多想,便道:“去兰林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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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栾大原是胶东王刘寄宫中的药剂师,和文成将军少翁拜同一个老师学习方术。经人推荐至汉武帝处,巧言欺骗汉武帝任其重任。武帝赐其列侯甲第,僮千人。又以卫长公主妻之,赍金万斤,更命其邑曰当利公主。后栾大方术不验露出马脚,被腰斩。

    ②子文:即张骞的字,第一章中小纨所称的“博望侯”也是他。还值得一提的是,他自西域回汉提出与乌孙和亲之事在元鼎二年(即前115年),第二年他便卒了。如今已是元封五年(即前106年)的冬日。

    ③王夫人:据桓谭《新论》所记“武帝有所爱幸姬,窈窕好容,质性佞(巧言谄媚)。夫人死,帝痛惜之。方士李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设烛张幄,置夫人神影,令帝居他帐中遥望。(即招魂)”王夫人为刘彻诞次子刘闳,封齐王。此人后一篇还会为卫子夫所用到,故略介绍之。

    ④此处的少府可理解为太医院,而少府是为宫中之人治病的,太常则为百官医治。(第一章(甲)给卫青医治的先是太常后是少府,亦有体现)太医令是高于太医丞的长官。《汉官》载,太医令有员医二百九十三人,员吏十九人  分管各项医务。并设太医监,督察诸太医诊病用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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