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科幻灵异 > 细君辞 > 第一章、遐方怨 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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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的月色照在猗兰殿的青灰色瓦片上,如霜如水。

    细君半倚蒲团侧膝坐着,将卫皇后吩咐的朝天鸾图案描到双股菱纹罗上。

    两个婢女在身边服侍着炉子茶水灯火缠线递针之事,一时寂静无话。

    眼瞧着蜡烛烧去了半截,才绣完了鸾的五彩冠顶,年纪较轻的叶小鸾性子素来好动顽皮,便有些耐不住,一边去添了水沉香,一边自顾自说起话来:

    “往年似没有这般凉的,瞧这手,都冻得僵木了。可晓得?昨儿我半夜里醒来,听到外头庭院里的枯枝嗖咯咯地往地上掉,还以为是落雪了压的呢,开门一瞧,却是庭院空空,月头又亮堂堂的,半分落过雪的迹象也无。我看清楚便把门合起来了,不料邪得很,只站那一会儿子的工夫,却全身都麻了,赶紧把厚缎帐子放下来,加了四五块银炭才缓过来。那枝桠呀,怕是被硬生生冻断的,真可怜。果真是因为卫大将军去了,月头也凉了,天气也寒了,枝条也无生气了,这汉室……”

    国祚二字还未来得及出口,就被小纨硬生生用一颗酸梅子果儿拦在小鸾嘴中,但后面这没说出来的意思,大家的心里头都明白得很。

    大将军威风泠泠一骑当千,破贼虏杀蛮人如利刃剖竹尖斧伐朽,一鼓作气将疆域拓到西域边塞,那银光鳞鳞的甲胄和红缨攒点的长枪,象征着一个黄金时代的飒爽。

    霍去病封狼居胥,李广飞将战龙城,汗血宝马长鬃随风带着一日三捷,那军卒有敕令在身,入城不用勒马止速,而是一路驱驰高喊:“是喜报,将军的捷报!”长安登时就沸腾起来。

    铁马金戈的踏踏之声,黄沙枯骨的炎烈日光,长安洛阳的繁华风物,这个时代无论好坏的勾心斗角忠心不二,都与卫青一起故去了。

    被这个萧飒的季节影响的中土汉人,落寞要溢出来。

    未央的宫人们如今在路上都是低头拢衣细步快走,连别的殿里的长舌之事也不想打听了,也不为主子的打赏和提携奔波操劳阴谋暗算了,他们想的,只是在服侍之事完毕的一天后,早早蜷到一席薄被中,眼睛直剌剌地看向虚空。

    “原是你加的炭火,我道怎么半夜忽然热了起来,还起身给翁主擦了两回汗呢。”小纨淡淡一句,将话题引了开去,不愿再说卫大将军之事,她总觉得有什么宝贵的东西从薨逝消息传进宫的那刻,便永永远远地改变了。但她目前还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

    小鸾却并不理她的挖苦,将那塞进嘴的酸梅子果儿咬破欲咽,却啧啧咂舌起来,爬起身直接就着壶,咕咕喝下几大口水,喝完还不住叫:“真酸,真酸,酸死个人!叶小纨,这东西给鹦哥儿都不肯吃的,倒塞给我,你这是要……你是要谋财害命!”显然是胡乱用的话儿,都不明白谋财害命是什么意思,不过她并不管那么许多。

    “你比那鹦哥儿还多嘴,舌上没个把门的,该!”小纨板着脸,眼里却有了三四分笑意,不再理她,半跪着拿起银剪子就去挑灯台中的烛光,为主子照亮儿,灯火跳动了几下,忽明忽暗的好像有熄灭的危险,却在灯芯被剪断后愈发亮堂起来了。

    刘细君前头只听着她们俩胡闹,半晌没有说话,低着头却可以从侧边瞧见她抿着嘴唇畔微勾的模样,直到将手中的暗红丝线劈好,缠成一团,收入浸过油的藤条匣中,才抬眼一笑,对小鸾道:“小小的年纪竟会谈国事了,信口雌黄也不知羞人。”

    这是她进长安入宫的第十一个年头。

    身为叛乱诸侯——江都王刘建之嫡亲独女,能逃脱株连的刑罚已然是奇迹,而在民间仅流落了四年,就被叔叔广陵王刘胥寻到,没有沦落到落魄贵胄之后以此为声名卖身度命的地步,更似苍天眷顾。

    细君因着是鲁王太后程姬的曾孙女这条,皇帝便记了她几分好。当广陵王提及将她送进宫来抚养时,便半是下旨道:“自家的亲眷,不因过往的事情再多苛责,一团和气,自然是最好。江都王刘建与王后成光皆已驾鹤,单留下这细君尚在幼年,抚养孤女,莫说此偌大王室,在平民家也是理所应当。难道还怕叫人说了闲话去?”

