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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莫,昆莫!”
婴孩啼哭的声音伴着一缕血腥味弥漫在狭小的毡房,腥和腻的感觉黏在每个人的鼻尖、指尖、衣襟上,越是挥散,越是浓郁。
虽然这小东西哭得有些羸弱,似还不能承受这个世间的气息。故而大口大口地吁吸着,那模样贪婪而可怜,因着急不适而发出的哀音,更使人想起寒月里昆莫用弓矢射中的野狼崽子。那箭直中它的前胸,却并没有贯穿心脏,只在肺脏上戳了个孔。
西娅这样猜测,因为野狼崽子的嚎叫也是扑哧扑哧的,和羊皮做的水囊子破裂时发出的声音一般,只是一个流的是酒水,一个流的是鲜血。
但西娅终于松了口气,担负着萨满之责的产婆说过,只要会哭,就能活下去,哭了说明这孩子和这个世界建立起联系了,司命的神灵很难再带走她。
此时,西娅因为连着侍奉了三天三夜,终于支撑不住,她颤抖着半扶着案几,半将濡浸了水的帕子交给小鸾给细君拭汗,却不知自己的发丝早已垂下两三络来,沉沉地沾染了因虚脱而产生的汗水。
直瞧着产婆将脐带剪断,拖泥带水的一声咔嚓,接连着什么东西闷落在地上的沉响,抬眼瞧去,只见几个人正手忙脚乱,用帕子沾着热水给那初生子清理身上的秽物。
一切都嘈杂而静默地进行着,西娅深吸一口气,撩起了鬓边的垂发塞到耳后,又将满是血污的衣裳拍了拍,徒劳地抖落了一身的狼狈,才收拾出带着七八分欣喜的声音,轻快地快步出去。
刘细君在神志恍惚间,感觉到那门帘,一抹被大风吹拂经年的牙色,嗍地撩卷起来,带进来太阳和黄沙淡淡的热热的,讲不清的气味,而这气味中,有着无根蓬草干策策在风里前行的声音。
隔着很远很远地方传来的胡语,细君并不能听懂。直到小鸾去跟着瞧了一眼孩子,附到她耳边轻语一句之后,她才明白,那侍女是在对昆莫说话,说的是:“右夫人终于产下了,是个女孩儿。”
年轻的军须靡昆莫微微低了头走进毡房,又一阵黄沙味,还有被太阳晒干了的并不惹人厌的汗水味,细君等了片刻,听不见来的脚步声,却是径直向产婆走去的,不禁松了口气。
他继承祖父的王位不过一年,平日总是被左夫人兰氏缠着,却不料静弱的汉人女子先能有了身子。
这个分明是为了两国之好,作为工具嫁来的女人,复杂得让他弄不清。
当初为了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她肯以十六岁的年纪、江都公主的身份行上三个月的路途,嫁来乌孙;后来又要为了不能带给她半分欢愉的阿爷守节,即便阿爷猎骄靡允许她也抵死不肯。
汉人都是这般的么?
可传闻分明是,当今皇帝的母亲就是改嫁给景帝的布衣民妇;对了,还有当年那驰骋沙场使匈奴人闻风色变的卫将军,他的妻也不是死了丈夫再嫁的么。一样是嫁,是不是先夫的孙子有那么重要?
说白了这个和亲公主的职责只是为了将汉家皇室的血液流在西域,但她竟能毫不顾忌地用眼神表达着对自己厌恶、恐惧、忿恨,竟敢一次次修信上书给汉皇帝,想拒绝阿爷的要求,不愿意改嫁给自己为妻。
更令他觉得匪夷所思的是,据会汉语的译长说,她只是不愿嫁给自己,从来都没提过要回长安,而且要求的不过是能在阿爷死后留在乌孙守寡,便满足了。
哪有家里男人死了还不再醮的事情呢,军须靡怎么也想不明白。
也许整个汉室也只有她,不肯再嫁;也只有她,即便心里怨恨至极了,也能表现得顺从安稳。
不似兰氏,一个不高兴便又吵又打,是没有隔夜恨的。
军须靡喜欢这样直爽的女子,说爱便是爱说恨便是恨,不费猜疑;对细君,他不是不喜欢,是怕。
怕见到她的面色从原先透着红润的白皙变成苍白,眼睛衔恨衔哀,口中却说着糯糯的没有半分违背的话,让他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故而知晓她有了身子,便连着九个月,军须靡都刻意冷落着这座毡房,镇日与兰氏厮混得难解难分。
他自己都害怕那孩子,觉得它不洁净,是自还没生下来便遭了咒的。
而此刻,它当真被生下来,被递到手上,是软软小小的一团,皱得像个疙瘩,他反而心软得要哭。不禁用空着的一只手抚摩着她的脸蛋,又怕惯于拉弓援剑的力道伤着她,便停下来,不舍得再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臂,便交在产婆手里,看她们如何逗弄她,如何让她不哭。
细君睁开眼,定睛看着花白的,让人眩晕的帐顶。感受到被小鸾紧紧握着的无力垂在榻外的手,感受到被帕子一遍一遍、一层一层吸走的额头上的密密的汗,还有那一连串夹杂着他乡方音的笑声。
倏忽之间,一种无论西域还是汉家,总会为新来的生命感到愉悦的醒悟攫住了她的心。
猛虎尚且舐子,作为人都是如此的,只是平常人家夫妻得子的喜悦,她体会不到;宫里头妃嫔母凭子贵的得意,她亦不懂。
这个孩子,分明是她耻辱不贞的印记,将原本只将是史策上清清淡淡的几个字,活生生地搬出来,叫她根本无法辩驳。
位分两个字在她心里头自顾自掰着手指头计算,与自己孙子的孩子算得什么呢?
