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科幻灵异 > 细君辞 > 第一章、遐方怨 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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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封五年的长安多多少少蕴意悲哀。

    卫将军从春暮起便生了顽疾,食得稍多便呕吐不止,换了稀薄的米粥也无济于事。

    先差了太常的人来治,把吃的用的全翻新了一遍,以为是初夏肠胃不适应,治了旬日丝毫没有起色,便报与卫皇后知道,这才派少府①的几位太医瞧了好多回,最后都没有法子,只说是岁数大了。

    廉颇当真老矣,便是扁鹊再世,也回天乏术。

    可惜了四十多岁的人,本该是聊有衰意的年纪,儿孙绕膝含饴享年。却因经年在西域奔走,夜勘地舆朝领行军,年轻时候意气逞能不觉得,却留下了病根子,便是后来再用锦衣玉食,也调不回来了。

    加诸这年春时,卫青与友人高兴,去沣河游了几回,单衫免冠,只用玉簪子束着,结果吹了头疼风,回来便成天成天发寒热,诸种症状就跟着来了。

    如是一连病了四五月,一家上下都死马当活马医地一碗碗给进参汤,再看着他一碗碗原模原样地吐出来,夹杂着胃中已然出血的苦水。

    病成这样,本已叫人没有期望,当真薨逝了,又似乎象征着一个无往而不胜的时代的悄然落幕。

    那天夜半,侍奉的小仆突然在床榻边一个激灵醒转过来,才要去煎药,却觉着老爷人都凉了。

    愣了半晌,瞧着原先孔武有力的人儿,如今僵僵地把手挂到床沿外,因沉疴而发黄的面孔偏侧向内,很不好看的样子。

    又是怕人说他偷懒瞌睡会撵他出去,又是哀这家的顶梁柱真真塌了,这才哭喊起来,惊醒了沉睡中的长安城。

    卫家人和皇宫里都像服国丧一般,哭得嚎啕胸肺欲裂,白发和漫天的冥钱一般随着西北风刺人地扬洒,直飞到三出阙上,也没人敢说半句晦气;卜人徒劳向着昏暗的天空抖动着长长的素绫喊着“将军,魂兮归来,将军,魂兮归来”,和十一年前霍去病将军去世时无差,又比那排场大些,绝望重些。

    霍去病死了,尚有卫青,卫青去了,他们不知道还能有谁,再担得起大将军的声名。

    皇帝鬓上的霜色放大了很多倍,他也是五十岁的艾老②之人,细君觉着跟着他去泰山和黄河口还似前个月的事,但转眼就是个物是人非。

    于刘彻而言,年轻时意气风发与匈奴硬战的回忆本是永不能消磨的,是要记在青史册功绩碑上的,但几个得力的人儿在十数年内接连故去,让他不得不面对生死天命的现实。

    停棺两日,宫里下诏卫青被封谥为烈,以誉其安民有功,秉德尊业,是为长平侯烈将军。但一个烈字怎能抵挡住这北国晚秋的寒风,还不论那微焰已因衰朽而熄灭。

    卫府上下封功受禄,原本卫青三个儿子都坐罪而免了襁褓时封的侯位,皇上念在其父,加之有平阳公主的求情,故再将卫伉封为长平侯世子。

    只是丧事落棺之后,卫家一改往日的跋扈,三进的万户侯府门可罗雀,那三子也一改纨绔奢华的习气,安分起来。

    当年卫青还在时,皇上对他说过:“皇后和太子,总是惴惴不安,怕位不长久宠不常固,便前功尽弃又回到歌儿舞女的日子,其实大可不必。卫家兴盛,并不是全然倚靠他母子两个。”

    这话显然是彰卫青、霍去病战河西有功,可如今中流砥柱俱崩,除了尚在朝的表亲霍光,这个家族已然真正沦为了只能依附着皇室鞍前马后的外戚。

    虽不能言人情冷暖,但毕竟与己为谋。卫皇后即便只是为了保住儿子的地位,都不会出手帮助,何况恩宠不比旧时,当年卫后的二侄子卫伉矫诏帝制,不过是免了侯位,薪俸照享,全然是看在子夫的薄面。而如今,空居着椒房殿,难得见几次皇上的面,也只能是温恭的模样。

    至于平阳公主刘姍,已是三度寡居的死心之人,纵为皇上的长姊,也失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心力,收敛了许多。

    往日带着三分虚夸七分实料肆意横行的卫府,想必再不会、也再没有资本惹是生非了。

    这几桩,让皇帝觉得是不幸中的万幸。

    椒房殿中,却是天差地别。

    作为将军的长姊,卫皇后在听闻消息时便力不能支地昏死过去。太医令张元英赶来时已经半闭了气,探下致人痛觉的两针也毫无反应,可谓命垂一线之间了。

    霎时,阖宫大乱,有些得宠得势的妃嫔已经冷言冷语、侥幸起来,幸而她福大,费了好半天功夫,毕竟救回来。

    卫子夫连着昏睡了一天一夜,白华和颖实分毫不敢懈怠,将无用的宫婢屏退了,只与几个司医药的女官守在榻侧,填着熏笼里的药香,夹着冰块湿润她干涸的嘴唇。

    她醒时正当夜半,白华正在绞干帕子的水要为她拭去睡梦中的虚汗,并没看见,直听得一句:“这事可是当真?仲卿③……仲卿真的没了?”

