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科幻灵异 > 细君辞 > 第一章、遐方怨 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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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君和卫尉丞阮云岑两人的关系,虽然没有明定下,也没有摆上台面,却自有其微妙。这些年下来,几乎可以说是阖宫皆知。

    即便是赞许董学士搞“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礼、义为先的圣上,对于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私情,也持随和的态度。

    毕竟一个是诸侯之女,一个是功臣之子;一个是女侍中,一个是卫尉丞;门当户对,能力性子都相近,也无苟且淫奔,真到了岁数上,一道旨意下去,便可赐婚合卺,没有什么不能够的。

    甚至就在李延年献妹进宫那年,卫皇后公然在宫宴上笑问过云岑,预备何日娶细君过门,若两人商量好了,可得提前周知了,好让她再扶植一个这般得力的人儿。

    虽是淡淡几句,却说得堂皇,更是明里给了这对年轻人庇护。

    意思是:这两人的婚事是早晚的,也是本宫应允下的。如今细君待字宫中,只是年纪小不急着嫁,想再陪陪叔祖母罢了。

    这话一出,宫宴便要与家宴无差了。

    座下妃嫔贵戚听了,或真心或假意地附和言笑;有的诸侯王酒酣高兴,竟直接催起皇兄赐婚来。

    江都王的死是他们的一块心病,加上主父偃的推恩令,眼看自己后代的封地将会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像块被捏碎的细沙一样根本拿不住。

    他们晓得皇帝丝权小力也不肯放手的顾虑,皇帝以他们为患,他们也担忧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反过来成为被杀头的借口,神经崩得久了难免会骤然断裂。

    细君在他们之间就变成了一道桥梁——又是诸侯之后,又是皇帝之孙,时时把血、缘、之、亲、四字提醒着。只要她还得恩宠得喜爱,就说明着皇帝还念亲眷血脉,还顾手足之情,还不会赶尽杀绝。

    只是那时,两个年轻人虽平步青云,却仍嫌青稚,并没有想到后头的利害关系,只是单纯地感到立于公众视线之前的窘迫。

    两人一个侍立在皇帝身后手按斜刃微抖,一个跽坐在皇后身侧将手中荷包揉皱,隔了不过二十步的距离,却硬是偏过脸去看向窗棂看向帘幕,空余下脸赤红到脖子根的背影。

    那时候细君并没有觉得云岑那么冷傲。

    她并不明白他这些年所经历的,也不懂这种经历变故之后的东西。

    少年时,他在斗室内避过仆从、为她熬着夜扎好、画得栩栩如生的纸鸢,从宫外偷偷带来的、节日时兴的民间小玩意儿,换什么衣裳都佩戴在身边、也不管颜色搭不搭配的、她亲手绣出的荷包,一笺长信,一封短简,一方帕子,一枚新印,一络流苏,一把银勺,一粒梅子,一盏春茶,就连那垛日暮时刻相见的三丈宫墙,都在一夜之间,没声没息地随着往昔岁月化作虚空,变成了他一双冷淡的眉眼。

    他再也没有假托皇上的名义来过西宫。

    是从什么时候呢?

    “我是从来没有做过半点亏待他的事情的,如今不光成了陌路,更是有了些仇人的意思,那也定不是我的过错。呵,这青春年光朝暮的变化,谁能够说得清?自卫将军薨逝,时间就慢了下来,好像被寒气冻住了,一天如三天地过着。你瞧那莲漏,一滴一滴间,是不是长得让人受不住?而我记得,他没来过的日子,比这还久一些。许真是他心上另有了人,那也无妨。怕只怕我到头来一厢情愿,便真真愧对这姓了。”

    在小鸾拿她想去乌孙的事儿开玩笑后,细君便把这些日子来的心思都说了出来,没来由地觉得轻松起来。她是万事压在心头太久了。

    “可不敢胡乱猜忌,”小纨听完这一通后竟不知该如何说,只在心里骂自己木讷,主子这些心思她之前半分都未瞧出,怕不是今儿巧了说到这里,等皇上真下旨了她才能够知道。

    细君的感情素来表现得淡,卫尉丞没来送东西自己并不是没有察觉,可看主子也没动静,便搁下了,以为是说好了的;也以为细君其实并没有那么把卫尉丞放在心上。谁晓得这淡淡淡淡积攒到头,深厚如血,落到连去乌孙的心思都出来了。

    乌孙哪是汉人能去的地方?和小鸾说说笑话罢了,即便皇上真的指谁去,也不会让细君去的。那光景,她连想都想不出来,连想都不敢想。

    小纨在心里计较了一番,跪坐到细君左侧,一边顺着主子的背,一边劝道,“卫尉丞现在正是博取功名利禄的时候,没有来,肯定是有不得已之处。况是主子的事,皇后娘娘都定下的,只差圣上哪天指派了。什么心上另有了人,借他胆子也不敢的。翁主若是这样瞎想,弄坏了身子,可不是我们做奴婢的罪过?”