虽然不是亲生的孙子,军须靡又年长了她几岁,但这样的关系也不是打小受礼仪规矩教导的刘细君能承受得住的。
故而瞧见兰氏在先昆莫死后,毫不伤心地黏在军须靡身侧娇嗔承宠,做不尽的媚态,只叫她有些反胃。
匈奴人不讲规矩,泼野惯了,不足为怪,而汉家固来讲求有服章之美有礼仪之大,不容得她,她也容不得自己,轻贱分毫。
正兀自想着,却不觉他已经走到床榻前来了,细君沉思了片刻,还是对上他的眼睛,瞧见他仔细地注视着自己,同当初刚来乌孙时,异域的孩子满怀着好奇,成群结队来看她的眼神一样。
她心上一泠,垂眉不语,军须靡却皱着眉问了产婆几句,显然是问她的身体能不能撑住,听见肯定的回答后点了点头,又向细君房内年纪较大会说汉语的嬷嬷莫莉德说了句话。
莫莉德听后,立刻向细君翻译道:“昆莫问夫人,要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他认为如此美丽可爱的孩子,用米尔吾尔不会委屈。”
米尔吾尔是鄂尔浑①中的珍珠。他曾一次次如是叫过她,米尔吾尔,我的米尔吾尔,从东方来的女子,昆仑山东边的瑰宝。像马奶酒一样白皙的皮肤,比没有星的夜晚更乌黑绵长的发丝,柯木孜公主。
她一开始不明白意思,后来打听知道了也仍佯装不懂,好似是对这个奔驰洒脱的异族人最后能够怀有的,弱者的怨恨。
产婆把孩子用毯子裹了走来,意思显然是叫她也抱抱。细君嘴角挂了个虚弱的笑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力气,只是用与虚脱的神色不同的明亮眼睛看了她一会儿,才阖上眼眸,似叹气一般回答道:“好。但汉家女子及笄了需取字,她字少夫。”
莫莉德传达了许久,又将手往发间比划了几下,大概是为了解释及笄的意思。军须靡看了细君一眼,以疑问的口吻说了一句。接着莫莉德又译道:
“昆莫说,汉人的事务他不明白,全凭右夫人的意思,只是这少夫,有什么寓意呢?”
细君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伸出手去,产婆赶紧将孩子抱得近了些,让她触碰到米尔吾尔的面颊。
指尖传来了不知是凉还是热的感觉,先惊得细君手一颤,定了会儿才寻对了力,轻轻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脸,道:“女子生涯转瞬,又全不由自己做主。我为她命途忧心,便想名中有些男子英气镇得住才好。何况……”
她顿了顿,干得发白发裂的唇轻扯出一个笑,也要牵疼了似的,“我这心里念着宫中的娘娘,沾着她的灵气,也是这孩子的福泽。”
莫莉德先劝道:“夫人这是何必,女公子往后和乌孙姑娘一样,骑马、射猎、歌舞、择婿,不比长安城的仕女快活么?”
又挑了几句翻译过去,只说是从细君在长安时侍奉的皇后的名字,想讨点贵气。命途之类的话,她半分都没有提。
军须靡很少遇到细君说这么多,觉得很是新奇,听了莫莉德的解释以为是汉人宗法的那些劳什子,便点点头不复多言。而是上前一步坐在床榻边,扶着唇畔干涩的细君靠着自己,让西娅去倒些水来。
西域人皆饮浆酪,只为细君一人,琢磨尽了法子,才晓得用两层厚的绢布可以滤掉水里的沙子,再用火烧开,人便能喝。
像对待一只凤鸟,虽然华贵得不知道怎么护着才好,但也无计让她展眉扬翅片刻,只好拴在梧桐树上,给它喂竹子的果实、甘甜的泉水②,就是死,也得死在那里。
她原来以为,只要逃离了阮云岑,逃离了未央宫,逃离了长安,到达这荒漠无垠以天为穹之地,便有无穷的可能性,会得到幸福和安宁。
错得何等离谱,又错得何等令人唏嘘。
“是我,负气成今日。”被清水温润了的嗓子不再发疼,她似回过些精气,只轻声自语了句,“却不料四年,就这么长。”就沉沉睡了过去。
这话,莫莉德没有译给军须靡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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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鄂尔浑文:即叶尼塞文、回鹘文。不过对于乌孙所用语言,学界并无明确论断,亦有归入前突厥语的。此外,西娅、莫莉德、米尔吾尔都是阿拉伯化后的名字。但总之!这个对剧情没有影响,就姑且如此了吧。此书中涉及语言处皆以鄂尔浑概之。不要认为是作者的bug。
②《庄子·秋水》:“夫鵷鶵,发於南海而飞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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