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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不在我身边的每一天，我都要把这一天、这一幕回忆一下。灿烂的阳光中他不经意地探出脑袋，在柔软得蓬松的棉絮间露出的笑容，仿佛因应五月的阳光而生，熠熠生辉。
那时候老太太看着他，用一种比任何时候更加柔和的目光。“可以了，可以了。”然后乐呵呵地转向我笑道：“小宛，这是我孙子，过来看我的。老太太我用一下特权让他进来，不要告诉其他人噢。”
怔怔地点头。心里诧异的却不是一个大男生在女生宿舍的不妥，而是他竟然是老太太的孙子这一事实。我还一直以为老太太独居在学校是因为无亲无故……不禁为自己的先入为主不好意思了一下。
我注意到他在看我，很快他的眼睛掠过一丝异样，随即带着意外的神色冲我笑道：“是你！？”一只虎牙在唇角处露了出来，那一点突出的洁白使他显露出独属于少年的稚气。我这才发现其实他的年纪应该跟我差不多。
大略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却佯装不懂地侧了侧脑袋，眼神透露出疑惑——其实有点不自信……他能记起我来？
他整个人从棉被后面走出来，袒露在阳光中，白衬衣、黑色西裤，竟是良秧的校服。
“不记得了？那天你捡了个毽子上二幢的天台。”他这么说着，声音低沉中带着清朗。说完后他又自顾自地笑了，似乎是个爱笑的男生，随时都可以露出虎牙。“不过你不记得我也不奇怪，你大概没看见我。”
我扯动嘴角，皮笑肉不笑。我何止看见他了，还看得很清楚，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何看得那么清楚——只是一瞬间，他的眼睛和虎牙就烙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即使过了这么久依旧清晰。
我不明白的事情总是那么多，就像代数总拿不了高分一样，那么似乎……不差这一桩……
不明白的事情，就不要费心去琢磨！这样想着，我便释然了，冲着他点了点头，算是表示我想起了那天的事情，却……不包括他这个人。
见我如此，他也耸耸肩，有点无趣地蹲到老太太身边，先研究了老太太手中的枕头一会儿，再捻起簸箕里的一团棉花，百无聊赖地扯来扯去。
看着静静享受相处时光的祖孙俩，我不禁莞尔，然后走向楼梯，耳边还听到他略显低沉的清朗嗓音。
“奶奶您这么辛苦干嘛？买新的不就行了吗？我明天给您带新的来。”
老太太缓缓叹了一口气：“一看见东西旧了就想换新的，你啊你。外面卖的哪有这个好，现在的东西质地都不行了……唉，人也一样。”颇为意味深长的话刚落音却冲我叫唤了起来：“唉哟小宛，耽搁你一会儿，给我看看这个，怎么拆不开了？我这老花眼哟……”
“奶奶！”他嗔了一声，想接过老太太手中拆了道口子的枕头，却被老太太闪过外加数落：“针线活儿你插什么手？你比小宛懂吗？”
他悻悻地收回手，带着点怨气地看着我去而复返并接过老太太手中的枕头，看样子像是在吃醋。
很少看见这个年纪的男生还撒娇，我不禁加深了笑意，唇角忍不住上扬了好些角度。不料听见老太太说：“小宛呐，你这样笑起来比较好看，小锋你说是不是？”
“要说跟方才相比的话，的确是现在比较有看头。”他竟然跟老太太一唱一和，有点没拿我这个当事人放在眼里的感觉。
被人当面品头论足，就算谁都会感到不自在。我不吱声，侧过头避开他略带促狭和等待我有什么反应的目光，利落地解开缠绕的线结，把枕头还给老太太就快步走上楼梯了。身后传来老太太轻声数落他的一些声音，还有他撒娇似的辩驳。
这样的男生……跟那个高一8班的什么羔羊都是一个样儿的。
很快把他抛诸脑后，回到宿舍仔细收拾了自己的床铺。其实没什么东西好带回家的，只是把晾好的衣服收回来，再把竹席卷一下，塞点零碎的东西进挎包就完事了。
落到楼下，他已经不在了。不知为何，我轻轻松了一口气。四下再看看，只发现老太太站在院子里，她把簸箕搁在木架子上，正翻着上面的棉花。
想跟老太太道个别，绕过挂在院子中央的两床棉被，却被豁然呈现在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围墙角落的油桐树竟然不复浓绿，而是一树雪白的花，满满地挤着……难以置信，我竟然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开始，这株油桐开得如此热闹非凡？
