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科幻灵异 > 细君辞 > 第一章、遐方怨 丁

??-

    他闻言负手而立,转身背对她,看着这未央宫上空晦暗不清的阴云,翻滚着,凝滞着,汹涌迢递而来的,许是一场凌厉透凉的冬雨。

    八年生涯对于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就等于一辈子,他不是不知道。

    她是女子,八年来等他一句话,那句话,皇后说过了,圣上私下里也问过他了,宫人、诸侯、长公主、贵戚心里都晓得,只有他不肯说出来。

    她还肯等,只要他表达出些微心意;她却不想等了,因为毫无结果。

    这样缱绻缠绕、九回十转的心思,全因为她是一个女子,才会有。

    她只能等着他来说,等着他茅塞顿开抑或是回心转意的日子,是不能问的,是不该问的,可今日她竟来问了,又僭越过女子的本分,又卑微到尘埃里。

    最可笑的是,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就是不愿意讲出来。将那些在父亲逼着他转了心意娶谢家女儿的时候他嘶吼出来的话,原原本本讲出来,一句一句给细君听。

    阮云岑就仰着头,感到流风噬过他的脸,扯出里头白骨鳞鳞。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年,他方入舞象,进宫已有三载。①

    最初父亲下定决心,捐金将他送进这高门伟阙,目的不言而喻,是要给年少一岁的太子刘据伴读,找准时机培养根系,待圣上晏驾太子登基,拜官受封便指日可待。

    阮家并非名门显贵,亦未分封爵位,一线希望俨然都寄托在云岑身上了。可他竟嫌终日在东宫相对唯有《谷梁》《公羊》,枯燥乏味,在元鼎三年以更喜兵马之事为由自请侍奉皇帝御前。

    那年,卫长公主刘沉玉的夫婿曹襄仙逝,沉玉自封地返长安,宫中的公主和低位妃嫔皆去晏昵殿小坐。

    丧夫再嫁在这个时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因此曹襄死了并不减损沉玉分毫,她还是皇帝最喜欢的女儿。

    宫中女眷将她视作与一道阶梯、一个工具,成则飞上枝头,不成亦无害处。毫无此心的,除去生母和几个有了子女的后妃,可能只有沉玉的两个亲妹妹,及与宫中利益无关的细君。

    日子多了沉玉就推起病来不会他客,四人或是在殿中午后闲谈或是去后苑操琴品茗,倒也清静。

    阮云岑就是在晏眤殿第一次见到她。

    晏昵,晏昵,多狎昵昳丽的宫室名,却不知重点不在昵,全在那晏上,再如何都晚了,是弥补不得、追寻不到的恨痛与自责。②

    并没有想象中的传奇色彩,只是一个寻常的初夏午后,圣上与石丞相私商完朝政之事,心中沉闷,又想起沉玉对外称身上有疾,就起意去瞧她。

    从刺眼的阳光走到宽大透风的殿中,阮云岑竟感觉眼前一阵漆黑不能适应。他眨着眼睛四下辨认,雕梁,案几,烛台,蒲团,绢帘上的紫菊纹案,漆过的茶盏,紫檀木的纹路,鄂邑公主固定着低髻的玳瑁簪,当利公主衣袂上梅色的薜荔,德邑公主禁步环佩上的云雷纹,刘细君。

    阮云岑当时不知道的是,甫从他一进门,细君就细细观察起他来。因觉得他好看,眼睛眉毛透出一种疏朗,看着尚未弱冠,不知长开了更要怎样有风致。

    他的手习惯地按着金柄的长剑所在位置的衣带,青衫瘦弱,像个京城的纨绔,又像贫人家举出的孝廉。更奇怪的是,她隐隐约约觉得看见过他,却不是什么前世今生这样俗套的想法,只是眼熟。

    后来细君说他这是一脸正气,他倒也未置可否。

    大概对于每个人来说这世上都有一种无法抗拒的样貌,深深埋在心底,硬让他说,也是说不出来的,直到遇见的那刻,被彻彻底底激发出来,如排江倒海一般再不复回,却心怀万丈惊涛,口上静默无语,至多只能说一句再普通不过的:“终于找到你了。”

    阮云岑的样子对于细君来说便是这般。

    她定睛凝神了那么久,以至于被众人都瞧出端倪,几位公主都掩着檀口笑起来,皇帝清咳一声。

    “朕怎么不晓得,云岑有这般好看?”

    “嗯?”他如梦初醒。

    细君才知自己失态,随之深深将头埋了下去,却一句辩解的话都不说。

    后来他们一次次在梦里重复着这一次相遇,却加上了很多光环。他们甚至梦到自己从小就相识,在细君故乡广陵的小桥流水中竹马绕青梅,那些宫里不能在一起度过的时光,在桃花灼灼其叶蓁蓁里一点点弥补回来。

