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科幻灵异 > 细君辞 > 第二章、寒连新 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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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入了小阳春①,卫子夫的沉疴也拖了两月有余。

    前些日子张元英终于向未央殿禀道娘娘凤体稍愈,也不知是不是皇后自己下的心思。

    陛下听后,虽然口上称好,也并未提及要把给李夫人与尹婕妤分的权纳回之事。

    此刻卫子夫斜倚在主座之上,膝头盖着幽州进贡的白狐毯子,拢着镂金的暖炉阖眼小憩,已过了两个时辰。

    白华不时回过头去数莲漏中的水升到何处,每隔一刻便命人将案几上的茶换热的,以便娘娘醒来能喝。②

    只留下的几盏铜灯上,烛火随着人走动的气息时快时慢地跳动,影子跳在石榴红帷幕的楚腰图上,好像仙人起舞。殿中央的博山炉幽幽地喷吐着带沉木的香气,亦暗得看不见了,温软而静寂。

    “白华,外头传的,是真的?”卫子夫忽然道了这么一句,眼睛仍然闭着。声音不大却透着失望,吓得几个走神的小丫头一激灵。

    白华略微转过身,伸手试了试茶盏的温度,边道:“娘娘说的是哪件?”

    卫子夫听了并没有立刻回答,沉寂的时刻让人以为刚刚她说的是梦话,当白华将温吞的水奉到她面前时,却自己睁开了眼睛。

    她侧过脸看了一圈殿上的人,只有白华、颖实、几个夜侍的低位宫婢,零零散散地站着,或是将自己隐藏在漆柱的阴影中待命。

    椒房殿的胭脂色的墙壁看着是暖意融融,真探究起来却冷清得让她汗颜。

    何况到了她这岁数,哪还能承受温而芬芳、多子富贵的美意?沉玉的丧夫,据儿的不争,都成为压在她心头上的病。

    谁能晓得当初的恩宠,掉过头来就是一柄利剑,能助她登上这母仪天下的位子,也能将她打回原形再无翻身之日。

    白华扶着她坐直身子进了些茶水,虽淡尤苦,苦得彻彻底底,毫无余味可言。

    卫子夫咳了起来,却知不是奉茶人的过错,便浅浅地叹了口气,道:“她这样看不开,真是第一次。从她进宫到现在有多少年了?十年?快要十一年了才是。从那么丁丁点大的孩子,长到如今这样,居然只有十一年。”

    她顿了顿,眼神空剌剌的毫无聚焦,似从细微间看见了时光的裂缝。“她啊,以前多小的事情都肯与本宫说的,这次关涉到终身了,却连一丝一毫都没有告诉。这孩子,没有把握的事情不肯做的,想来这请命背后,就不是普普通通的心血来潮。如今直接对陛下禀了,闹得人尽皆知,若被有心人利用了,十有九要留不住。”

    白华自然知道说的是细君那桩事,但听闻那日她在宣室殿对皇上跪地言誓,说此身唯有在北地才得安宁,唯有嫁予乌孙昆莫才有幸福可言。

    圣上本意要劝她,表明自己会另择无关紧要的宗室女子去和亲的打算,听了这话,一下不知被触动到哪处逆鳞,直接怒喝道:这未央宫、这汉室、这朝国,可是有什么让她这江都翁主不满意的地方,竟心心念念到那蛮夷边地去谋求幸福安宁了。

    称呼的不是他赞许而赐的女侍中,不是血肉相连的侄孙女,只是一个冷冷淡淡的名号——江都翁主,江都二字又牵扯起她谋逆的父亲来。

    这四个字看似轻而易举,实则是快刀一柄,把这十年的生涯兀地割断,锋利得血都不见一滴。

    待他斥责罢,细君毫不惧怕悔恨,两眼只瞧地上,身子跪得极低极低,似要融到木头里去。

    开口答了三句话,一句一停,一停较一停长,长得皇上身边的陆中贵都想去扶起她,告诫她劝她给她分析其中的利害让她打消这念头。

    可这爷孙两人之间像有雷驰电挚,根本不容他人插手,饶是陆江离这跟了皇帝半辈子的人,也连脚都迈不开来一步。

    细君的那三句是:细君不敢。陛下息怒。望陛下成全。

    刘彻忿极,连话都不愿与她再说,直接下令将她禁在猗兰殿,要女史每日守着她悔过赔罪,一日不改,一日不许踏出宫门半步。

    一个皇后贴身的女侍中,被区区平民出身的女史看管,本身便已是奇耻大辱了。又何论她与阮云岑的那些过往要在宫中引起的波澜碎语?

    可细君听后却只磕了个头,一言不发就跟着那人出了未央殿。

    身后的宫门吱呀合上,她听见陆江离劝抚皇帝的话语声,竟笑了起来。

    一夜之间,无论是有权有势的宫妃,还是平日不得重视的公主,都欢欣无比,显山露水地折腾起猗兰殿的人来。

    去少府领食膳,大官中丞③也要冷言热语几句。对皇后宫里的人还看主人之面毕恭毕敬,对猗兰殿的则肆无忌惮,丫头回来给小鸾说时,气得她银牙紧咬。

    可这一切,都是细君自己做的。

    毫无道理,毫不妥协,独身猛进,将能护佑她的人扔在身后,任能攻击她的人连连放箭,又有什么办法?