    细君侧过脸来看着小纨的眼睛,看出的只有底气不足,只有鸵鸟自欺般的坚定,而这种坚定,从她被接进叔叔广陵王的宫中到现在,都如影随形,但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却惊见是万丈的深渊,竟不知道如何走到现在,还未跌得粉身碎骨。

    她摇头连连,“你不晓得,你不晓得的。”又说:“在你们看来,这是既定的事了,我的顾虑不过是胡思乱想。只是你忘了,鱼饮水而冷暖自知。之前都是旁人告诉我,这是暖的,那即便喝下的是凉的,我也要告诉自己这是暖的。只有这一次,就这一次。这一次,我想去问个清楚,问问这到底是寒是热,问问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真是对我无心,那便不能辜负这韶华岁月,去乌孙也是好的,毕竟乌孙还有那么多可能。若还有意……”

    呵,若还有意何至于此?

    朽月①的未央宫暮得早,申时才敲过一刻宫人便齐齐在殿中点灯了。

    虽说是秋高气爽,却让人提前犯了三冬的懒,反不想出去走动。这乍暖还寒的天气让万物都萧条得紧,玉露片片凝在三出阙的瓦上,斜月一照全是盈盈的寒光。

    阮云岑踏着磨得平平整整的青石路板发出沉着脚步声向着,一袭藏青色半襟银绣的近身侍卫服着在他身上更显得挺拔英朗,眸子深如春潭望向前路不知所思何事。

    才廿三的年纪,已经做到卫尉丞,仅次于中二千石的卫尉卿。②更重要乃是其与皇帝的亲近程度,虽本无侍卫之实,却无论是仪仗,还是出巡皆随侍左右,都片刻不离。想来再过两三年扶上一位位列九卿,或更好,判个京兆尹,都不再有武将那些沙场上你死我活的担忧,在长安这歌舞繁华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亦非难事。

    “君……”熟悉的君山二字刚要出细君的口却兀然止住了。③撮圆的樱唇长久而不合时宜地静默着,见那身影还在往前走眼看便要消失在薄暮的烟霞里,才道了声:“卫尉丞安好。”

    他完全不惊,只是犹豫着站定了,回身看她。

    眼神中黯淡无痕,似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官,普通的翁主,有什么皇后娘娘的旨意需向他宣昭罢了。

    他按矩回礼,做得分毫不差,随后便等待着。

    夜入寒潮,细君看到自己因为紧张而呼出的白气在两人一手不可及的距离间逸出,蒸腾。

    “我可是……做错过什么?”她许久才想出这一句,先前的坚定,此刻都被莫名的脆弱击碎。事后想起来,她才明白,这脆弱也并非对阮云岑,而是对她转瞬即逝的光阴的追悼。

    “末将没有时间听翁主的无稽之谈。”他遥遥地看她,眼底无悲无喜无怒无怨。

    细君不可置信地瞧着他,颦眉离开额角,没有失态的哭喊,只是无边的沉寂,好像两个人是泥塑出的玉琢出的般,可以在这刺骨凉意中亘古地对立下去。

    两人的默然或许在经过的宫人眼里瞧着太奇怪了,阮云岑才淡声言语,语气像是皇上身边的陆中贵④,诵读一道不可违逆的圣旨:“父亲道谢傛华的侄女与我岁数相当,家境也相称。”

    原来要问的千言万语,还未出口,他就已经回答了。这样轻而易举的一句话,她都后悔为什么要亲自来,都如是明显的事情,她为什么还要来。

    “原来如此。”她抬眼静静看他,嘴角若有似无是嘲讽的笑,笑眼前这个自己欢喜了十年的人连一句真话都不敢主动对她说,只会一味逃开。

    可如今,即便自己从猗兰殿追出这西宫,也再唤不回他。

    谢瑞卿的父亲为丞相司直,石丞相温厚谨慎,事务多交给左右手,于是谢家兴盛开来,女儿为宫妃,父亲兄弟在朝为重臣,与这般家族结为姻亲代表着什么,细君如何会不懂?

    可怜她空有一个江都翁主的贵胄名号,却无父无母,娶了她不过娶一场临时的热闹,终究都要消散的。

    嘲讽的神色转为忧哀,更符合她平日良善的性子,“君山,那我也只能够去乌孙了。”

    他亦一惊,却是捻指的事,似强作的哂语,那样不放在心上:“那末将先见过公主。”

    “你应知江都翁主与江都公主非仅是一字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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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朽月:农历九月。

    ②卫尉:武职,是皇帝的禁卫司令。卫尉丞:秩俸千石,卫尉卿助手。若阮云岑晋升,便得银印青绶。对这个岁数来说,确实是少年得志。

    ③阮云岑:字君山,官拜卫尉丞。这三个称呼在不同的情景中皆会出现。

    ④中贵:即中官、宦官。此处指皇帝的亲信宦官陆江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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