正好有一朵花从眼前滑落，白得刺眼，辗转而下，那么轻盈地降落到地面，仿佛可以听见极细微的“哒”……好像五月里的某天，有一个划破了蓝天的毽子也是这么落到我的脚边。
有点不可思议，又带着惊喜地看着地上的花。那么洁白的五片花瓣，纤尘不染，中心几缕纤细的红色花丝，在洁白花瓣的衬托下红得如此妖异。再抬头——无数同样的雪白和鲜红伶伶地颤抖在枝头，那样多那样浓密，几乎掩盖了作为主色调的绿色。
想起我自己每天都从这里走过，每天都看见这树。它一直作为灰色的院落里唯一的灵动色彩而存在，可是这么热闹的白色精灵是什么时候完全占据了这簇郁郁葱葱的浓绿？
简直就是魔法，这个初夏的魔法！
“很漂亮是吧。”
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后面，微笑着说。
“嗯。”我点头。转过身，看见老太太目不转睛地看着油桐，眼神却变得恍惚，已经不复清澈的眼睛却有种不同于往日的光彩，仿佛透过眼前这树，看到了更遥远的东西。
“以前山上都是这树，一到四五月份，漫山遍野啊都是花，等到花一落……”老太太整个人沉浸在回忆中，柔和的脸上出现了一抹异样的神采。“……整座山铺了一层的白花，连底下的草都盖住了，好像下了一场雪一样，那种漂亮啊……”
想象着老太太话里的景象，整座山都铺满着油桐花的盛况，跟印象中的北国雪景重叠……那是怎生一种美丽？！
“小宛，知道这油桐花又叫什么吗？”老太太忽然问道。
我轻轻地摇头。
“满树白花簇簇,初夏抖落如下雪,所以又叫五月雪。”最后三个字呢喃一般说出来，仿佛是从老太太记忆中抽出来的一个美梦。
五月雪？看着这一树白花，细细喃着这个出奇唯美的词……四五月份开始绽放的花，我竟然等到它落花的时候才发现？算不算是……暴殄天物？
老太太忽而轻笑一声。油桐花似乎把她带回到了年轻的过去，她带着一点促狭地冲我挤挤眼睛，看起来有点滑稽。“那你一定不知道油桐花的花语。”
老太太故意沉吟了一会儿，吊足了我的胃口才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情、窦、初、开！”她上前了几步，站在油桐树下。满树的白花绽放在她头顶，那是跟她的一头银霜迥然不同的白，白得灵动而纯洁，纤尘不染。
“对于迎接春天来说，油桐树的动作是太慢了一点，一直到三月底，才偷偷冒出一些新芽，可是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整座山都开满了油桐花，后来居上，也能开花结果。”
拍了拍不太粗壮的树干，老太太轻轻叹了口气，不知为何又恢复了原先的姿态，显得苍老而乏力。
“这么漂亮的花，可惜良秧就剩这一株了……”良久的沉默后才略微拔高了声调抱怨道：“你们这些丫头也不好好欣赏，整天记挂着学习。小宛啊，听老太婆我说，什么时候谈个小恋爱，别听老师们早恋那一套……我当老师那会儿从来没有不许学生谈感情的。”
怎么……扯到这个方面上来了？我干涩地笑了一下，觉得老太太比我想象的还要可爱。
校园恋爱……身边不是没有，班上就有好几对，还光明正大的生怕别人不知道。虽然老师们有点意见，个别还反应过激，但我从来不觉得有何不妥。只是觉得那是别人的事情，跟我无关。也谈不上刻意不刻意，清高不清高，只是从来没有想过，没有意识过而已……何况这样的事情也强求不来吧？
告别了老太太，刚出院门却又被惊吓了一次。原以为走掉的他赫然就站在我面前，我甚至可以肯定他是瞅准了时机在我踏出门槛那一刻从侧旁闪出来的。
事出意外，惊魂未定就已经发现两人眼对着眼，鼻尖对着鼻尖地瞧了个正。看到他猛然放大在眼前的脸，我一时间傻了，屏着呼吸发不出声音来，更别提动弹了。
他看样子也呆了呆，却是极快地歪着嘴巴一笑，好像恶作剧成功的孩子，虽有些不好意思，却是得意得很。
一怔过后猛然后退，后脚跟踢到门槛，身子不由得向后一倾，幸好身体反射还不差及时稳住了。调整一下惊悸过后稍微失速的心跳，我有点愠怒地瞪了他一眼。他眨了眨睫毛很长的眼睛，虽是挂着促狭的微笑，终究还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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