    甚至她的举动将卫子夫也牵连进去。

    是呵,若说她是自己起意,硬要如此,皇后毫不知情,谁能信呢?

    因此即便张元英去禀了,皇上还是任李夫人与尹灵飞协理,不声不响的背后,摆明是怨怼。

    只是他不曾想,若卫子夫知道,还能任细君这般去胡闹?去这般断送自个儿的荣宠?

    每个人皆有自己的揣度,揣度来揣度去,真实如何反而无关紧要起来。因为连当事人都说不清,真实到底为何。

    一如细君说不清为何一定要去乌孙,找幸福么?找安宁么?可什么是幸福,什么是安宁呢?

    白华沉吟半晌,缓言规劝道:“娘娘待女侍中如亲生一般,已经是她前世修来的福份了。何况如今陛下并未下旨,只是让悔过,若她幡然悔悟,这事也便罢了。即便她一拗到底,最后陛下允她去了。”

    她顿了顿,似在先劝说自己相信这番话,才能让皇后也信服:“那么,为大汉国安疆定邦的立下如沙场冲锋将士之功的,不是嫡亲的公主,是她刘细君。如此声名,越过女侍中、越过卫尉丞之妻多少,还有什么不餍足呢。”

    她说完思虑了几遍,觉得这话道理上并无过错,又为了弥补那一心激动而脱口的名讳,白华又一欠身,“妾身失言。”

    卫子夫愣神瞧着案几上那铜灯,灯油被火掠到发出滋滋的声音,颖实拿着并刀要来挑起灯芯,却被她一手拦下。

    嘴唇动了动,再开口时,说的已经和细君完全没关系了,却又是从细君而出的惧和怕:“你分明知道,披香殿和增成殿那两位主今非昔比,何论兰林那青出于蓝的势头?本宫手边得意的人儿一个个去了,仲卿又……”

    “这后位恐怕并不是本宫这般身份的人坐得起的。”她嘴角勾出一个苦笑,想象出陛下听到自己初愈时漫不经心的表情,“这几个月躲在椒房殿有什么裨益?韬光养晦?呵,分明是畏首畏尾,如今连凤印都要教人夺去了……”

    “娘娘说的是什么话!”白华难得失态地打断皇后。

    她是当年在平阳公主府上就侍奉卫子夫的,这三十多几年一步一步她都看在眼里,陈皇后的嫉恨,巫蛊之事的惊险,王夫人的骄横,都挺过来了。眼下说难听了,不过是个女官出了差错,她怎么能容忍皇后如此自乱阵脚?

    又是宽慰又是振奋,她长跪着对主座道:“娘娘含辛茹苦诞下了太子难道不是福泽深厚的人?还有几位公主,陛下多欢喜大公主娘娘也是看在眼睛里的。”

    “何况卫家出生入死克攻蛮乡,家中封爵的封爵为官的为官,娘娘的身份有丝毫不贵重的吗?如今不过是心中哀痛休养几日,难道就能叫雀儿飞上枝做鸾凤?”

    “娘娘,”她听着上面并无动静,继续劝言:“便是李夫人和尹婕妤翻过天去,有了无上之宠,那也只是,只能够是陛下的一时新鲜。这椒房殿不会,也不能够易主。”

    “娘娘闭门休整给她们机会历练,这是她们的造化,娘娘若身体大好了,不想给这机会了,她们也绝没有造次的本事。”

    “舞得佳人曲又如何?骄横不同于其他宫妃又如何?都是小丑玩物罢了。如今头等要紧的事还是将身子调养好了,才能做长久之计啊。”

    “白华,”座上的人下意识得略微点了点头,终于似回了神,半探起身子将那长跪的老人儿扶起,道:“你的忠心,本宫都晓得。毕竟是年岁里一起走过来的人,与后头跟的毕竟不一样。”

    虽是如此说,她还是坚定朗声:“去传本宫的意思,叫猗兰殿那边别再管着了。女史差回去,禁卫也差回去。颖实预备点静心调养的羹馔送过去。”

    复将管事的内侍叫进来,吩咐道:“寒蝉,你去未央殿通报一声,就道我心疼细君这孩子,一时糊涂罢了,年轻人难免为之,又不是大错,罚个几日惩戒了就罢了,久了闹出事来可是好玩?”

    这一阵雷厉风行的旨意下完,听着下面几个人连声道“喏”退了出去。

    她又喃喃自语了一句:“便是真要走,也得待本宫永无后患了方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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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小阳春:农历十月。

    ②  莲漏:西汉时泄水型漏壶已逐步被受水型漏壶取代,其特色是浮在受水壶水面上的漏箭,随水面上升指示时间,而非以往随着指针的下调读取时间。细君在前章所说“一滴一滴”的莲漏,则是泄水型。

    ③大官中丞:少府的属官有太官令,掌宫廷膳食、酿酒、种菜、食用珍禽野兽及献四时果品。大官中丞为太官令下属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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