    这才知道卫子夫缓过来了,又惊又喜,帕子掉了用脚踩了也不知,跑去榻边,刚想答话,却又迟疑起来,道:“何人敢拿此事玩笑,娘娘,将军真的去了。娘娘还是节哀,死者已矣,生者,安能不惜身呢?”

    卫子夫愣了愣,出乎白华意想之外的,她并没有流泪,只是面色灰颓惨淡,深深颦着眉头,凝了一口气在肺中,似要嚎啕一般。却定在那步,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

    皇后旬日推病不出殿门,将宫中问安之事都推给细君去打理。椒房殿内太医女御竟日奔走,该查的也查了,该探的也探了,几十种法子试下来,千卷的医书也查了,却仍旧没人可以真正断言她患的是什么恶疾,只好用参汤乌鸡养着,和卫青当日患病何其相似。

    张元英本担心一日日重药热食,在冬日大补大养,只会违背人体造成损害,弄得个气血不调的后果。然没有这心理安慰,只让寻常静养待到时日自然病愈,被皇后说庸庸无能起来,保不住这官职是小,保不住命是大的。

    至于椒房殿每个熬汤端药的人,也都是缄默闭口,谁都不敢提及自己心中的疑问,正是顺了张太医令的意。

    在这种时候,在国家中心位置的偌大的未央宫,对待母仪天下至尊至荣的中宫皇后,只有靠这样的温衣锦食来尝试延长性命,说讽刺,是真讽刺的。

    皇后尽日休憩,除了心腹的宫女白华和颖实,还有奉帝命当值的叔孙女刘细君,其余任何人、连她的三个女儿,也不能够探听到她的分毫消息。

    未央宫中有聪慧的宫女,私下道皇后这是心疾,众人频应难怪如此,在这后宫之中,一夜之间飞上枝头的事儿她们见过多少?而一朝之内一败涂地的,也是层出不穷。

    当年赵美人只是因为一句话说错,惹得龙颜不悦,便永不再召,可怜年纪轻轻并不懂得什么手段,竟这样郁结而死了。至于皇后么,彼时有着卫、霍二将军在西北边地的汗马功劳,总是凤仪稳固的,如今两位大将军皆以作古,不知道要出什么变化来喏。

    这话确确实实被探子传到过椒房殿来,上告时一再说这种揣测上不得台面,并不是宫里多数人的意思。还问卫子夫是否要处置那个不知分寸的宫婢,起码叫她往后不敢再胡乱嚼舌才是。却被皇后摆了摆手拦下,浅道了句:“那宫婢说得哪有错?这般聪敏识时务,调到我宫里来用,才不屈了。”弄得那密探半天摸不着头脑,只好应了声“喏”退下。

    她何尝不知自己不过是皇帝手中的一枚用了大半辈子的旧棋子?

    和那原先闭在长门宫中的阿娇废后一样。稍有不慎露出马脚,或者,只是单纯地因为对皇上而言没有利用的价值了,就被弃如敝帚。

    可怜了这馆陶长公主的嫡亲女儿,何等的尊荣万千,不过带了十来载的凤冠,却是以在偏远幽暗的长门宫寡居三十年的代价换来的。若是陈娇当日知晓如此,还肯不肯入那金屋?

    “可笑。”卫子夫阖眼想道,“当年馆陶长公主嫉恨我卫家的荣宠,竟派人去刺杀仲卿;陈娇为了让我腹中的孩子死,又碍于我百般防护皇上戒心在先,竟连巫蛊这般丧尽天良的事情也做得出。陈家多行不义必自毙,气数如此,被取而代之也无可厚非……可,我卫家呢,气数难道也要在一代而尽么?三个侄儿都是顽劣不成气候的样子,若无平阳撑着,还不知能惹出多少乱。”

    现在能做的,不过是保持这份温良的模样,直到据儿能够登上大统掌握全局。

    到了那日,定要如当年王太后下懿旨闭门不见任何人一般的恃骄,气得这些野心之辈跳踉才好!如今苦些,闭关养病,不过是韬光养晦。何况纵然半步不出,后宫万众瞩目的,还是这椒房殿,永不会是那兰林,更不会是披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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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太常的太医是为百官医治的,少府的则是为宫中之人治病。

    ②《礼记·曲礼上》:“五十曰艾。”艾称年老的。

    ③仲卿:卫青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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