    尽管他们在梦中从来没有说过话,一句也没有。但细君仍是从那朦胧记忆中云岑静默的神色中,得到过弹指刹那的预感:因为这些梦,他们便永远不能够在一起。

    她夜半醒来,厚重的帐把微弱的烛光隔开,抑或已经在长时间的燃烧中熄灭,她伸开手不见五指,却在黑暗里看到一丝一丝游动着的白光。

    她总要先看一会儿,再在珊枕上久久饮泣,哭的是人与生俱来的苍凉感,却隐忍得连侍夜在几步之遥的小纨都未曾发现过。

    她原先也以为阮云岑是为了利禄功名,是大丈夫所为,等过了这个年岁便能回过头来看见她。

    不是没有担忧的,不是没有惧怕的,只是同小纨一般鸵鸟自欺,以“这是皇后娘娘安排下的,这是陛下所应允的”麻痹自己。

    如今,谢沅茞却把这伤口生生挖出来,还指着告诉细君:这是真的,这才是真的,之前你都在做梦。

    这个谢家骄矜的女儿她曾在宫宴上见过,正是皇后娘娘宣召给众人的那次。

    乍一眼,就能看见这个女子的眉峰和自己的不同,长而锋利,如剑如刃,冲到鬓角中,黑里闪出寒光来,加诸她惯有的嘲笑和挑剔的眼神,一看便是出自名门,倨傲非常的仕女。

    但换句话说,这样一张面孔,这样的眉眼,放在民间是高贵无比,而放在宫中,却普通得不值一提。

    上从椒房殿的白华,下到发越殿的长清,都是时时这模样看人的。若放在今日以前,有人告诉她阮云岑为了样貌喜欢她,细君怎么也不肯信。

    今日才知自己之浅薄。

    除过样貌,这诸侯之女皇室之宗,怎能不想到“利害”两字的重量?

    利害当头,便能让谢沅茞将高傲放下,放下云岑和细君的过往,放下宫内宫外的流言蜚语,心甘情愿地任父亲安排终身之事。

    呵,真是自己多心,这场流言损害的怎么会是平步青云前尘似锦的阮君山?

    只可能伤到一人,便是她刘细君。

    一个王孙贵胄,却叫平头百姓将名声一丝不留地践踏了。

    如此一心一念,如此光阴虚掷,八年,从八岁到十六岁,她多少次在听着小鸾小纨斗嘴的时候,多少次在绣罢停针的时候,多少次在夜里梦间,将阮氏二字贯到自己头上了。

    到头来,才告诉她,这只是你的梦,是你的臆想,是你的一厢情愿,最后穿上红嫁衣的,不是你。

    换了谁能受得住?若连以隐忍宽厚著称的女侍中都不能受住。

    她如今的出路只能逃出这宫城,逃出长安,到没有人知道她这些心思,这些丑事的地方。不管那是乌孙还是匈奴,是和亲还是自焚。她早想明白,却是不敢面对。

    同样不敢面对的其实还有阮云岑,因不敢面对故不敢对细君说出,因不敢面对,干脆就听之任之,甚至到了现在,他还心存妄想。

    妄想着若是她真向陛下请了命,也是开春才能成行,还不说许不许她这般胡闹。毕竟在深宫里住了十六年,去了胡人荒漠野地中连死生都难料。

    何况她提前了这些日子告诉他,无非是盼着他妥协,不然她那沉静的性子,早就一纸请命递到陆中贵手上了。

    只是他不晓得,细君早已将请命拟了,他是她最后那根救命的稻草。

    “陛下不会由你去,”这话似是挽留,却不知挽留了有何用处。

    他也不知是不是该挽留,该怎么挽留。他毫不喜欢谢沅茞,觉得她骄矜做作,却在相较之下,也并不觉得细君何等重要。

    或者说是超越了重要的地步,让他觉得习惯了,觉得她在等,是理所应当的,只要她在等着,他或早或晚就能让父亲改变主意。

    两个人都在做梦,最可悲是一场没有联络没有交流的异梦。

    终究,他还是不信她能这般果决。“除非你执意去做昆莫夫人。”

    这话利似坚刃,可惜他永远不会明白。

    细君听了前一句,以为他还有意,将眼睛抬起来瞧他,却生生被后一句泼了一头一脸的冰水。

    她竟轻笑了起来,那神情,与平日温柔敦厚的江都翁主不似一人,反像尖酸泼辣的尹婕妤。

    她反将头扬起来,瞥着眼前这个自以为能掌控全局的懦夫,道:“我从不是贪慕富贵的人,因我已无所缺憾。何况乌孙距此千里,我没有必要为一个虚名白白葬送自己。”

    话说了一半,她想起那请命中的言辞,写几句要哭一哭,哭罢了再继续写,以泪以血。细君凄惨冷笑,淡淡然对上他的眼,她曾经认为深如瀚海的眼,在方才那句的结束已经崩塌干涸了,只留下一捻昆明湖底的劫灰。

    “但你小人之心已昭,说白了无非二字:富贵。既你自认为腾跣荣华,那就没有办法。卫尉丞,话已至此,再多无益。请辞,留步。”

    凉月初挂,却立刻被黯云覆盖。

    他瞧着细君渐行渐远、脚步愈发轻松起来的背影,细君二字如鲠在喉,一若她开始时叫不出的君山。这才觉得心头有些疼得不能自已了。

    淅淅沥沥的冬雨落了旬日。

    -

    ①  舞象之年:男子十五至二十岁,方入便是十五,进宫三载,可知他是十二岁入宫。相见时细君八岁。

    ②  晏:本为天清无云,后有迟、晚之意。

(https://www.tbxsvv.cc/html/60/60150/3113147.html)


1秒记住官术网网:www.tbxsw.com.tbxsvv.cc.tbxsvv.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