    显然是既往不咎了,从此真当嫡亲的孙女儿般养着,期间用度、修养,无不按公主的仪制,阖宫都晓得这层,那平日叫的翁主,早不过是口头一个称唤罢了。

    转眼到了她的金钗之年①。圣上已四十有六,开始时不时添些小疾,恐不能德合元气,寿同两仪了。便起意于泰山封禅,全因那泰山府君乃阴司掌管之故。

    这次出行细君也随着皇家仪仗去了,因伶俐可人说话周全礼数完满,很得皇帝皇后的赏识,来年就封了个女史,放在椒房殿给卫子夫教导。

    这旨意可谓拟得周到精细,因知皇后的出身脾性,断不会让细君难堪,才如此计划,不然落到飞扬跋扈的谢瑞卿或尹灵飞手里,难有好日子过。

    而如今,细君碧玉已成②,除去生了一双细巧温柔的眉眼,行事也甚是体面大气娉娉婷婷,有着一般贵族女子的娴静端庄,但也不失三分聪慧,直可谓钟灵毓秀。

    曾有好事者说笑,若细君不是皇上的侄孙女而是普通宫人,即便无殷富顶贵的家世撑腰,以这能力这面相,至少能做个傛华,或是可与尹婕妤分庭抗礼,亦未可知。

    似是要验证这种说法般,前七、八个月的时候皇上就下旨将她升了女侍中,仍掌原职,辅皇后教令规纪,俨然是中宫帐下的得力之首了。

    论说宫中的公主们,也只有子夫第一胎生的当利公主刘沉玉受宠较她多些。可惜曹襄、栾大两任夫婿相继故去,沉玉独自带着一子曹宗,就算受封在富足的胶东又如何?也是苟延残喘,命薄如平阳长公主罢了。

    “不谈国事,又不能乱议宫闱之事,难道还有家事能说?”小鸾听了细君的话,想也不想便如是扯嘴回了一句。

    原意是这屋女子皆待字闺中未有婚配,何来家一说,却不想犯了细君爹娘已薨的忌讳,也能体味出,这阖宫再尊她敬她,皇祖父皇祖母再如何喜爱她,这未央宫毕竟不是她的家的意思来。

    细君只瞧了她一眼,未置一语,而原本的闺阁笑语此时变得有些僵。

    小纨看了看两人,便佯装揪着小鸾鼓鼓的颊肉,作笑骂道:“什么家事国事的,小鸾你这张嘴最是能说,从不知要消停。我看你呵,倒不如去给那乌孙王当个妾侍,反正他们说的尽是那叽里咕噜的异邦话,你再编排埋汰,他们也不会和你置气,说你没规矩。眼看博望侯这事参了好几年,都因皇上心疼诸位公主们而作罢。若你毛遂自荐,说不定还能封个和亲公主喏,可不是前世今生都修不来的富贵?”

    为了联同乌孙共战匈奴,和亲的意思从元狩年就有了,只是两方皆有犹豫。

    汉人这边是不是真因为心疼公主而拖延尚不得知,但圣上年前突然松了口,说只要乌孙聘礼先行显示诚意,这亲便一定会和。这话一出,顿时在后宫每个待字未适的公主心上敲了警钟。

    如今鲜酪宝马明珠瑙杯已送至长安,想来这择个人儿去也是或早或晚的事,只是不知是哪位公主会遭此不幸,离家千里不得放还,与异族共生,绝汉家仪俗。

    小鸾将脸一侧,躲了出来,却兀自绕阁室乱走了一圈,才薄嗔道:“姐姐你在说什么胡话。北地遥远,又说乌孙是蛮夷之辈,便是去当个正宫夫人啊,我也不要的。”

    她说话空当儿还搅着翠绿的衣袖,一搅一放,将那料子都揉皱了,见没人答她怪没意思的,便又自顾自补上一句:“何况那可是要嫡亲的公主,便是咱翁主,都去不成哩。你还想让我高攀?成日在宫中倒将自个儿作个副主子看了,纨姐你还真是不知羞。”

    细君听着这话,心下动了一动,拢过鎏金的小熏笼放进袖子里捂暖双手,挑眉淡淡道:“古来这嫡亲庶辈,都是人定的,何况公主?皇上若是心疼骨肉,指个翁主去北疆,倒也没什么意外。只是……”

    话言至此,不免她犹豫了片刻,似不知从何说起,却还是叹了口气,缓缓问道,“若终究是我去了,你们看如何?”

    小鸾和小纨听了这话,一下子愣在那儿,手上的活计都不知觉停了下来,只晓得惊讶地瞧着她。两人的心中闪过不知多少句话,却不知是该劝,该哭,还是该跪下自责,不应把话题往这上胡扯。

    却不想才眨眼的工夫,小鸾便松口气先笑起来,刮了两下小纨吓得如陈年绢巾一般的脸,故意一字一板拖着道:“瞧主子一句话把你给吓的。也不想,卫尉丞怎么肯同意哟?”

    “莫胡道。”看细君的神色,似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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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金钗之年为女子十二岁。

    ②碧玉之年为女子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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